小弟:
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一天认真考虑这样的事情,如果没有身份,尚未成年,又必须生活下去,去做服务生,是在夜总会KTV,或是酒吧迪厅,还是在桑拿洗浴做比较好?要我说,即使十八岁了,即使工作数年了,还是哪一个都不能去啊,况且,你还小呢。
前年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虎头虎脑的,脸蛋圆圆的,身材却已经变得高高壮壮的,俨然是个大男孩了。我问你近况时你显得有些拘谨,夹带着青春期特有的不耐烦,含糊的说好啦好啦,叫姐的时候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
今年又看到你,好久不见,人变得又黑又瘦,是真的很瘦,脸颊都深深的凹进去,我几乎不认识你了,把你的脸捧在手里揉了又揉,才敢确信是你。你的朋友在旁边,抱歉搞得你很不好意思,我应该知道你不是小孩子了,但是你却一反常态,那么耐心的让我揉来揉去。你只穿了两件单衣,深色的,有几天没洗了,我看得出领口的污渍,身上也是皮包骨头,我摸得到你的肋骨,一根根的那么清晰,真的是你吗?你怎么了?
过年了,大年初二,桌上是你刚吃完的晚饭,热过的馒头和一个空碗,我不知道你吃了什么。你的朋友与你年纪相仿,白白净净,衣着整洁,你们是一类人吗?我想起来了,我进门的时候你好像还叼着根烟,吊儿郎当的,我真不愿意用这个词来形容你,但确实是那个样子。我的家人们说,他们一大群人进屋路过你面前的时候,你就是那个样子,叼着烟,眼神空洞,表情漠然,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他们说,好久好久都没看到过你的笑脸了,也许是几年了。然而在我进来的时候,你笑了,并且用快的令我觉察不出的速度,收起了你嘴上的烟卷。当我们一家人和乐融融时,你却又悄无声息的缩回了自己的小房间。
抱歉,我很久没有关心过你了,没有和你像小时候一 样聊天,没有陪你出去买鞭炮,我以为你乖乖的读书,我以为你过得很好。我甚至记不清你的具体年纪了,今天你认真的告诉我你是91年出生的。90后吗?我突然想起你刚来时候的样子,不到一岁,小小的,戴着绒线帽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眼神却怯生生的。初次见到姨父高大的样子,让你吓得一直后退,整个人都缩在墙根里。今年是08年了,这么说你才17岁,或者是才刚刚16岁零三个月?我以为你长大,其实你还是孩子呢,连身份证都还没有拿到的孩子。你却为我宽心,说17岁不小了,某某地方十三四岁的小孩子都出来工作了。
工作?这个年纪提工作是不是早了点?算童工吧?你不上学了吗?你说早就不念书了,学不进去,上学也是浪费钱,况且也不是小数。我不知道这个“早”是在多久以前,今天才想到也许你连初中都没有毕业。可是现在我还能说什么呢?说读书多么有用,说长大要做的对社会有贡献的人,你已经用实际行动告诉我生活有多么艰难,养活自己是最重要的。你17岁了,已经去过若干个城市,在我所不了解的地方打过工,或许有酒吧迪厅那样的场所。你在洗浴中心做过服务生,每工作26个小时,休息22个小时,一直站着,你说太累了,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我能理解,但是不做这个做什么好呢?在网吧做网管也不错,我知道你很聪明,从小在那种地方混了多年,这活还是能胜任的,但是没有身份证,哪个又会要你去呢?你甚至在乡下的狗场做过工,远离城市,到最近的小镇还要一个小时。耐得住乡下的寂寞,却耐不住恶劣的饮食,早上有时只是一根大葱就算早饭,实在是吃得还不如那些狗杂种。你如此轻松的对我讲述你的生活,只是说,姐,真的很累,比我大的人总欺负我。
小弟,姐姐好心疼你,你也是城里长大的孩子,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也有过要求总被满足的骄纵童年,我从没想过你会这样早的进入社会,这样艰难的活着。我记得你小时候也有过让人心酸的时刻,曾以为长大后一切都会变好,现在不知道该不该说那是命运。
——你只有两岁的时候,很久没有见过妈妈,在我家玩的高兴,对我妈妈脱口而出“妈妈”,那时候我十岁,我愣了,妈妈愣了,你却自然的没有觉察。
——你三岁的时候很喜欢和我一起睡午觉,即使不睡,也总要在我怀里撒娇,编造一些爸爸妈妈和你的事情讲给我听。可是那时候我也还是小孩子呢,又怎么了解小弟弟孤单的心情。
——你四岁时和我爸爸打闹,打不过急了说“叫我爸爸来打你”,我爸随口说他在哪呢,你突然嚎啕大哭着要爷爷带你去见爸爸。
——你五岁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明明已经是大小孩不该尿裤子了,有段时间却天天尿,有时在家里也尿裤子。保姆弄不清到底是为什么,老师说这大概是孩子希望被关心被亲近的一种方式,因为长大了得到的拥抱与亲近越来越少了,你那时候一定是很想被爸爸妈妈拥在怀中吧。
——六岁的生日前你很兴奋,早早就告诉我爸爸妈妈会一起带你去大饭店吃饭,还有生日蛋糕,尤其强调他们两个都去。后来我看到你的新自行车,却没有看到你的爸爸妈妈,他们真的是忙得只能抽出吃饭的一两个小时在你身边吗?
——七岁是应该上小学的年纪了,一起玩的小朋友都上学了,你却没有。我那时已经读高中,懂得上学这个问题是很复杂的,没有户口就进不了学校。当我小声向哥哥解释你不去上学的原因时,你似乎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似的在我身后喃喃自语“我有户口的,我的户口在爷爷家……”
——好在这世上还有人口普查这样的好事,八岁那年你终于上了学,一年级的第一个新年,我带你出去玩,你很认真地告诉我你的理想,让我震惊让我害怕得理想。你说等你上了中学,就要混黑社会,我问你什么是黑社会你不知道,但你知道是要去砍人,我清楚地记得你用的是“砍”而不是“打”。为什么要去做那个呢?你说会有大哥,会有兄弟,你要的是什么,连我也弄不清楚。我只能说,不要打人,不要伤人,做这种事情是要被警察叔叔抓的,你反问我小孩子砍人不是不抓吗?是谁告诉你的?我应该说什么?我只能照实说,14岁以后就要进监狱的,你懂吗?你似懂非懂的点头,我们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我爸爸让我离你远一点,他说你迟早会找我麻烦的,我不信,到现在仍然不信,因为你看我的眼神像小时候一样纯真。无论你在外面是好是坏,你都是我的小弟。我明白我们没有任何血缘上的联系,可是实在放不下你。也许从今以后你将一直独自生活,面对种种我不愿看到的事情,我只有把要求降到最低,最基本的,希望你不要吸毒,不要犯罪,少抽点香烟,仅此而已。你似乎看穿了我在想什么,急急得说姐我没吸毒,希望没有,以后也不要做,希望你说的都是真的。
想给你留下些什么,又知道你不会要的,不仅仅为了少年的自尊,也必定不想让我看到你的窘迫。可是我看得到你吃的饭,穿的衣,脚上单薄破旧的球鞋,又怎么忍心就这样离开?留给你的要用在刀刃上,至少要吃顿好的,长胖点才有力气干活。
小弟,以后只能靠自己了,不要吸毒,不要犯罪,不要学坏,但愿拿到身份证以后,你可以过得好一点。但是现在,我该怎么回答你呢——在夜总会KTV,或是酒吧迪厅,还是在桑拿洗浴做服务生,倒底哪个比较好呢?!不要身份证,又愿意用孩子的工作,又应该到哪里找?
——2008.2.14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