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全国2卷《有声电影》:叙述者,读者与作者

2018年全国2卷《有声电影》讲了一个看电影的故事,将市民们面对“有声电影”这一新事物的反应描写得活灵活现、生动逼真:她们“还没看过就有了一套理论”,尚未了解就下结论,并且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找眼镜,穿新衣裳”,隆重得像要去参加什么正式的场合;“找座”的时候大声喧哗、畅谈家事;看了以后等于没看,还不懂装懂。

在这整个过程中,我们发现叙述者似乎扮演了一个和他们一起去看电影的同行者的角色,这种角色赋予了文章语言一种独特的力量,让读者因为深切的理解而感到同情,却又忍俊不禁。瞧,从好容易劝服他们去看电影,到出发前磨磨蹭蹭拖得人心急,好容易到了电影院,又死活不愿意进去,好容易进去了,电影已经放了一半了,却不抓紧时间看,又推来推去找位子,好容易找到位子了,又扯开嗓子畅谈家事,正聊得火热呢,咦?电影都完啦?!还没开始看呢!

显而易见,作为一个叙述者——假设他也在现场的话——此时的心情真是难以言表,遗憾、无奈、气愤、甚至有些奔溃,但又因没办法与这些人沟通因而哭笑不得,用一句诗来形容——简直是“竟无语凝噎”。但所幸他是文人,于是可以“发愤著书”,排遣心情——贯穿于文中的一种微微的讽刺、“知之为知之”“文明”“不能忘了谦卑”等等的正话反说、大量的夸张与排比,都让这种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故事并没有结束,看完电影回了家,这些没能好好欣赏电影的人们如何评价自己这一天特别的经历呢?二姐打头,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汇报观后感,然而她们的话告诉我们:观后感就是看了等于没看。于是理所当然地,读者再一次开始啼笑皆非——那她们看电影为什么呢?这岂不是本末倒置?表现“普通市民面对新奇事物时具体心态”,这一小说似乎想要表达的主题呼之欲出。

然而,我们不应该忽视小说的最后一句话。

“大家都赞叹不已”。

我们暂且把我们的目光与叙述者揶揄的目光分开。

并没真正看到电影的她们,其实是高兴而又满足的?

也就是说,她们看电影的目的,似乎从一开始就和叙述者是不同的?

于是把叙述者推开,再回头重看一遍。果然发现了许多蛛丝马迹。“大家决定不看电影了,找小秃更重要”,“为看电影特意换上高跟鞋”,“她过去搀着二姥姥”,“二姥姥已经是土埋了半截的人……将来见阎王要是盘问这一层呢”,“又愿坐在一块儿”,“打架似的推让”,“越是在戏馆电影场里,家事越显着复杂”,“大家都赞叹不已”。

现在看看,还觉得她们让人生气吗?

看电影要迟到了,她们并不着急,更重要的是把小孩和老人照顾周全;看电影回来了,她们并不急着讨论,先照顾老人休息了才说;发现电影好像白看了,她们也并不生气,更重要的是今天进过了有声电影院,从此以后说起来这回事都有了底气和得意。

在她们的眼里,重要的根本不是看电影,而是让老人在离世之前再抓住最后的时间多感受几次新事物,是从老到少一家人享受一段“有说有笑而且有歌”的快乐时光,是穿了新衣服去赴一个从未去过的新奇场合,是一起轻轻松松地嗑嗑瓜子聊聊家务,乃至老人的后事也聊的认认真真。

换上这样一种态度,我们会发现,看有声电影这件小事里表现出来的人情味儿和那份独属于市民气质的执拗、近似泼辣的直爽,未尝不是一种可爱。试试换上现代的年轻人,如果遇上这样的七大姑八大姨,恐怕早就不耐烦地先行奔赴电影院了,甚至假若这“先行一步”的理想未能实现,或许老人家还免不了挨上一大堆的埋怨和谴责——小说叙述者的态度就是个例子。相比而言,我反而看出了这篇小说里被叙述者讽刺的“市民们”的可贵之处:尊老爱幼、孝悌伦理,相较电影这种新事物,她们将亲情看得更重,看了一场电影下来,看没看到什么内容不说,大家所有人都是开开心心的,这就足够了。因为在任何一种关系中,最重要的事,不就是一起欢笑,共度开心的时光吗?那么我们还能说她们是本末倒置吗?今天过于容易焦虑和急躁的现代人——包括调侃揶揄的叙述者在内——又何尝不是另一群本末倒置的人呢?

如此看来,老舍笔下的叙述者似乎是站在一个已经了解科技、能够正常地安身于现代文明,然后对市民的行为感到好笑的俯视态度来发话,“他”在调侃他人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塑造了自己的高位。

然而,叙述者和隐含作者从来都不是同一个人。叙述者往往并不一定是可信的。因为只有当作者保持沉默,让一个居于中间的,态度混淆不清、令人困惑的叙述者为我们见证人物的命运,他才能取得文学效果。如果作者让自己或者一位可信的代言人直接地、不容置疑地对我们说话,那么我们就很容易因为感受到说教的讨厌力量而无法专注地投入小说的阅读中。

因此,《有声电影》中叙述者的高位态度未必代表了作者本人,作者未必没有看到那份属于普通市民的情趣。然而老舍更看到,这份情趣是孤单的。这份快乐只存在于他们内部,而外面的世界——包括车夫、电影院的观众、看座,以及那个隐身的叙述者——对于这个家庭的态度,无不显示出他们的格格不入。而当这种与现代文明的疏离和自我满足,被老舍用喜剧的形式表现出来时,它自身便具有了一种悲剧的、反讽式的力量,而这样表现出来的文学效果,无疑是突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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