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往事|海国父殇(赋 比 兴)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公众号“卡夫物语” 作者:柳不离 文责自负

父亲从南国回来的时候正赶上深秋,在清河,秋是一个有着鲜明疆界的岁月区间,绝不能被简单视为凛冬的前奏。它坚韧而决绝,以沙场骁将的气度送别百日春夏的欣欣向荣,它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只因明知要断了七情六欲才能在北境彻骨的霜寒中抵挡一番。在我从小在课本中读到过的诗文当中,秋日是十分有利于送别的,萧瑟的气氛可以让薄情之人勉强挤出离别之泪避免落个不悌不义的腌臜名声。好在,我是无需在这一年的秋季受那虚情假意的离别之苦,相反,迎接我的是一次不知所措的久别重逢。

父亲离家时候我刚入小学,我无意间听到他与母亲的对谈,大抵是说他要去海上当兵,去了就能上舰艇,能到远海去。父亲自小便在北海边的渔村长大,家中祖辈都是出海捕蟹为生,这世上或许没有人是比他更懂那一片海的,只要尝上一口污浊的海水便能知晓潮汐的时辰与风暴的缓急,幼时我一度视此般的举动为某种特异功能,并出于遗传学的角度亲自尝试,但每一日海水的苦涩粗糙都是千篇一律,仿佛口中灌了生腌的沙尘。父亲的船是从一位日本商人手中低价买下的,那是一膄装了柴油马达的老船,破旧的船体与桅杆受尽了千岛寒流的凌迟之刑,马达声中尽是将死之人的哀怨喘息,后来到了这位中国渔夫的手里,倒也算得上是安享晚年。父亲极爱惜这艘老船,视其为亲生骨肉一般,从不敢开去远海,一人一船只在沿岸的暧昧洋流中相伴而行。

可父亲的野心,是不只于此的,母亲常说他对海的牵挂要远胜家中的妻女,打定了注意一定要去看上一眼北海的尽头,某日趁着我离家,他沉默离去,这一走就是九年的光景。我不知道一个当了半辈子渔民的中年男人是从哪里找来了从军的门路,刚离家的那一年,每月父亲会写一张明信片寄回家中,正面是电脑合成的一片大海,沙是恶浊的昏黄,海是刻薄的乌青,沙与海交界之处形成一个精确的四十五度角,一个面色凝重的男人与一个一脸狐媚子像的女人走在夹角的等分线上。至于背面,大抵不过是一些搪塞之语,问候家中父兄的健康与我的学业,并奉劝母亲以隐忍之态度守住贞洁,静待夫归。起初,母亲是对信中要求照单全收的,她在外对于父亲的离家讳莫如深,在内以沉默行径对抗终日酗酒的兄长和老年痴呆的丈人。目前的相貌丹眉细眼面色苍白,唇似浮萍游荡在一汪净水之上,活像是尼姑庵中供奉的观世音菩萨。生活在这个家庭当中于她而言是一种修行,是顶风冒雪地魂游太虚,或许哪一日熬死了父兄,便是修成了正果。

但母亲向来是运气不佳的,兄长随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却体壮如牛,一餐能吃下半只猪头饮下八两白酒,白日里和海上狂热的风暴争斗一番之后夜间还有力气与多个老妓缠绵悱恻。而丈人虽又填上了夜间嚎叫的毛病,却也是体格健硕,仿佛死去的脑组织都以骨肉筋皮的形态归还给了躯干与四肢。父亲走后一年,家中便再没有收到过他的明信片,母亲的仁慈在日复一日的等待当中消磨殆尽。白日里她依然是沉默的观世音菩萨,可入夜之后她便郑重其事地将那十二张明信片依次排开在面向着大海的窗台之上,用人世间最刻薄寡恩的言语词句咒骂这家中的三位男性,那双纤细的眼眸中闪烁着复仇的欲火,佛陀般温润的口唇之中喷吐出万千污言秽语随着风入了海,每一字都是一柄淬了砒霜的刀锋,海以丰硕的胸腹承接穿刺劈砍,呻吟化成潮声。

母亲与海分享着彼此的苦闷悲伤,母亲的鬓发白如雪,海的姿态冷如霜,如此的状态持续多年直到这一岁的霜降。父亲回来的消息是贝勒爷最先告诉我的,当时我和不离正在龙哥家里盘账,贝勒爷和哑巴三儿夺门而入,哑巴指着北海的方向拼命想说话,但一着急就又犯了结巴的毛病,贝勒爷一把推开他对我讲:“大婷,你爹回来了,到家了,你赶快回去瞅一眼。”

我看着面前二人因急迫而扭曲变形的面孔竟只觉得狰狞恐怖让人不寒而栗,不离看出了我的异样,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冷得吓人,一阵刺痛的感觉从腕部蔓延开来,直冲我的眉心。对于与父亲分离的日子我早已司空见惯,甚至无法清晰地在脑海中勾勒出他的肖像,母亲在几年前的除夕之夜焚毁了所有父亲的照片,照片伴着元宝冥币烧给了已故多年的奶奶,在清苦的烟雾中,我亲眼目睹了千百张父亲的面孔在火焰中化为黑红两色的厉鬼状,火舌突破了他冷峻的七窍,发出阵阵清脆哀鸣。当时母亲对我说:“烧了以后,就忘了吧,你爹掉海里去,你是她的种,别有一天跟他走了。”不过母亲的决绝并不是不近人情的,她留了一张照片给老年痴呆的爷爷,照片上的父亲也侧脸示人,正在浮桥上钓黄鱼,爷爷入夜必要枕着照片才能入睡,但后来病重添了流口水的毛病,口水滑落在娇嫩的相纸之上如镪水洗面,伤痕深可见骨。我时常在深夜趁着母亲宣泄完胸中苦闷悠然入睡之时蹑足潜入爷爷的卧房,从他沉重肿胀的头颅之下抽出父亲的照片端详一番,爷爷虽头脑混沌如墨却能精准地将那摊褐黄唾液淌在父亲面孔之上,我强忍着久卧之人躯壳之上的骚臭气味观摩父亲的面容妄图牢记在心,但奈何人像抵不过唾液腐蚀,最终父亲还是化成了无面之人,面孔散成汤水入了垂钓之海。而母亲在除夕夜的话如同诅咒一般灵验,我的记忆仿佛也被唾液腐蚀一空,再无法记起父亲容貌。

不离注意到我出了神,他拉过椅子让贝勒爷坐下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刚才,两个穿军装的给送回来的,那坤说他下车都得让人掺着,体格子不怎么好了。”

“现在在家里了?”

“对,大婷你赶紧回去吧,用不用我开车送你?”

我站起身往门外走,关节僵硬如冰封,口鼻生涩如嚼蜡。贝勒爷和不离在身后喊我,声音仿佛从云端传来,历尽千辛万苦才入了我的耳,但彼时的音色已渺茫如隔海听潮。深秋的海风从北方喷涌而来,我将长发扎起任凭寒潮刮擦着口鼻唇齿换来片刻清醒。龙哥家与母亲家在同一个渔村,大概有十五分钟的路程,可还没到家门口我便看见母亲与几位街坊邻里慌乱地朝我的方向冲过来。凑近之后我才看到母亲的菩萨面孔之上早已狰狞如阎罗相,眸子充血乱发横飞,睡衣敞开着胸襟露出一抹花白胸脯。而邻人们虽也佯装焦急,但实在难掩梨园戏迷一般的窥阴癖,皮肉之下笑靥如花。母亲圣洁如佛的身子半数袒露在这群看客眼光之内。我脱下风衣为母亲披上,母亲不说话,只是拉起我的手带我折返回去。

我们跑了许久到了北海边上的钓鱼台,天空不知何时已经阴云密布,饱餐了咸腥雨水的墨色云层仍在从北方天际策马而来。北海对于气象的变化是如初夜的黄花闺女一般敏感万分的,洋流被这突如其来的压迫搅得躁动不安,潮水裹挟着深海的泥沙与腔肠、节肢各色海兽妄图登岸。海兽空前团结如急行军团大有项家军破釜沉舟之气势,以血肉之躯冲撞滩涂,海浪幻化成攻城巨弩,轰隆之声、霹雳之声、垂死之声、喊杀之声交响。只可惜钓鱼台恰恰处于海湾之内,礁石与沙滩成掎角之势如一口局瓮,热油滚烫将腔肠与节肢海兽照单全收,项家军化为海鲜盛宴,父亲便端坐在瓮边,闻香辨菜。作为半辈子的捕蟹人,他是海兽的不醒噩梦。

母亲看到父亲的背影便瘫倒在地泣不成声,邻里们也是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扶起。父亲上身穿着一件泛黄汗衫,下身应是迷彩裤,其身形早已佝偻,脊梁即便在昏暗的日光之下仍然闪烁着锋利的弧度,他面向浑浊的海面静坐如丰碑一般。我独自一人走上钓鱼台,任凭母亲的哭声和邻里的窃笑在北风中减弱,走到离父亲几步远的时候,他忽然颤抖起来仿佛野兽察觉了危险一般,我便也不敢上前,两人只能僵持在原地,我如雌鲨伺机捕猎而父亲则如初生黄鱼耳听八方。可就在这时母亲却如不识趣的马鲛一般突破僵局杀将上来,一把拎起父亲的衣领便是一个结实的耳光,邻人啧啧称奇,父亲沉默不语。

“你他妈的回来就来海边!驴操东西!多少年不回家!你他妈把我毁完了啊你!你把我毁完了。”母亲叫骂时手指在父亲眼前纷飞,那架势活脱脱的巾帼女将,纤长的指甲似乎随时要划破父亲突出的眼球。我终于看清了父亲的脸,这张脸在我的记忆中没有任何的参照系,那是一张瘦削如骷髅的面孔,颧骨高耸入云,五官膨胀如出水海参点缀黄皮瘦骨之上。这是一张受尽折磨的苦命之面,我不能确定父亲的年纪,但这张稀疏白发之下的鬼面绝不应该当属于他的年岁。

母亲依然叫骂不停,九年的苦水和着粘稠唾液喷溅在父亲的面孔之上,父亲不知是麻木愚钝还是心中有愧,只是沉默着承接而不做丝毫反抗。紧接着,他的目光转向我:“阿婷……”

母亲听到父亲叫出我的名字,也终于听了唇枪舌剑:“好啊你,张有德,你他妈的还记得你闺女的名字,你还记得你的种,还没疯透。走!跟我回家,别丢人现眼!”母亲说着就要把父亲拉起来,但父亲瘦弱的身躯此刻却似有千斤重,母亲被坠地直接一个趔趄,险些跌下台子。

“娘的!你再犯浑!别在这丢人现眼!回家!”

“回不去,我就在这,我有话说。”

母亲冷笑起来“你还能有话说?好啊!你说啊,我和闺女都在这听你说,你说啊!”

“不是和你们说,是和他们说。”父亲伸手指向海面,我不知他所指的他们是那些腔肠与节肢海兽还是还是那艘停在不远处的老船,又或者,只是瀚海。

母亲的目光呆滞,她瘫软在地如一具泄了气的人皮俑,仿佛所有的怒气和怨气都顺着足尖入海,只剩下漫长的疲劳:“好,张有德,好啊,我和你闺女都比不上这汪死水!好啊,好``````”

“我看不清楚了,海上起雾了,我看不清楚。”

母亲不再说话,她罗刹一般狰狞的面孔顷刻之间便恢复了往日的佛性,贪婪、暴虐、仇恨之光湮灭于佛眼之中。她终于修成了正果。我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纤细的颈背在风中摇曳动荡好似金身要突破凡胎束缚,邻人们却并没有离去的意思,他们仍然三五成群的集会在钓鱼台外,用足尖丈量着与半疯的父亲的安全距离,男人笑容淫邪奸诈,女人耳鼻前倾如军统特务。

我与父亲并排面海而坐,云层以及集聚了足够的悲怆之力,惊雷与暴雨倾泻而至,天公愠怒非常,龙王杀心大起,腔肠类、节肢类海兽虽心惊肉跳但尚有余勇,仍以血肉攻城略地。北边的天际一束松柏状的硕大闪电直劈而下,北海以食客之态张血盆之口恭迎大驾,落雷直入深蓝口腔,划破娇嫩食道入大洋之胃,盲肠状海沟九转轮回,雷电还未及发现肛门位置便被迫隐匿踪迹。

“阿婷,海上起雾了,我看不清楚。”

“没起雾,下雨了,是远海的水汽儿。”

“我的船呢?”

“就在那儿。”我指着不远处那艘摇摇欲坠的老船给父亲看,整艘船已经几乎被铁锈包裹,常年流淌而下的锈水把船焊在了浅滩上。

“是我的船?认不出来了。船像畜生,得使唤,不能晾着,只有晾坏的没有累坏的。”

“大伯不开你的船出海,他老板有船,比你的船快,能去远海。”

“远海,我去过远海,远海就在天尽头,那边的水比北海干净,鱼虾也比北海生猛,黄鱼有小腿长,牙尖嘴利,一个人都应付不过来一条肥鱼。还有青蟹,青蟹有脸盆大,打上来夹着你手指头就不松开,疼得人恨不得一刀剁了干净。”

“你就为了这些走的?为了黄鱼和青蟹?”

“还有鲸鱼,嚯!我是头一次见那大家伙,身子嫩得和豆腐没两样,青一块白一块,美的呦……还有……”

父亲说到远洋的海兽眼里都泛着波光,硕大的圆眼里足够世间虾蟹长久栖身:“爸,你知道你走了多久吗?”

“多久?”

“九年,你走了九年了。”

父亲目光转向我不屑一顾地笑起来,那笑声爽朗竟似少年一般:“哪有九年?阿婷,你说什么胡话?”

“我今年十六岁了,你走那年我七岁,刚上小学。那天是清明节我放假,你五点钟就起了床进我房间把我叫醒,让我去街门口老吴家给你买浆子果子。那天是倒春寒,早生冷得瘆人,你还把你的夹克给我披着走的,我出门的时候你就站在院子口看着我,等我买完跑回来,你就走了。妈说你上海上当兵去了,是去保家卫国,是去当英雄,要很久才能回来。我当时心里还合计,你怎么没穿夹克衫就走了,这么冷的天,海上的风比渔村还大,你要冻着怎么办?”

“阿婷啊,远海也经常下雨,下的比这还要大,海上的船碰到暴雨就不敢往远了跑,要烧香拜龙王爷,那雨大的时候,里面透着邪,香火死活点不着,那些水手渔民吓半死。”

“你一共给家里写了十二张明信片,之后就再也没消息。妈后来把家里你的照片都一把火烧给奶奶了,她让我忘了你,我也确实把你忘了,你不用怪我,你也不能怪我。”

“但我们是当兵的,当兵的不管这些,他们管这叫什么唯物主义。雨越下越大,闪电劈下来海都疼得直叫唤,电流顺着海水敲在船舷上和报丧一样,我眼见着满哪都是和半身女人一样飘着的海灵,闪着荧光就朝我们冲过来。”

“妈留了一张照片给爷爷,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就是你在这钓鱼的时候拍的。爷爷从几年前开始就一个人都不认识了,他每天晚上都蜷在床上嚎,一嚎就是一整夜,我和妈就陪他熬着,一夜一夜熬着。他唯一记得的就是你,就是你钓鱼的照片儿。”

“但天亮了就好喽,我们就在甲板上钓黄鱼,捕青蟹。那些大头兵哪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哪个都不如我!我打眼一看水色就分得清楚这一网有几头蟹。”

“妈每天去给别人家当保姆,白天照顾那些拉尿都在炕上的小崽子,晚上还要照顾拉尿都在炕上的老头,她身上的屎臭都渗进了皮里。赚那两个钱,你哥哥每天都得拿出去找小姐,整个清河的野妓每一个没沾过他的血汗的。你哥,他是个疯子,光着屁股露着屌和我妈坐一桌吃饭。”

“青蟹的黄到了秋天才肥,秋天才捕蟹,夏天钓黄鱼,小腿长的黄鱼,在岸上能换一条软中华。黄鱼……”

“爸!你走了九年了,你为什么没死在海里!”

晚秋的冷风裹挟着如刀雨点切割我的精魂,面皮上虽无伤,但内里却早已血肉模糊,我恨不能一把撕掉我纤薄的脸面以魔鬼之相与父亲的褐黄骷髅对峙一场,至少在凶狠莽撞的程度之上能够不落下风。

父亲直视着我的眉目,他的眼中激情洋溢海波流转,似乎人间所有的苦痛都与他无关,兄长的狂嫖滥赌、妻子的屎臭皮囊、女儿剐刑一般的注目礼都不能妨碍他分毫。我恨透了他的狂喜,这狂喜令我觉得我是这世间最无能之人。

“阿婷!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海上,海上在喊我回去,在喊我回去啦!”父亲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他枯瘦的手掌竟似乎有千钧之力,纤细指尖扣进我的锁骨如满清酷刑。他的目光转向墨色的怒海,风雷齐聚,海兽哀鸣,哪里有人声呼唤归去。

“阿婷,他们叫我回去!可我回不去呀!我回不去啦!我这辈子都回不去啦……回不去啦……”父亲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挥舞似在抛鱼线入海,一次又一次抛射,钓上我看不见的水鬼夜叉。

邻人即便顶风冒雨也不愿错过这父母对峙的天下奇观,他们在不远处窃窃私语,声音恰巧足以压过风雨之声入我的耳,他们讨论着父亲凌空垂钓的诡异行径和我对生身父亲的刻薄寡恩。我被一种畸形的狂怒淹没,父亲的不谙世事与充耳不闻带给我的绝望被我一股脑发泄在这群看客身上,我对着他们颐指气使地喷溅出此生拜读过的所有污言秽语,但他们却似习惯了鞭笞拷打的受虐狂人,骂得越脏,笑得越烈。北风迅猛,以倾巢之势直入眼睑,我以手遮面将狂喜邻人关在外,紧接着我听见了不离的声音,我看到他带着贝勒爷和哑巴三儿站在不远处的沙丘上,他们穿着墨蓝色的雨衣伫立风中如十殿阎罗,贝勒爷笑容阴鸷露出锋利犬牙,哑巴身形佝偻却不动如山。不离从地上的麻袋里拎出一个玻璃瓶子点燃瓶口的布条砸向下方的邻人,我不知瓶子里装了柴油还是烈酒,但通天的火光顷刻间冲破雨幕点燃了暗沉白昼,一阵火辣的热流扑向我的面孔焚毁我的发尖如春日暖阳。躲闪不及的邻人被液态的火焰沾染只能就地翻滚,幸免于难的邻人则哄笑跑开,尖叫声与笑闹声此起彼伏。哑巴三儿和贝勒爷扔出更多的燃烧瓶,在逃跑的路径之上点亮一条辉光之路,不离跳下沙丘到我的身边,我被漫长的无力感淹没瘫倒在他的怀中,他抱起我,锋利的肋骨撞击着我的胸腹。我扭头看向钓鱼台上的父亲,他仍向大海抛射着虚空的鱼线,纤瘦的脊背上一半是烈火的油彩一半是怒海的荧光,她们撕扯分割着父亲的魂魄,海有风雨雷电之助力,已经渐渐占得先机。

梦中我又回到了怒海之滨,只是这一次我成了海兽而非渔人,坚硬的甲壳武装起了鲜嫩肉身的同时也让我在风浪中束手无策,只能在与暗礁滩涂的碰撞中仗着刚猛气魄以命相搏。父亲仍端坐钓鱼台上,以沙哑嗓音狂呼怒嚎声嘶力竭,海之深处似有万千女子低吟浅唱:“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吼声与歌声共振于海天胸腔之内,凄厉之势,不输酆都鬼城。北海似乎实在无法忍受这靡靡之音,风浪愈演愈烈,在一次一次的冲撞当中,我的肋骨断裂、髌骨崩坏,五脏六腑具皆混沌如月食之夜。

我在一阵强烈的疼痛和窒息感中醒来,不知谁翻出了那床冬日里的被子为我盖上,十几年未见天日的陈年旧棉似有千斤,我一把掀开被子才得以喘息,但想要坐起身子却又被一阵猛烈的眩晕淹没。不离伸手扶住了我,他就坐在我的床边,哑巴三儿和贝勒爷在我屋门口倚着门框抽烟。

“不离,我爸呢?”

“你爸还在海边儿呢,他不回来,说海里头有人等着他回家,死活不走。”

“我刚做了个梦。”

“嗯。”

“我梦见我变成了蟹。”

“村头诊所那个老中医说你是风邪入体,我也不明白啥意思,差不多就是风吹的。”

“我没病!他娘的……别咒我!”我挣扎着站起来,一身黏腻的汗液在窗口吹入的冷冽海风中快速风干成酸臭疤痕,遍体鳞伤,虚弱无骨。不离不再扶我,只是起身关上窗子,他虽是男子但敏感异常,似能猜透我心思,我极其厌恶此类廉价的慈悲。

这时候长生披着湿透的风衣进了屋子,他阴柔暧昧的面孔淹没在潮湿长发之内,长生从小跟着清河一个老头学唱戏,青衣行当,后来倒了仓唱不出声就留起了长发。我们几个从小在一起长大,长生七八岁的时候就能看出来生了一副女相,戏班里的女孩子都不如他魅,再加上此时风雨勾勒出他纤瘦的身段,活像刚从海底浮上来的海灵。

长生趴在穆赫林的耳边说了几句话,穆赫林和哑巴三儿就拎着雨衣出了屋子:“六子,大婷,张家几个本地亲戚都在客厅呢,唠了半天了。”

“唠什么?”

“说是要把你爸送精神病院里给看看。”

不离闻言冷笑:“操,我奶活着时候被送进去过,那破地方好人送进去也得疯。”

我脑子里闪过父亲在钓鱼台上狂喜着迷的眼神,恨不能投海以报效天下头一号的喜事,那不是疯子能有的狂热,是活生生的相思成疾:“我爸他没疯,长生,你们不能让他们把他送走,我家那些亲戚才是疯子,他们恨不得我爸是个精神病。”

“放心吧,我让穆赫林和哑巴三儿去盯着了,但咱们不能天天和防贼一样防着自家人,过了今晚再想办法吧。”

长生说到这我才注意到外边已经是傍晚,大雨过后瀚海之上又起大雾,黏腻恶浊的雾气将整个渔村熬煮成浓茶淡汤,雾中之海如黑洞,吞吃天地春秋,我忽然生出一种没来由的恐慌,父亲也许也成了茶汤里的佐料。

“大婷,我把送你爸回来的那两个当兵的找来了,你有话就问问吧,他俩明早上就要走。”长生冲连廊里喊了一声,进来两个穿着军装的男人,一人清瘦黝黑如墨鱼,一人矮壮,如青蟹。不离拉过来两把椅子,二人局促不安不愿入座,鸥鸟般精干面孔之上神色迷乱。

“我是张有德的姑娘。”

墨鱼操着浓重的南国口音,语句黏连纠结,字词雌雄莫辩:“是,他和我们提过他家里有个女儿。”

“路上走了多久?”

“火车坐了三天,从大连过来又坐了几个小时长途车。”

“他们说我爸疯了,他真疯了吗?”

青蟹抬起头想要答话,墨鱼伸出触手按住其甲壳使其噤声,一对浑浊斜眼中颜色突变,显然海兽之中,他才是话事人。

“潜艇里呆久了的人,很多都会得这个病,大夫说是幽闭空间恐惧,刚开始的时候就是恶心,想吐,后来人就会出幻觉,和精神病差不多。你爸挺严重。”

“你有没有这个病?”

“我们都习惯了,就生在海上,不能得这个病。”

“我爸也是生在海上。”

“你爸和我们不一样。”青蟹听到这话忽然嗤笑,墨鱼对他的笑声也有些出乎意料,液态的眉眼因尴尬而卷曲。

“我爸说你们海上总下雨,下雨的时候你们都吓得够呛,都拜龙王爷。”

“我们常年在水底下,在下面一呆就是三四个月,上边是不是下雨我们也不清楚。”

“雨停了的时候你们就捕青蟹,钓黄鱼,我爸说你们对付海兽的本事都比不了他。”

“这都是渤海里的东西,我们在的那片海面萧条得很,是不产蟹也不产鱼的。”

“他妈的!所以你们就是说我爸疯了!”我探身过去一把抓住墨鱼的衣领,但这躯壳瘫软的海兽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怪力衔住我的手腕把我摔回了床上,一旁的青蟹憨笑起来,笑声爽朗如少年,扁平黑眼顾盼可掬。不离顿时暴起,一脚踢在青蟹的小腹之上,连人带椅子摔翻出去,爽朗笑声淹没于惨叫之中。墨鱼恼火伸手到腰后似要掏枪,长生先他一步掏出一把用胶带缠着的土枪顶在他的大腿上。

“别他妈动,这枪没你们部队里的先进,里面都是碎沙子,打肉里你得让你媳妇儿给你往外舔。”长生笑容奸佞歹毒,墨鱼一把推开长生纵深破窗而出,青蟹也紧跟着跃出,只留下一道狡诈丑恶的暗影。粘稠的浓雾裹挟着臃肿黑夜挤进低矮逼仄的卧房,它们贪婪地亲吻抚摸着触手可及的一切:暗淡的灯火、碎裂的桌椅、崩坏的悲喜、被海上的风雨腌制入味的少男少女。

长生盲目地向着窗外的大海放了一枪,劣质的轰鸣被浓雾吞吃并吐出一口浑浊的烟圈,没有伤者的呻吟也没有哭喊。

那一夜,我们三个人挤在屋子的角落直到天明,大雾一夜未散,我不知我是入了梦还是雾中暧昧的可见度让梦境与现实不再有任何区别,我隐约感觉北海就在我足尖的几厘米处,我能听到潮声嗅到咸味,只是无法分辨它的容貌仪态。不离似乎一夜未眠,他握着我的手一直保持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仿佛在提防我下一秒就要做投海自尽的孤魂。长生湿润的长发如水草粘附着我的面颊,他的身上散发着女子一般的湿热香气,伴随着他梦中规律的吐息此起彼伏。

清晨是哑巴三儿和穆赫林把我们叫醒,他们宽厚的身影蛰伏在雾中,轮廓模糊:“大婷,你妈找你。”

“找我干嘛?”

“唠唠你爸。”

“我爸还没回来吗?”

“嗯,在钓鱼台上坐了一晚上。”

“就坐着?”

“他说他看见海里叫他回家的东西了。”

“什么东西?”

穆赫林从雾中伸出一只手把我拉起来,长生和不离也被我惊醒,因为昨日奔波的缘故,他们的面孔苍白浮肿如鬼魅一般,我知道我自己的面相一定比他们还要颓唐病态。

“你爸说,是海灵。”

“贝勒爷,你能看见那些海灵吗?”

穆赫林和哑巴三儿对视了一眼,面露难色,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我的问题。

“我问你们能看见吗?能看见我爸看见的东西吗 ?”

“大婷,那些东西不能用看的,眼睛是看不见的,和鬼火儿一样。”

“我爸不是疯子,不能让他们把我把送疯人院去。”

“放......放心,有我......有我呢。”哑巴三儿说着伸手用力捏了一下我的肩膀。

穆赫林领着我们到了我爷爷的房间,那个房间里永远发酵着屎尿硬朗的骚臭,爷爷仰面躺倒在枯干了尿渍的被褥之上,他的腿脚早已生满了黑紫的褥疮,曾经属于运动健儿的健硕躯壳如今已经枯槁佝偻不成人样,终日睡在屎尿唾液的染缸之内让他早已丧失了为人的最后一丝尊严。长年的痴呆与脑病将他面部的骨骼轮廓彻底重塑,口唇无法闭合,瞳孔暗沉如琥珀,只是那裸露皮肤竟光滑温润如寺中佛陀,圣者的皮囊与妖魔的面孔在这枯朽老者身上水乳交融。在家族之内,亦早已无人把他当人,只是一具象征着长辈特权的金身而已。他用垂死的呼吸吐纳维持着亲友间微妙的制衡。

母亲坐在离爷爷最远的角落,她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眉眼之中早已没有了丝毫的温良恭俭让只剩下兽类的敏感狡黠,她蜷缩着身体竭尽所能拉开与床榻上骚臭金身的距离。父亲的兄长站在窗边抽烟,把烟灰顺着纤细的窗缝弹出,他看我的眼神中向来不缺凶恶歹毒,如今竟更多了几分,蓬乱的红发仍散发着前夜的酒气,口唇之内喷薄的也尽是风尘女子的余香。家中几位极少往来的长辈围坐在爷爷的窗前,各怀鬼胎的男女虽难以忍耐金身上的刺鼻气味,但又极力佯装着没来由的亲近。他们争相抚摸着爷爷的手,那是濒死之人最为洁净的器官。所有人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之后便都落在了身后的四人身上,警惕、恐惧、厌弃,如此复杂的情绪组合竟被他们精准地管控在一瞥之间,简直是神乎其技。四人没有进屋子,只是倚靠在门口如凶神。

没有人说话,众人均以沉默为铜盔铁甲全副武装,如海兽狩猎一般蛰伏待机,谁也不愿做率先出击的众矢之的。不知为何,这微妙的气氛竟让我忍不住发笑,在血亲男女如狼似虎的目视之下,我的笑声不忠不孝简直触犯天条,我从没想到自己的口中会喷溅出如此妖邪的笑声。母亲也随我发笑,屋中族亲显然被被这对母女的不孝之举惊得心思不整,但仍然没有一人愿意发言制止,只是彼此用眼神暧昧地交换策略,最终还是宿醉半醒的大伯先开了口:

“张伟婷,你和老柳家那小子睡觉了吗?”他说着伸手指了指门口的不离,不离向来厌恶他淫邪的嘴脸,哂笑之下便要发作,但被长生一把拦住,他趴在不离的耳边私语了几句,纤细的手指深埋在不离的手臂当中。

“睡了。”我眼前浮现出昨夜大雾中不离海灵般飘忽渺茫的身影,锋利的颧骨,纤细的眉眼,光洁的胸腹……

“什么睡法?”

“怎么舒服怎么睡。”

“行,你有能耐,你以后算是柳家人了,十七岁也不小了,你爸现在那个屌样,你的事儿我得我做主,和老柳家商量商量把事情办了。”

母亲听到这话顿时没了之前的颓废孱弱,冲过来将我拥入怀中,她身上一股浓重的寺中香火味道将我包围:“张有亮!这是我闺女!轮不着你管!你做哪门子的主?”

“.……对,我爸还没死呢,轮不到你做主。”我轻轻推开母亲,努力躲避她的目光,她身上的气味变得如此陌生令我避之不及。

“你爸是个废人了,一个疯子做个屁主,我早他妈看出来他脑子里有点儿毛病,我早就他妈看出来了!”大伯语气十分笃定,他向来是看不上自己这个靠海吃饭的弟弟的,虽然每一夜都要拿着弟弟从怒海恶风中讨来的钱去耍去嫖,但十几年里绝没有一日在嘴上饶过弟弟,他过剩的荷尔蒙除了喷溅给站街的妖艳女子,便全部以恶语相向的方式甩给我的父亲。

“老柳家小子,彩礼我不跟你多要,给我们家拿三万,我知道你跟着郭龙干的是什么买卖,三万都是小钱。彩礼给了你就把姑娘领家去挑个好日子把婚事办了。”

“操你妈!张有亮!你狗鸡巴不是的废人,你要把我闺女卖了你就明说,你是看有德疯了就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操你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合计什么呢,老爷子没几天了,你是惦记上这处房子了!有德疯了,阿婷走了,你他妈好弄死我!”母亲如兽类般迅捷地扑向伯父,伯父好像早有防备她来这一手,扯着母亲的头发把她摔了出去,母亲浮肿的身躯撞在玻璃窗上,那脊梁被终日劳苦催逼得顽固如山,窗子在沉闷的撞击声中碎裂,静待多时的大雾如饥似渴地涌入卧房,无边的苍白席卷床榻桌椅,大海上涌来的咸腥湿冷直入我的鼻腔咽喉,五内之感如饮生血啖生肉。

围坐在爷爷床边的男女血亲竟无一人出手阻止伯父的暴行,众人均以傩面示人,面沉似水,窃窃私语:

“有亮啊,别动粗,嫁闺女是喜事,你看你给整的。”

“就是就是,这还有外人看着呢。”

“家丑不能外扬,你看你这……”

“对……对……阿婷啊,去把你妈扶起来,快看看摔坏了没。”

众人的面目隐遁在大雾之中只剩下鬼魅般的轮廓,私语声从雾中渗出使人心烦意乱。母亲再次起身蹒跚地到我面前:“阿婷,别听他们的,妈没要嫁你,你就跟妈住,妈养活你一辈子……”

“那我爸呢?”

“你爸是有病了,有病得治。”

“有病?什么病?”

“精神病,你爸现在就是个疯子,得送精神病院去。”

“我爸没病,他没疯。”

雾里的西北方传来伯父的声音:“他娘的!没病大半夜坐海边儿嚎?都他妈傻透腔了!”

雾里的西南方传来穆赫林的声音:“操你妈把嘴闭上!”

“你鸡巴骂谁呢!?小逼崽子!”

“别……别他妈叫唤,要不……要不然我要……要……要你命。”哑巴三儿的声音嘶哑粗粝,他生下来嗓子就带着病,在雾中如金鼓齐名铿锵刺耳。

“妈的,你别他妈跟着郭龙混了两天就在这跟我吆五喝六!我看看谁要谁的命!”

雾被大伯踉跄的身形搅乱,穆赫林和哑巴笑得开怀,紧接着一阵扭打翻滚之声渐渐远去,大伯在疼痛中喷溅着污言秽语,该是被拖出了房间。

爷爷床边围桌的血亲仍在朦胧地私语梦呓,叹息声连缀成绵延戏腔:

“唉……有老人在呢,能不动手就别动手啊……”

“唉……阿婷,你大伯是粗人,不会说话……”

“唉……长辈都是为你好,你妈,你大伯都是为你好……”

“唉……有德这个病……唉……”

“唉……”

“妈,我不能让你把我爸关精神病院里,他不是疯,他是有事儿没办成。”

“没疯?没疯能把咱俩撂家里九年?没疯能把这个半死不活的老爷子和那个吃喝嫖赌的瘟神二话不说全扔给我?我他妈活该伺候你们老张家的人!我活该累出一身的毛病!我这一辈子活该陪你们埋在这破地方……”母亲声嘶力竭的倾倒着半生的悲苦愁肠,她狂怒的面孔透过浓雾凑近我的眉目,只为能让我把她的哭诉听得清清楚楚:“我就是这个家里的一条狗!一头猪!我他妈起早贪黑给人扛活,回来还得给老爷子换尿戒子,张有亮那个杀千刀的,喝了酒能把我生吃了,我这腰这辈子都直不起来了,这是被你家人上的枷!上的刑!阿婷,我天天就等着,我熬着啊,我就合计你爸哪天能回来。他人是回来了,魂儿还留在海上呢!”

我回忆起除夕夜母亲焚烧父亲照片的情境,千百张父亲面孔的飞灰盘旋飞升,不知是入了冰海还是入了地府。那一夜的篝火分外妖艳,那是焚烧生者魂魄的辉光,母亲尚还年轻的面孔在辉光中扭曲变形如鬼面般飞扬跋扈,哭笑相辅相成,血泪纷至沓来。我忽然想起那时我是哭了一场的,火焰在寒风中的嘶鸣似千刀万剐的苦命囚徒,悲苦异常,年少的我只觉得那是被焚烧的父亲的哭声,我一次次想要冲入火场,但火焰的狂热焦躁与母亲的厉声呵斥一次次把我逼退。小时候父亲带我去家里长辈的葬礼时告诉过我,在殡仪馆,看见不懂的就磕头,面对着生人勿进的篝火,我只能哭嚎着不停磕头送别纷飞的父亲魂魄,稚嫩的额头与封冻的白沙一次次对撞,腥臭苦涩的烟尘淹没了我的呼吸……

母亲对父亲的恨我是全然能够理解的,那更多的是一种不解与困惑,父亲的离去与归来都没有任何的理由和征兆,他像个江湖浪子,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一个破败不堪的家庭出海远走异乡,这是不能够被困守清河良久岁月的故乡亲朋理解的,在他们心目中,只有疯子才会如此荒诞地割舍半生琐事,以海为家。母亲承担了父亲的狂热带来的所有悲哀,她的恨诚恳而果决,以死士姿态不留余地奋不顾身。

“妈,我爸说他看见海灵了,那些海灵叫他回家。”

“家?这才是他家,他家不在海里,在这!”

“嗯,我去带他回家,你放心吧,这回我不能再把他整丢了。”

听到这话,母亲的神色竟缓和下来,她好似耗尽了此生所有的气力一般瘫倒在地:“阿婷,你爸走以后,我一直就害怕,怕你也跟着你爸走了。”

“我走不了,妈,我们全都走不了。”

不离和长生从雾中走来,不离冷湿粘稠的怀抱包裹住我,他身上烟草的味道淹没了屋中令人眩晕的香火气味。长生周期是发,把母亲扶起坐到一旁,他玩味地环顾着张家血亲们鬼魅般的人形,纤细的眉目流转,洞察秋毫令人生畏:“各位叔婶儿,大婷我们领走了,不领走不行了,我看她有点儿和你们活不到一块儿去。”众人依旧窃窃私语,但似乎迫于长生的淫威不敢声张。床上的爷爷忽然开始呻吟,一声绵长的哀嚎紧接着一连串的喘息与抽搐,周而复始。那是他每一夜病发时千篇一律的呻吟,我早已经习惯,但这些“远道而来”的亲属却少见此等人间盛况,想必皆是拍手称奇,如见天神降世。

我对不离说:“走吧。”

“去哪里?”

“去接我爸回家。”

我们走出房门,院子里穆赫林和哑巴正蹲在狗窝旁边儿抽烟,窝里以前养着一条黑毛的蒙古细狗,当初是穆赫林从内蒙给我弄回来的狗崽子,因为是秋天送来的。我和不离给它起名叫“秋子”,我们天天熬鱼汤喂他,毛养的油亮。那是条难得有野性的凶犬,穆赫林经常从市场上拎带血的下水喂它,就为了不把它养成个玩物。这条狗只认我们几个人,见到生人满身的筋肉都绷成铁条一样,獠牙明晃晃就要拼命。秋子咬过几个人,都说狗咬人只是自卫,都是胡乱进攻毫无章法,但它每次都冲着咽喉,把人当畜生,张口就要命,好在每次都被我们拦下来,不离为了这条狗赔出去了大几千。七爷说,这条狗有龙性,养住了便可保一家平安,但几年前一天夜里,秋子不见了,大伯说是被偷狗的麻翻了卖给狗肉店了,他拿一身精湛的腱子肉,能卖个好价钱。

大伯倚着墙角瘫倒,口鼻之中鲜血横流,胡乱说着些不知所云的秽语。

长生走过去翻了翻他的眼皮,穆赫林不以为然:“放心吧长生,我和哑巴就拔了他两颗门牙,死不了。”

哑巴伸手从大衣兜里掏出来两颗带血的牙扔给我,我没有接,任凭牙齿落入秋子的狗窝。

“大婷,你这要去哪。”穆赫林站起身问。

“贝勒爷,你和哑巴先回龙哥那,我们三个去接我爸。”

“行,但天黑之前你得把你爸接回去来,太阳落山了要是还在海边,千万别往海里头看。”

“怎么着?”

“那些海……海……海灵,邪得很,你盯……盯着他们,就看进……去了。”哑巴说着给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手势,好像是一个女人梳头的样子。

“行,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和龙哥说一下,最近几天别接活了,七爷也别接了,停两天。”

“嗯,有……有事儿打……打招呼。”

东边旭日初升,喷薄的稚嫩日炎似豆蔻少女的鲜嫩乳尖,强悍的辉光伴着初生的诱人血气,黑云压城一般的浓雾在她面前理所当然地溃不成军。清河是一座山海围绕的镇子,这让日头有了东面群山的掩护得以安然滋长,待她直面怒海之时,已然是全副武装怒目圆睁,怒海也算识得实务,从不在清晨与其争个高下,便只是羞怯地吞下溃逃的雾气咽入深海之腹,那吞咽的口感绝不好受。但只待六个时辰之后,少女成了老妪,海便又能耀武扬威。

去钓鱼台的路上要路过一座白龙寺,据说解放前北海出过一件石破天惊的异事,一条白龙陨落凡世,就坠死在北海的滩涂之上,那龙鹿角蛇身,虎目鹰爪,通体皓白如羊脂美玉,坠亡之处血溅百米。在渤海湾流传着“龙降酿灾”的说法,此事甚至惊动了盛京的报纸,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据说刚被发现时,白龙尚能喘息,哀嚎之声悲壮凄苦,似要把它漫长岁月当中吞吃的人间苦水一股脑地归还红尘。众人闻其声虽亦痛断肝肠但却无能为力,只能为其搭上凉棚,取北海之水浇灌龙身,妄图能解燃眉之急。最终,受尽折磨的白龙毙命于怒海之滨,龙一咽气,狂风暴雨便席卷海陆,在浊浪吞吃了十几条渔船之后,渔民们便凑钱修起了这座白龙庙,据说是在一座百年古庙的旧址之上修葺而成。众人本意是要将龙骨供奉其中,但龙死之后皮肉几日之内便朽烂不堪,黑绿色的脓浆混着腥臭血水肆意滋长蔓延,远看竟似滩涂的纹绣。锋利而醇厚的恶臭之味从北海一直飘到清河,整座城都被迫陷入白龙的葬礼,暑气熏蒸着恶臭腥膻,神龟妖狐纷纷涕泪很溜。如此一来,龙骨是断断要不得了,寺中的神位也就一直空缺着。至于龙尸,便是一把大火烧了了事。

如今住在白龙庙里的是个尼姑,年纪不过二十五六,之前是城里普济寺的出家人,是郭龙把他请过来的。这尼姑没有法号也没有名姓,是俗家不要僧家不接的苦命人,郭龙为她重修了庙宇并在庙中塑了十八罗汉与释伽牟尼的金身。这尼姑生着一对凤眼,朱唇皓齿,眉目清俊,清灰浑圆的额顶烫着一串狰狞的戒疤,若不是整日里穿着一件破旧僧衣的缘故,她倒更像是妖而非菩萨。没人知道郭龙这个刀口舔血的浑人为何要养一位僧在家门口,按照他的说法,是为后人解一解此生造下的杀孽,可他快五十的人依然未娶,更别提什么儿女,哪里去寻继承杀孽的后人?

我和不离将到白龙庙时,不离忽然站住握了我的手腕,他指着前边说:“阿婷,是秋子,秋子回来了。”

我定睛望去,不远的一处沙丘上立着一条修长矫健的细犬,秋子比上次见时更要纤瘦,油亮的皮毛在瑟风朗日之下辉光烁烁似神犬凶灵,我认得它的眼睛,那是见过人血的恶犬才能有的汹涌神采,喷薄的精光与压制的恶意揉碎在那双黄目之内。

“秋子!过来!”

犬认出了我的声音,秋子虽与我和不离十分亲近但却从不做摇尾乞怜的媚主姿态,它望向我们,哀怨地对汪洋嘶嚎,似乎不仁把离别之苦倾吐给昔日主人,只能悲戾地倾倒海中。

“秋子,回家了!”不离说着便要上前,秋子却不为所动,转身向前方奔去。我和不离紧跟着犬,它每跑上几步都要扭头来看,似乎怕我们被落下,就这样径直到了白龙庙。

古旧的庙门几日之前被郭龙找工匠刷上了凛然的红漆,或许是由于近来雨雾缠绵的缘故,油漆总是难以干透,好似一团焦灼血海被佛前修罗狠狠拍在门板之上,虎目熊身的秦叔宝与尉迟恭惊诧地立于血海之中,寺门敞开,二人敞怀迎接八方来客。秋子停了下来,我蹲下拥它入怀,犬粗粝的喘息与沉闷地心跳海潮般锤击着我的胸腹,皮毛之上粘附着深海鱼虾的咸腥气味,仿佛从汪洋中来。

我看见尼姑正站在螭吻泉旁招待两位南方游客,一人中年谢顶,丰硕的额头上闪着油光,与额头相比,那双缺斤短两的黝黑虾眼显得不成比例。另一人瘦小蜡黄如劣质干贝,面目之上千沟万壑积压着聊胜于无的口鼻唇齿。尼姑眉飞色舞地讲述着清河镇的历史,但南国来客的心思显然不在史书传奇而在她僧衣内周正的乳和僧帽下妖艳的唇。

“二位,咱们清河在古时候可不是叫这么个名字,那时候叫做辰州,当年燕太子姬丹派荆轲与舞阳刺杀秦王嬴政失败,秦国大军压境,太子丹只能率军北上,当年退守之处就有辰州,据说市里的鼓楼最早就是战国的城门,能过八匹马拉的战车……”

“过不了八匹马,过一辆吉普车都费劲。”不离说着冲尼姑挥手。

两位南国来客早已被尼姑的美颜容貌迷得神魂颠倒,听到不离的声音大惊失色,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淫亵的目光从尼姑意犹未尽地拉向了不离。

“师傅,今天买卖还行?”

“阿弥陀佛,佛家的地方提什么买卖?”

“这些南蛮子的钱,我们挣不来,一个个比他妈猴都精。”不离说着冲两个南国人点了点头。他眯起双眼如猎食海兽般蓄势待发。

南国人顿时暴怒口中喷涂着些我们听不懂含义的方言土语。

“他娘的,骂人真屌脏。”不离吹了声口哨,我怀里的秋子顿时绷紧了铁条一般的肌肉亮出阴寒獠牙誓要将眼前的生人碎尸万段,我只能拼尽全力拥住它滚烫的身子。南国人想必从未见过此类罗刹一般的恶犬,不知所措地向尼姑求助。

“怂逼,娘的,那边有侧门。”尼姑指了一个方向,二人如获赦免,狂奔而去。

尼姑从兜里掏出一盒玉溪给自己点了一根之后扔给了不离:“大婷,六子,别大清早就断了我的财路。”

“你刚他妈还说佛门圣地不谈买卖呢。”

“不谈买卖我吃什么?佛祖的香火从哪来?”

“龙哥给的钱还不够养活你和你家那个佛祖?而且那些蛮子眼瞅着想买的就不是你的香烛,他们眼里哪有佛祖菩萨?娘的,不知道这几年清河哪来的这些南蛮子。”不离厌烦地冲着螭吻泉里啐了一口,说是泉,其实不过是一口雕着螭吻头的枯井,几十年就没见过里边有水。

“阿弥陀佛,既然来了,就烧了今天头一柱香再走吧,这香三块钱一把。”尼姑从袖口里掏出一小捆洒了金粉的香递给我们。

“明天再说吧,我们要去接我爸去。”

“你爸回来了?什么时候?”

“昨天,回来以后一直坐在钓鱼台上,他说海里有人等他回去。”

“难怪,我昨天晚上听见有人在海边喊了一夜,我还以为是雨里闹什么鬼怪。”

“我得把他接回去,要不然张有亮迟早把他送精神病院去,家里那些亲戚都说他是疯了。”

“那头炷香就烧给你爸吧,佛保佑他早点儿回家。”

“哪个佛?”

“佛都在屋里呢,你进来随便拜。”

不离接过香直接套了一张红票递给尼姑,我们跟着她进了大雄宝殿,狭长幽暗的房事之内连佛祖带罗汉挤满了十九尊通天的金身巨像,罗汉面貌各异法相庄严,无不以睥睨姿态俯视参拜之人,佛祖体态丰腴巧笑嫣然,从雕工看来是上等的活计,只是一身的金红袈裟早已经褪色斑驳。尼姑安然跪坐在佛前的蒲团之上,俏丽妖娆的面孔对峙着宽宏博大的佛相,十八罗汉分侍两侧,以妖邪姿态持利刃钢鞭,宝殿之内妖气冲天,尼姑好似诡谲精怪,邪魅姿态摄人魂魄。

不离用香烟点着了三根香插在香炉里就退出殿外,他是从不拜佛的人物。按照他的说法,如若真有神佛,他死后必然要因犯下的罪过入什么阿鼻地狱,所以倒不如没有,乐得清闲。我跪倒在尼姑身旁,举目四望神佛金身更为巍峨雄险,尼姑喋喋不休地念诵着我听不懂的经文,我只能闭目祷告,可心乱如麻之下竟凑不出一句人言只能焦躁地谛听着身侧的诵经之声。恍惚之间我看到秋子如僧人一般跪倒在佛前,纤细的腰肢一躬到地,黄目里的凶光依然隐去了九分,它在落泪,淡蓝色的泪珠顺着修长面孔如雨般滴落。秋子抽泣着,它似在忏悔,我不知道一条离家许久的恶犬需要做何种的忏悔,是祭拜死在它尖牙利齿之下的芸芸众生还是祈求来生投胎转世,成人成佛。

经文停下了,尼姑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宽宏嘶哑,似雄兽低吟:“婷小姐,你争不过海里头的那些人,她们正等着他回家呢。”

“我就是海里的人,这些年,我一直在海里等他回来。”

“你还记得海边儿坠死的那条白龙吗?”

“根本就没有龙。”

“北海蹊跷地很,海里头那些东西能勾人的魂儿,稍微不注意就中了它的迷魂计,那时候,就算想死都得坠死在海边儿,皮肉死了,魂儿得留给千里海国。”

“可我是他女儿。”

“你们是人间的情分,可海里头有海里头的情分。”

“我说我是他女儿!”

“我还记得那天的情景,正好是涨潮的时候,潮水把成千上万的海灵冲上来,那是些闪着荧光的半身女人,样貌说不清楚,非要看上一眼才能明白,但就这一眼,就这一眼……”

“我知道我爸的心思,他恨透了老张家那栋捣制房,他哥是个吸血的妖精,他爸是个屁眼儿没把门儿的疯子……”

“就这一眼,可是要了我的命,上边儿冷得厉害,我坠下来的时候最开始冷风一刀一刀切着我的肉,后来到了星辰日月的地界,几千几万颗星星都被浓云煮沸了烫熟了,星辰的浓汤热菜全都倒在我身上,我喷溅出的血在清河镇下了一场嫣红的血雨……”

“还有我妈,我妈是个有佛相的女人,她是菩萨的身子却没有富贵的命,活活从佛熬成了鬼,我爸不爱看鬼,他爱看海上的风景……”

“太高了,我都忘记坠了几个时辰,只有风声雨声,只有血气怨气,我眼里只有那些海灵,她们丰润的身子和妖艳的光彩,我忍着疼,我裹着星海和血海坠下去……”

“他不该回来,操,我是怨他还是想他都是我的事儿,他就不应该回来,他不是稀罕海上的年月吗?我多少次觉得他还不如就死在海上。到头来,他还是他娘的回来了。”

“坠落的时候,我把天上的七情六欲都抛了去,我,那上边儿的亭台楼阁风花雪月,我都抛了去。落地的时候,我震断了肝肠,百千条的肋骨刺穿了我本精致洁净的胸膛,破碎的肺叶饱藏坏血,每一次喘息都有甜腥粘液涌入鼻腔,脊柱碎成百千段,鳞甲撕成百千条,噩梦做了百千场……”

“他回来了,像个疯子,但我知道他不是个疯子,他不能是个疯子,这全天下哪来那么多恨不得怨不得爱不得的疯子,娘的,我不能让他是个疯子,我要接他回家!”

“今生噩梦做了百千场,可来生噩梦还是要做百千场……”

秋子狂吠起来,嘶嚎之声伴着宝殿外的惊雷,雾雨与雷暴归来了,不离踢开殿门冲了进来:“妈的!真他妈邪门了!天上有东西。”

“六子,别他妈把我家门踹坏了!”尼姑叫骂着,声音已然恢复如初。

我跟着不离冲入雨中,狂发之下这雨幕似有千钧之力,粘稠的大雾从怒海中升腾滋长,似短命狂徒一般手持斧钺钢枪向海岸冲杀,浓云遮盖了稚嫩寡淡的晨日,没了顾及的雨雾誓要席卷海陆报仇雪恨,顷刻之间已然淹没滩涂逼近佛寺。

“操,这雨是腥的,雨里头有血。”不离抓起我的胳膊让我看白衣上的雨渍,鲜血之色被雨水稀释成暧昧的粉红。我抬起头去看,隐约能看见一头纤细苍白的巨兽隐遁浓云之中,遍体鳞伤的兽毫不吝啬地喷溅着鲜血,它以性命化作神界的焰火,将猩红的辉光绽放于天地之间。

“它要坠死在北海,不离,我爸还在海边。”

不离一把拉起我朝钓鱼台奔去,秋子紧跟在我们身后,血雨迎面淹没我的鼻腔口腔,浓重的腥臭直入五内,白龙至血血似有剧毒,疥廯滋生,屎尿横流,脓浆熬煮沸腾成金黄烈酒,血肉崩裂垮塌入食道肠道。肛门决堤,魂魄脱缰而去,口鼻溃烂,精神七窍生烟。筋骨以道家姿态入药王宝殿,筋可包治百病,骨能踏罡步斗,求生之人以筋肉牵拉枯骨以自救。我隐约听到尼姑在我们身后喊着什么“火”什么“妖”,但我已无心细听,心内只有承接着坠龙的父亲。

我们到达钓鱼台的时候,北海的狂怒似乎到了临界,墨色的浊浪早已没了潮汐的节奏,只是在极端的绝望中强迫腔肠节肢类海兽攻城略地,做着一次又一次的自杀冲锋。在嘈杂的海兽当中,我第一次看见了那些海灵,那是一群只有上半身的女人,幽绿色的裸体闪着千篇一律的陶瓷光泽,丰满的胸乳伴着海浪飘摇动荡。在大雾之内,海灵的面孔模糊不清,我隐约能看到她们勾魂摄魄的眉眼在天灾之下引诱着芸芸众生。白龙依然在盘旋坠落,凄惨凌厉的龙吟之声如天庭怨曲,悲恸孤绝,雨中的血腥之气愈演愈烈,简直不能称血雨而是血肉浓汤,每一次呼吸都要吃进二两龙肉,喝干半斤龙血,我已然被那腥臭呛得涕泪横流。

父亲依然端坐钓鱼台上,佝偻的身躯不动如山维持着军旅生涯最后的尊严,他的双臂拼尽全力地挥舞着,似乎在竭力拥抱着虚空的恋人。北海与这座白石砌成的钓鱼台的恩怨纠葛已经积年累月,任瀚海如何凶恶决绝钓鱼台总能在潮汐起伏中不动如山。但今时今日风水终轮转,借着狂怒雷公与娇嗔电母的威势,北海这一次倾巢出动,钓鱼台的地基已然在风浪催逼之下摇摇欲坠,大有坍塌之兆。浪不断把阵亡将士的尸体扔向父亲,青蟹、黄鱼、花螺、墨鱼,父亲在瀚海之子的坟场之上赤诚地期待着飘荡而来的海灵。

血雨染红了整个海湾,沐浴了龙血的海灵逼近了钓鱼台,最近的一位已能够触到父亲的指尖,父亲站起身,好像要纵身一跃直入血海。

我声嘶力竭地冲他狂呼: “爸!别跳!我是阿婷!我是阿婷!你快看我!”

父亲扭头看向我,他的乱发与眉眼已然沾满了血污,暗红的血水勾勒出他面颊上艰深的沟壑。他没有说话,只是以修罗恶鬼般的容貌凝视着我,那双眼中我幼时熟悉的温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狂喜淹没。他的臂膀与胸腹上绽放出精湛的肌肉纹理,那是与年纪不相符的健美,在他身上显得病态非常。

“爸!跟我回去吧!我和妈都等你呢!我知道你没疯,你是心里有事儿,你跟我说!我是你闺女!你跟我说啊!”

父亲依然一言不发,只是抬头看天,白龙离地不过十几米,我能清楚地看见它俊美的须发与狰狞的虎目,巨口之中喷吐的热流灼烧着我裸露的皮肤。不离把我拥进怀里,妄图用他脆弱的脊梁与赴死的白龙对峙一番。

“爸,快躲开!快躲开啊!我不让你死!我不能再让你在我眼前死一次。”

父亲笑了,是人间的笑不是幽冥的狂喜,可海灵不知何时已然从背后搂住了他的上身,滑润晶莹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胸膛,将白龙的坏血与幽灵的唾液揉进父亲的心肺,那是一副曾经麻痹颓唐的苦命心肺,它们若有情思,到死也不会想到会有今日这般的福分。这一次,我看清了海灵的脸,那竟是一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那伶俐的口鼻、寡淡的眉宇,还有眼中慑人的光。我想起不离曾经说过的话,他说我的眼睛能让每一个男人心甘情愿一死了之。心甘情愿一死了之,就如那陶瓷丽人般的海灵一样。

我听见不离在我耳边低声咒骂,他拥着我的手臂颤抖不已:“操 他娘的,活见鬼。”

白龙坠地了,那惊天动地的轰鸣如陨星降世,海灵一把将父亲拉入怒海,而我与不离也被冲击逼入海中。无数的海灵如蚂蝗一般向我们逼近,疯狂地撕扯着我们的衣物,舔舐抚摸着我们每一寸的肌理。苦臭的海水涌入我的鼻腔几次将要使我窒息,肺里的辛辣憋闷强逼着我竭力呼吸,可每一次喘息都是更多的污水涌入。不离艰难地朝我游来,他赤裸着身子努力挣脱妖媚的精怪,但海灵们如同饥渴难耐的鱼群抢食着面前这个男人散碎的精魄。我努力寻找父亲的踪迹,隐约看见他在我脚下,挣扎着被一只海灵拖入深海。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肺里的辛辣剥夺了我全部的意识,长生、哑巴、贝勒爷、七爷、龙哥,他们的面孔不断在我眼前闪过,有他们在,想必我与不离的白事,定然是整个清河镇最风光的一桩。

这时候,不只为何我竟听见了秋子的犬吠,那声音穿透厚重的血海声声入耳,紧接着通天的火光划破了北海刚猛的身躯,海灵们恐惧烈火的赤诚,纷纷退入深海。不离从身后架住我的胳膊一把把我送出水面,我贪婪地呼吸着肮脏而畅快的海风,滩涂之上,龙哥和尼姑领着众人点着了坠亡的白龙,七爷和哑巴从皮卡上卸下来一桶一桶的汽油倒在火光冲天的龙尸之上。利落地焦糊味道驱散了漫天血气,大火烧起几人高,白龙硕大的黄目在火光中熠熠生辉竟似生前。穆赫林端着猎枪一枪一个结果了没来得及躲藏的海灵。我看着身边一张有一张与我一般无二的青绿面孔在我眼前炸裂成晶莹糖水。长生领着秋子站在高处,秋子依然哀嚎着,不知是否是为这场张家的悲剧慨然叹息。烈火之下,龙哥搂着俊俏的尼姑,尼姑转着手里的佛珠,吟唱着飘渺佛号。

北海嚣张的欲念被这龙骨架起的篝火灼烧殆尽,雨雾也在火舌的席卷中蒸发退去,不离拖着我游到岸边就瘫倒在地失去了知觉,七爷一把背起他往渔村的方向去。哑巴三儿走过来用毛毯裹住赤身的我,扶住我不让我跌倒。

“哑巴,我爸死了,这回真死了。”

“嗯……”

“操……他娘的……操!”

哑巴将我揽腰抱起来,长生、贝勒爷和郭龙也围了过来:“没……没……我……我们走。”

“去哪?”

“回……回家……”

   

后来,白龙的尸体在海边烧了三天三夜,那以后,北海再没起过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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