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

见向来谦谦有礼的父亲大发雷霆,苏雨兮先是一愣,继而眼睛一红,两颗滚烫的泪珠便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后续的泪水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般滴滴洒落,边哭边发了疯似的扯着苏别情的衣袖,大声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苏别情不动声色地伫立着,摆出一副铁了心的样子,任由女儿宣泄情感,一直等到苏雨兮哭得泪湿衣衫、声嘶力竭的时候才开口道:“兮儿,你要明白爹的苦衷。唉,你娘去世的早,爹从小就把你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绝不允许你受半点委屈。楚君城不过是武当派区区一个后辈弟子,人微言轻,如何能配得上一派掌门之女?

隐雪阁在江湖上好歹也算有点名气,若是摊上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必定有损本门声望。再说了,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口口声声要拯救天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这种人也就会图个口舌之快,兮儿,你涉世未深,千万别被他的如簧巧舌给蒙蔽了。”

苏雨兮秀眉一蹙,反驳道:“那是你不了解他。既然他能够不顾自身安危帮助素不相识的人,那自然也会挺身而出救万民于危殆。不管你怎么看他,在女儿心中,他就是大英雄。”

“好吧,就算他真的会去逞匹夫之勇,你觉得他能做得比极乐派掌门陈文昭更好?陈文昭动用了整个极乐派的力量尚且阻止不了萧无赦,最后落了个全军覆没的下场,楚君城孤身一人又能成什么事?只怕到时他出师未捷身先死,你就成了寡妇,你让爹如何去跟你娘交待?她若泉下有知,定会责怪我没照顾好你。”

苏雨兮冷哼一声:“呵,恐怕这不是主要原因吧。你怕的是结成亲家后,萧无赦会把账直接算在隐雪阁的头上,怕你的基业像极乐派一样毁于一旦!”

虽然苏雨兮的话听起来非常刺耳,但不可否认她说的确实是自己的顾虑所在,是以苏别情并不生气,而是好言相劝道:“身为一派掌门,爹必须对派中所有弟子负责。他们投身隐雪阁是来学艺的,不是来送命的,爹无权决定他们的生死。像陈文昭那般,成就了自己,却搭上了满门弟子的性命,这样的做法可取吗?兮儿,他们可是和你朝夕相处的兄弟姊妹,你就忍心亲手把他们推上万劫不复的境地?”苏别情动之以情,苏雨兮怒气稍稍平息,陷入了沉思。

苏别情见劝说收到成效,又道:“抵御外辱本是朝廷分内之事,你们既已托人上报,便是尽到了匹夫之责。江湖之远和庙堂之高本来就是泾渭分明的,隐雪阁要做的只是潜心修行,如皑皑白雪隐于山林,世间其他的闲事就不要管了。”

苏雨兮叹道:“看来君城解释的风花雪月并没有点醒爹爹,你还是兀自唱着《后庭花》,真是夏虫不可语冰。既然爹以门派为重不愿帮忙,那我也不强人所难,但请爹允准我脱离隐雪阁,我要独自陪着君城走下去。”

不说还好,这一说惹得苏别情勃然大怒,指着苏雨兮斥道:“好好好!你居然为了一个认识不到几个月的臭小子要离开我!”

“离开隐雪阁并不意味着断了我们的父女情分!爹,请不要曲解我的意思。”苏雨兮据理力争。

“哼,也不知道那小子给你灌了什么药,把我乖巧懂事的女儿变成了这副刁蛮任性的德行。刚才宴席上我怕他难过,没有透露唐慕云此行的目的,算是给足他面子了,现在不妨告与你知晓。”苏别情的脸冷若冰霜,显得异常严肃,“我和唐家堡堡主唐孤诣已经商议妥当,将你许配给唐家二公子唐慕云,隐雪阁与唐家堡两家结成秦晋之好。”

苏雨兮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片刻的沉寂之后爆发出歇斯底里的抗议声:“不!爹,你不能将女儿当作结盟工具,我不要!”

苏别情由不得她拒绝,斩钉截铁地说道:“此事木已成舟,不会再有改变。你是我的独女,也是隐雪阁下任掌门的不二人选,必须要为我派承担起责任。如今唐家堡在江湖中声势日盛,大有直追三大派的势头,与其联姻,于我派大有益处。况且唐慕云不论家世、长相、才华俱是上上之选,深得唐孤诣喜爱,不出意外必将取代唐家大公子成为下任唐家堡的掌权人,你嫁给他才算得上门当户对。至于楚君城,忘了他吧。从小到大我什么事都依着你,由着你的性子来,唯独这件事,关系到你的终身和门派的将来,没得商量,必须按照爹说的来做!”

“不!女儿做不到!”苏雨兮仍不放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拉着苏别情的衣袖哭得泪眼婆娑,“爹,求求你,请你收回成命,女儿宁死不嫁唐慕云!”

“兮儿,你怎能如此冥顽不灵!”苏别情气得一甩衣袖,强大的拉扯力使苏雨兮摔倒在地。苏别情见状,心稍稍一软,冲着屋外喊道:“红梅、绿萝,扶小姐回房休息!”苏雨兮的两个贴身丫鬟本被打发到庭院里等候,听到苏别情的传唤,急急赶了过来。

当着丫鬟的面,苏别情道:“兮儿,爹罚你禁足十日,在屋里好好考虑考虑。你们两个可把小姐给我看好了,不准她离开闺房半步,更不准她与楚君城见面,否则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他随手一掌拍在摆放晚膳的木桌上,只听砰的一声脆响,四根桌脚齐刷刷折断,桌上的盘碗哗啦啦地碎了一地。两个丫鬟吓得跪地连连磕头,口中称道:“奴婢记住了!”

“哼,都长点记性,退下吧!”苏别情转过身去,不再理会她们。

苏雨兮见父亲以两个贴身丫鬟的性命胁迫她就范,知道不能再和他这么犟下去,便在丫鬟的搀扶下回房去了。

一连三日,楚君城来找苏雨兮,皆被下人以小姐身体抱恙为由远远挡在门外。楚君城心道:“雨兮和我一起闯荡江湖这么久也不见生病,怎么一回家就病得下不了床了?莫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她生气了?也罢,这次来到隐雪阁本来就是为了送她回家,现在此事已了,是该离开了。兮儿待我情深义重,真要见着了,只怕到了离别的时刻又要徒增烦恼,倒不如这般悄然离去。”

想到这,他深情地朝着苏雨兮的住处凝望,眼眶不禁湿润,口中默念道:“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今日不辞而别,他日若有幸活着回来,定来向你负荆请罪。雨兮,珍重!”楚君城把心一横,头一扭,前往正厅找苏别情辞行。

听楚君城说明来意,苏别情略带歉意地说道:“近日忙于照顾兮儿,对楚少侠多有怠慢,还请恕我待客不周之过。”

楚君城道:“前辈太客气了,叨扰多日,府中上下对我关照有加,在下不胜感激。因友人相邀,我近日就要动身往金陵赴约,特来向前辈辞行。临行前本想见苏姑娘一面,只是她因病谢客未能如愿,心中不免忧虑。不知苏姑娘生的是什么病,现在情况如何?”提起苏雨兮,楚君城关切之色溢于言表。

“有劳楚少侠关心,小女只是偶感风寒,头疼发热,手脚酸痛,吃了大夫开的几帖药,现在已经好多了,不过还需卧床静养几日。”

“这样便好。”楚君城松了口气,苏雨兮身体已无大碍,他总算能放心地离开了。

苏别情却抓着他的手热情挽留道:“少侠还是在府上多留一日吧,此去山长水阔,不知几时才能再见,今晚请容我为少侠饯行,再次答谢救女之恩。”

是啊,此去经年未有归期,山长水阔知何处。苏别情的话显然触动了楚君城,因而他不再推辞,道:“前辈别说什么谢不谢的了,雨兮是我最好的朋友,说这话就见外了。行,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晚上再和前辈好好喝上几杯。”楚君城谢过,行礼退下。

看着楚君城离开的身影,苏别情的嘴角浮现出一道难以名状的笑容……

离晚宴尚早,楚君城在隐雪阁内四下漫无目的地闲逛。苏雨兮病体将愈的消息让他如释重负,他方才有心情欣赏隐雪阁的美景。苏别情在建筑方面确实独具匠心,不负盛名,把隐雪阁建得富有诗情画意。

隐雪阁内廊腰缦回,圈住一湖秀色,各式的楼、台、亭、阁点缀其上,距离、高度无不恰到好处。回廊一侧临水,倚栏而立,就可观赏荷叶田田、假山多姿、锦锂嬉戏的景色;另一侧栽上了各种树木,满目绿意中簇拥着黛瓦红柱,树底下种着奇花异草,引来蜂蝶穿梭其间,一派生机盎然。真的是移步即景,景点百千而又浑然一体。

楚君城顺着长廊一路游玩,来到了一处水榭。这处水榭突兀而出悬于湖面之上,由四根钉入水中的粗木桩支撑。里面空无一人,中间摆了一张长案,案上铺展着画毡,一卷墨迹未干的水墨画晾于其上,楚君城便驻足欣赏起来。

画以山水为主题,近处一条长堤将湖水一分为二,堤上杨柳依依,游人络绎不绝,享受着踏青赏玩之乐;稍远处是三三两两散落湖上的画舫,可以想象文人雅士在船上一边饮酒赋诗,一边纵情湖光山色间的盛景;最远处则是薄雾暝暝的山峦,隐约可见宝塔矗立山顶。

落款处以行书题写“西湖春行图”,下附七绝“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乃是苏东坡的名篇《饮湖上初晴后雨》,只是作画时间和作者还没写上。

“是谁作的画呢?”这疑问刚一冒出来,就被楚君城自己笑着放弃了。隐雪阁中有的是精通绘画的人,根本无从猜起。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人轻轻咳了一声,他回头看去,只见墨冰站在水榭入口处。楚君城的疑问迎刃而解,行了个揖礼道:“不知墨前辈在此作画,请恕晚辈鲁莽。”

“无妨,无妨。”墨冰笑着阔步而入,与楚君城并肩站在画卷面前,“楚少侠也擅长丹青?”

楚君城脸一红,说道:“擅长二字万不敢当,晚辈对绘画真是一窍不通,也就是在沙地上简单勾勒几笔花鸟鱼虫,岂敢班门弄斧。”

“那楚少侠可否以行外人的眼光来点评点评我的这幅画?”

楚君城心知墨冰待己极为友善,此举绝非有意刁难,遂应允道:“既如此,在下就献丑了,不足之处还请前辈多多指教。”他绕画踱了一周,又细细观赏一番,这才开口道:“此画画风隽永、意境深远,远近结合、动静统一,既有长堤、远山之类的静景,也有游人、画舫、飞鸟之类的动景,仅用黑白两色便描绘出色彩斑斓、细致生动的景物,让赏画之人如沐春风,心旷神怡。最妙之处在于墨的浓淡相宜,加上一些似有还无的空白,加深了近、中、远的层次感,让画面充满灵气,春的气息跃然纸上。”

墨冰听后脸上多了几分喜色,大加赞赏道:“呵呵,楚少侠未习丹青却能有如此见地,实属难得。你说得没错,水墨画最讲究的就是虚与实的结合,笔墨为实,留白为虚,在墨的浓淡和纸的空白间,见百花争妍、碧波万顷、远山逶迤、云雾氤氲。

作画时要在掌握好着墨和留白的平衡,着墨过多没有留白,则画过于写实,缺少了想象和回味,但若是留白过多,则画面变得空洞无物,过犹不及。正所谓知其白方能守其黑,只有做到空白处补以意,无墨处似有画,才算真正掌握了水墨画的技艺。”

楚君城在一旁仔细聆听大师的教诲,当听到“知其白方能守其黑”一句时,若有所悟,突然间丹田中内息激荡,一股股真气随经脉流向周身要穴,感觉受用至极,不过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激荡的真气很快归于平静。

他又惊又喜,发觉这简短的一句话之中似乎蕴含着武学中极高深的奥秘,方能激起归元内功的共鸣,只不过自己修行尚浅,还不能参透其中真谛,这才致真气流中断。倘若能参悟这一点,则内息可源源不断自丹田而生,自行打通奇经八脉,跻身高手之列指日可待。念及此处,楚君城的内心居然有点小激动,放在以前这是根本不敢想象的事,而一部《万法归元经》给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改变。

墨冰哪里知道楚君城体内发生的变化,只道是他在咀嚼消化自己讲的作画学问,顾自提起笔,补上了时间和名字,而后从怀里掏出一枚方印盖了上去,这画才算大功告成。

出于对梦醉的承诺,楚君城不能直接向墨冰说明自己体内发生的奇异现象,只得旁敲侧击地问道:“刚才听前辈所述,我隐隐觉得丹青之道和武学之道竟有相通之处,就比如这留白的技巧,用到武学上也可能大有作为,前辈以为如何?”

墨冰的眼睛放出灼热的光芒,欣喜地回答道:“少侠真的越来越让我感到惊喜!我也曾有过同样的思考,经过摸索,得出的答案是肯定的。须知天地万物皆循天道,武功和琴棋书画概莫能外。发现物与物之间内在的规律,就是得道。道有小有大,小道纷繁复杂、信手拈来,大道至简归一、千年莫尽。至于能到何种程度,那就得看个人的悟性了。少侠能够从我寥寥数语中触类旁通,可见资质上佳,多思多悟,日后必得大道。”

得到高人悉心指导,楚君城心底豁然开朗,揖手谢道:“多谢指点,在下定会牢记前辈今日之教诲。”

“楚少侠言重了,我们只是围绕着这幅画闲谈,没什么指点不指点的。哎,只可惜少侠不日就要离开,我倒是少了一个可以开怀畅谈之人。”

“原来前辈知道我要离开了?”

“不错,适才我回房取印,有弟子传话,苏兄今晚设宴为你送行,邀请我一块过去。”

“承蒙二位高贤抬爱,在下感激不尽。酉时将近,请容我回去沐浴更衣,晚宴上见。”

“呵呵,少侠请便。”

辞过了墨冰,楚君城回到客房,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小憩片刻,带着愉悦的心情前去赴宴。这回苏别情只邀请了墨冰作陪,苏雨兮还是没能出席。没见到佳人,楚君城陡然失落,好在有二位长者盛情招待,聊得也是尽兴,待用完膳回房时已有微熏醉意。

就在楚君城正准备宽衣入寝之时,门外响起“笃笃笃”的敲门声。“谁啊?”楚君城挪动身体过去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位丫鬟装扮的女子。

那女子压低了声音,自报家门道:“楚公子,奴婢是小姐侍女绿萝,这里有小姐密信一封请公子过目,看过后马上销毁,切勿声张。”说完,她环顾了下四周,迅速将一块锦帕塞给楚君城,不待楚君城答话就急匆匆地跑开了。

一脸迷茫的楚君城掩上房门,在烛下展开锦帕细看。不看不知道,一看把他的醉意完全吓没了,冷汗浸透了衣衫。他急忙去把门和窗全部栓上,再把锦帕反复看了几遍。

锦帕上写着几行娟秀的字:“君城见字如晤:还家四日,不得相见,思君情切,愁肠千结。名为染疾,不得出户,实则联姻,远嫁唐门。禁足深闺,日日泪涟,偶得一计,以命相托。西北一隅,有居归思,年久失修,无有他用。子时焚之,众必来救,趁此乱势,救我脱困。念君情深,一路相护,天涯海角,与君相随。兮儿泣笔!”

楚君城终于知道了苏雨兮托病不出的真正原因,此前疑虑并非自己多心。他双目泛泪,咬牙切齿,紧紧攥着锦帕,一想到苏别情在宴席上的虚与委蛇,他就忍不住作呕。“不行,我不能一走了之,既然雨兮不愿意作为联姻工具,我就算拼了命也要救她出来。”主意已定,看时间已快到午夜,他迅速收拾好行囊背在身上准备出门,忽然想起苏雨兮的叮嘱,又回过身用烛火烧掉了锦帕,这才往西北角寻去。

隐雪阁主要建筑皆分布在东、南两处,西北角就显得比较清冷偏僻,因此楚君城很容易就找到了归思居。归思居是一间木质小屋,看起来有些年代了,孤零零地处在这个僻静角落。楚君城估算了下,门中弟子从发现火起到赶来救火,至少需要一刻钟时间,在这纵火吸引他们过来,确能起到声东击西的效果。发现屋子并未上锁,楚君城推门进去,想找点容易点着的东西。

借着火折的亮光,楚君城扫视了一下屋内情况,出乎意料的是,室内的家具虽然陈旧了些,却都被摆放得整整齐齐,地面桌面上也无积尘,完全不像是废弃不用的屋子。“既是雨兮的指示,我照办就是。”他找到纱帐刚想点燃,又转念一想,“这么一间精致小舍就这样付之一炬未免可惜,再说在人家地头上纵火,万一事后追究起来,可能还会牵累师门。明人不做暗事,我还是先去找苏前辈说理吧,实在说不通再另想他法。”

楚君城将火折丢在地上踩灭,刚想离开,忽然背后传来瓦罐破裂的声音,原本漆黑的屋子一下被映得通红,一道人影被长长地拉扯到墙上。楚君城转身一看,顿时吓得血色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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