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蛋认字

原创: 清梦满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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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蛋从小父母双亡,跟着堂叔过日子,吃百家饭长大,也没有进过学堂门。

那时日子不容易,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哪能再讲究之夫者也?本来也没那兴趣。所以虽然老师到处邀学生,教室里还是空荡荡,冷清得很。

堂叔看他长大了,人倒不错,高高瘦瘦的,机灵起活,就是不爱说话,半天不放一个屁,进进出出闷着个头,不知道在想些啥。婶婶心细,说怕是婚姻动了身。堂叔听了,把眼一瞪:“尽瞎说,还是个芽儿花呢,就结婚。再说他哥哥比他大五岁,媳妇都还没个影呢,哪里轮到他”

这倒也是,婶婶想,自己三个娃,女儿早嫁了。大儿二十三,至今没找到对象,整天愁眉苦脸。小儿子九岁,读了三个一年级。憨蛋今年一十八,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是看着他可怜,一个锅吃饭同了十多年,早就成了亲生的了。除了读书,那是他自己生死不去,其他大小事情没有看轻过。

但这样看他闷着闲着也不是个事,哥哥嫂嫂一商量,决定让他去学门手艺,可以自己赚饭吃。

学什么好呢?憨蛋没文化,家里也没钱,不可能送他学什么高深悠扬的细活,那样三五年下来,手艺没学成,人却揉捏懒了。反反复复一想,憨蛋没文化,但是有气力啊,嘴巴笨但是身手灵活啊,上树掏鸟蛋,爬墙摘蜂窝,高来高去狸猫一样。想到这里,夫妻两一拍大腿,少见的同心合意起来。一至说,去学“检瓦匠”(过去农村专门负责砖瓦房屋顶修补的人)。

跟着邻村一老师傅上了一个月屋顶,憨蛋就可以在瓦缝檩条间跳舞了。老师傅很高兴,说自己老了,正要找个人接班,憨蛋是块好料呢。

可别小看检瓦匠,看起来简单,其实挺不容易的。首先要胆子大,不恐高;其次要身手灵活,重心稳;更重要的,是眼睛要细,要准,既要看清楚哪里下得脚,哪里下不得脚,确保有惊但是无险,又要看准哪是烂檩哪是破瓦,哪是真的漏缝,哪是假的透光,才能修的准确,检的牢固。

憨蛋读不得书,干这个却是天才,一个月下来,东家就都夸他,修的好,省材料,管的久。从此,东西两个村,凡有破烂屋顶要修检,都来叫憨蛋。搞得另外两个师傅没了生意,走在路上碰到,看着他直翻白眼。

一天夜里,上屋唱皮影戏。憨蛋本来对这个是不感兴趣的,看着几个影子在一张白纸后边飘来飘去,眼皮子就直打架。但是今天刚好,在这户人家修屋顶,同着三个先生一起吃饭。自然是他们坐上首,憨蛋末位作陪。这个无所谓,他不懂,也不在乎。同样的碗筷同样的桌凳,坐哪里不是吃饭?

但席间偏有一个主唱的老先生,又黑又瘦,是他一个同行的爹,不知是不是有意,来回拿着憨蛋取笑,尤其欺负他没文化,好多话听都听不懂,偏偏又晓得是讽刺他。

三盅酒过后,那瘦猴又悠哉悠哉道:“憨蛋师傅,今晚吃饭开心,把一只谜子请你古一古(猜一猜),古(猜)中了敬你一盅酒啊!”

一桌人轰然叫好。

憨蛋心下一片冰凉。他最不怕的是上房揭瓦,最怕的是认字做算猜谜,脑壳一想事就疼。

静了一刻,只听老师傅缓缓说道:“穿钉鞋,上瓦屋。古的中,是你姑夫。古不中,是你姐夫!”

“哗”的一声,满桌笑的喷饭。憨蛋气晕了,又不好发作,恨恨的扒拉几口饭,告辞回到家,澡也不洗,倒在床上闷头睡觉。

第二天贼早,憨蛋起了床,挑着两个箩筐去公社担石灰。走到小学校的门口,只见小吴老师一个赤膊,一个棕帚,站在一条高脚凳上刷标语。憨蛋瞧他左手提着桶,右手捉着扫帚,在墙上刷刷刷,那个手舞足蹈的样子分外好看。有时又看他分明够不着了,却舍不得下来,踮起脚,扭着腰,撅起屁股耸起肩,硬是涂出一个个雪白的方块块。小吴站在高凳上浑不着意,憨蛋却在下边咬牙切齿,鼓腮瞪眼,追着他一笔一划蛰过去,仿佛看一个人攀岩走壁,不自禁替他捏着一颗心,倒把看的人弄得浑身大汗。

这时,刚好有人经过,看见朝阳下的这一副怪图,于是哈哈大笑:“咦,大家快看,憨蛋在学小吴老师写标语哩!”把个憨蛋弄得面红耳赤,落荒而逃。

担了石灰往回转,憨蛋心里猫抓一样,非常不舒服,。昨晚那个遭人耻笑的场面,刚才那个哈哈,老是在心中晃荡。一会儿,又到了学校门口,小吴老师还在哩。憨蛋左右看看没人,几步奔过去,放下担子,大叫一声“小吴老师好!”

小吴回过头,客气一句:“憨蛋回来啦。”憨蛋也不啰嗦,上前一步,“蹦”的一下跪了,双手一拱,说:“小吴老师,我要拜你为师,请你教我认字!”

小吴吓了一跳,赶紧跳下来,扶起憨蛋,问:“这是为啥?”

憨蛋这时倒真爽快,说:“我不认得字,别人老笑我,没有文化,生不如死!”

小吴听了,又惊又喜,一时兴起,就说好,我收了你这个学生。

憨蛋倒又发愁了,说自己最怕认字做算动脑筋,问吴老师有什么法宝没有。小吴哈哈大笑,说哪有这个道理,你是被你自己吓到了。他当时正在刷一条标语,就随手指着前边二个字叫憨蛋认,憨蛋一看就发晕,说这么多横横竖竖,偏偏弯弓都没有一个,方方正正像一只大柜子,哪里像个字!小吴一听,大叫有门道,说:“憨蛋呀,你是认字的天才哩,竟然知道用象形,真是可惜啦。不过还来得及,你看着前边两个字,跟我说两遍,包你永远忘不掉!”

憨蛋就一边听一边学。这小吴说的有趣极了,简直像唱歌。随着歌声,那两字就在他的脑壳里活了,才读完一遍,他就记住了。于是喜滋滋的担了石灰往回走。

到了大队部,一大伙人正在歇凉,七嘴八舌讲原始天尊。远远看见憨蛋来了,有人就大叫:“憨蛋快来,快来!”

憨蛋就放了担子,过去凑热闹。

有人说:“我们正在讲笑话呢,憨蛋你也来一个!”

憨蛋说:“我不会讲,只会听!”

他的同行冤家冷笑道:“憨蛋不会讲笑话,却最会古谜哩!”一伙人听了,轰然哄笑起来。

憨蛋吞了一口唾沫,伸出衣袖擦了把脸,将头一晃,大咳一声,说道:“硬要我讲,我就讲,把两只字谜大家古一古吧。”

“哇,憨蛋要讲字谜,这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哩,大家快来听呀!”

“哄”的一声,满厅的人都围了过来,真好比铁屑碰到了强磁,都被吸引住了。


憨蛋悄悄抑住嘭嘭跳的心脏,清一清喉咙,大声说道:

“大家听好了,第一个字:

左边一片天,右边一片天,两根擎天柱,支撑在中间——是什么——快说,是——什——么?”

短暂的静默过后,大厅里窃窃私语,然后炒起一片乱麻来。人们又茫然、又惊讶,不知道蠢牛一样的憨蛋从哪里学来这样高级的字谜,只是觉得好,偏又猜不出。

憨蛋信心大涨,扬声高叫道:

“慢慢想,慢慢想,再古一个,听好啦”,

“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是个什么字?!”


大厅里鸦雀无声,一片死静。人人鼓着眼睛,张着嘴巴,侧着头一动不动,仿佛被孙猴子施了定身法的喽啰。


憨蛋慢腾腾起了身,拍一拍屁股,甩着胳膊,在一片寂静中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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