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爱与贝丽

图源网络

1

贝丽,我亲爱的孩子,不知道你在远方是否曾想起妈妈。这些天我常常被微小的声音惊醒,梦里全是关于你的。你在妈妈的怀里哭,你软糯的小手被妈妈握在手里像是一条游在池塘的小金鱼,你微微蠕动着小嘴四处觅食,就靠在妈妈身上,搜寻为你而生的与我心血相连的乳汁,我在你的吮吸中感受到痛苦,那痛感顺着发炎的乳头刺激到上达颠顶下达肢末的神经,闭上眼我或许能够断言覆在我身上的会是一条水蛭或者是一只被惊扰的马蜂。可我从没想过推开你,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是我亲生的女儿贝丽,我愿意无限迷恋甚至沉溺于那些虚无的痛楚。这些画面对你我来说都太遥远了,可是仍在梦境里如真。

你开始学走路,不,你在步行车里踮着脚焦急靠近我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刚刚喝掉巫女的药水后从尾巴幻化成双脚的小美人鱼。滑稽的画面使我仰躺在地上大笑,笑声贯穿整个客厅,贴满每个锐利的桌角,填满所有细小的角落,惊响所有唱儿歌的喇叭,最终把我的耳朵淹没。你在无声中拖着步行车靠近,并张开两只臂膀飞向我渴望拥抱,可困住你的步行车像是正在咀嚼食物的荆棘大口,我流着泪,可控制不住笑声越来越大,那笑声最终冲破我的耳膜填满了我整个脑袋,我看不清你,你展开的翅膀也在笑声的巨浪中模糊,我已经开始记不清你的样子。

亲爱的贝丽,这应当是你离开我的第1351天了,时间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我以为我会随着你的离开而淡忘你,可是我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你与我是一体的,就算分割开来我也无法承认你是别人,我深切爱着你,所以遗忘你对于我来说比我遗忘自己都要困难。

你跟过去一样,还是会出现在我身边,也会突然消失,但你不再真实,模样也愈加模糊,我只能在一次次回忆中重塑你的样子。那是一段非常痛苦的回忆,可正是在那段回忆当中,我真实地拥有过你,也拥有着我的爱人。所以我会将那段记忆珍藏,作为我整段人生的宝藏。

那段记忆是奇幻的,尽管你可能不会明白,可那些常人无法理解,科学不能应允的事真的就发生在妈妈身上。现在想来好像有些长久了,久到你还没有到来之前,久到我仍是个上高中的少女。

2

那是在一个晌午,女生宿舍楼旁边的蝉尖叫不停,夏日困倦烦躁的女生们堵住耳朵,或坐起身来叹气。

“阿妍!”一个在下铺的女生喊我,并敲了敲我身下的床板,“你的弹弓哪去了,快把它们赶走!”

我没有说话,爬起来拿出藏在枕头下的弹弓,在靠近铁窗的位置拉满皮筋,弹丸在铁窗的缝隙中飞出并直中一只夏蝉,它应声掉下,碎裂的尸身落在学校围墙的另一面。

“好样的阿妍,再把另一只的打掉!”下铺命令着,我又听话地在皮兜放上了第二颗弹丸,举起弹弓,拉满皮筋。

我的双手在这时有些发抖,仿佛一阵莫名的恐慌从我用力的双手漫过脆弱的皮肉筋腱,顺着颤抖的骨头送到了我的心脏。很快,那莫名的恐慌包围了我整个身体,我听到心跳声在我喉咙震颤,我的眼睛有些模糊,颤动的手松开时弹丸偏执地打在铁窗的横栏上并发出一声紧绷急促又狠烈的声响。宿舍传开几声尖叫,接着世界陷入一片死寂,蝉鸣也消失了。我在此刻才发现我被从窗射来的热烈光线所淹没,我的身体有些出汗发软,像即将融化的软糖,恐慌没有结束。莫名的恐慌仿佛来自于围墙那边死去夏蝉的残缺尸体——

它开始支配我。

午后的课堂在电扇哗哗的轮回中陷入迷幻的漩涡,赤脚的老师在溪水中嘻戏,并向我们讲述细胞分裂和恐慌的起源,不均匀的恐慌会裂变成独立的种子,种子会被分撒在身体里,接着长出与恐慌所相隶属的生命。我半知半解地点头,潋滟的溪水映出阳光的水晶珠串并射进我暗黑的瞳孔,自然,我的瞳孔仍是黑暗,并为防止玷污,索性闭眼不见。

它又来了,在闷热又有微风的傍晚。在人群拥挤嘈杂凌乱的食堂里,我听不清任何清楚的对话,盛饭阿姨张着嘴向我大喊,可是我听不清她的声音,我只是习惯性地指了两个菜并从口袋掏出饭卡,刷卡机上的数字看不清,就像是几只身体透光的蚂蚁在攀爬,手中餐盘上湿黏的米粒像是一堆层叠的白色幼虫,它们蠕动身体,正分泌腻的体液。粘连汁水的黑茄,如那只落在围墙外黑蝉,伤口处正涌出粘稠油污的秽物。我嘴唇发麻,一阵酸楚从腹涌入喉咙,并吐在面前的餐盘上,嘈杂的人群一时与我相距甚远。以我粗浅的认知,也并不觉得自己有孕,虽不甚详解也能准确判定仅是思之如狂,未能构成得孕的条件。

我只能承认,我思念着一个男人。

3

那种思念使我着魔,我似乎闻到了从他身上散发的有些成熟荷尔蒙气味夹杂一些青草味道的体香,我在那种味道中昏沉并能够完全忘记自我。我似乎在课本插图里看到了他坚毅又略带羞涩的脸,在同学的贴画中看到了他笑着低头时和蔼又严肃的神采……他白色的鞋子很干净,稍显黝黑的腿和半裸的臂膀散发出原始气味的芳香,茂盛又慵懒的毛发夹带放肆的野性。那天我忘记了自己的路跟着他在烈日下行走,仿佛在旷野追逐一只来自远古的猛兽。

“你该停下了小姑娘。”他转头用粗劲的指尖抵住我的肩膀,声音雄厚严肃又不失礼貌,那一刻我突然明晰,他属于文明时代的猎人,而我,才是他忠诚的猎物。

温煦的夜风吹动叶子沙沙作响,支配者挥动大斧劈开学校坚固的围墙,赫然一阵凉风从断裂的围墙那端吹向我,并卷起我送到属于那个男人的街道。纷杂的光线分出行人被锁住的灵魂,它们扑咬路人的脚面却因无力而遭受蔑视和践踏。

我在玻璃窗的那边又看到了那个男人。他在酒吧一个靠窗的角落里沉着脸喝酒,满身的酒气让我不禁颤抖,可他身上成熟的青草气味在酒气的带动下更加强烈,我循着那气味来到他的脚边。

“来一杯?”他粗壮的臂膀靠近时,扭曲的空气压在我身上,一种来自于原始的诱惑开始扰乱我的神志,我因战栗而喉咙干渴,且不能动弹,仿佛在他强烈的气味中蒸发,而他昏沉的眼睛中在此刻闪出一抹笑意,挑逗式地将酒杯送到我的嘴边,“我记得你小姑娘。”他说着,低头轻笑间脸面闪出一抹羞涩,那是猎人捕获猎物前惯常使用的虚假示弱的手段,可没有哪个猎物能够逃脱。

我靠近他,并从他灼烫的大手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循着食道滚进我因恐慌而冰凉的躯体,共同的昏沉和燥热使我们彼此靠近,不能自拔。我挽住他粗壮的臂膀,拥紧他伟岸的身躯,头枕在他发烫的胸前,指甲嵌入他紧实的皮肉,我像一只捕获猎豹的麋鹿,肆意餐食他的身体。

旷野无垠,追逐有岸。

对,我才是那个猎人。

捕获是进入时空的裂口,猎物归我所有,我同样也会被猎物支配,这是时空的法则。

4

我以为他会是忠诚的猎物,却逐渐在他的身体上,发现了一丝隐藏的紫葡萄气味。

清晨的光线仍有些虚迷,柏油路边角处吐露泥土的位置长着几株深绿的条草,雾霭浸湿它的身躯。我靠在新建的站牌,晶莹的叶片躲在角落里沉睡。路上有着稀少的行人和三三两两的车辆,他们无声,像是双脚踏不进地面的游魂。

一个背着深紫色背包的女人向我走来,她带着深紫色鸭舌帽,皮肤黝黑,红棕色的长发卷曲却并不潦草,年龄大概三四十岁,眼神严肃地打量四周,透露着让人无法靠近的气场。她在距离我两米的位置停下,转头看了看侧面空荡荡的马路,又无趣地转过头来看我,“你也等车?”

我摇摇头,她礼貌微笑,跟我的猎物一样同属文明。

须臾,一阵野风猛然生在我脚边,它被支配者的力量压迫并化为似尖刀般的实体,以排海倒海之势吞没了我侧旁的一切,我听得一阵支离破碎的叮当,接着换作一片沉静。侧旁的女人呆立着,紫色背包的金属拉链断裂掉落在马路上发出一声轻响,她的头颅侧垂,另一侧伤口处渗出紫色的血液爬上她的身体,严重的不平衡使她轰然倒向一侧。阳光开始炙热,她的身体在光芒中挥发,最后只剩一摊血水,血水流上马路,浸污角落翠绿的条草,最后来到我的脚边,我后退两步,看着那紫色的液体变深变黑,最终挥发完全,空气中仅留有一丝浅淡的紫葡萄气味,和一丝徘徊的腥膳。

我会跪地为她流泪,纵使我与她仅有一面之缘,或者是两次。她曾在我的猎物身上刻下她独有的印鉴,深紫色的痕迹留在我猎物的额头,手掌,双腿,胸口,心脏……那深紫色的印迹很深,紫葡萄气味从中绽开,四散弥漫,仿佛在宣明此人是她的猎物。而在文明时代,他们有着可以作证的文书,证明他确实是的。

正午的烈阳散着白圈,圈锁着行人清醒的神志,当我再次走上那条柏油路,深绿的条草已从沉睡中苏醒,而新修的站牌随着深紫色背包的女人在炙热中挥发不见,可紫葡萄气味还在徘徊,那个味道开始进入我的身体,像那个女人扔出的套索,透过我的喉咙,勒紧我的心脏,沉沦其中让我喘不过气,让我想到了逃亡。

“带我私奔!”我跌跌撞撞跑到那个男人身边,哭着向我脚下的男人寻求拯救,我无法承受那种紫葡萄气味,在文明的世界里,那种气味已经开始侵占我的血管,腐朽我的五脏。

“阿妍…”他在犹豫中怜悯看我,身上浓烈的青草气息慢慢淡化,紫葡萄气味开始从印鉴中爆发,像是一片扑开的深紫色蒲公英,它们的绒毛扑在我的身上,扑向我的身后,铺满整个大地,越飞越高,直到把天空阴暗。

天黑了,我猛然在昏暗的烛光中清醒,手中拿着一把极短的匕首,蜷缩着身子躺在低矮的草席上。小屋密不透风,木门却裂纹满布。我无故满心恐慌必然得知支配者已经下达指令——用一把长刀杀死即将进门的男人!

我扒在木门上,从门缝里远远望见了那个在昏暗中行走的男人,那个男人身材粗壮,身体里全是紫葡萄气味,他因酒气而微微打晃,脸面像极了我的猎物,但他极其罪恶冷漠的神采让我坚定他不是。

我手中的短小匕首在发抖,我开始琢磨对策,纵使我能够侥幸用这匕首杀死力量相差百倍的那个男人,也构不成支配者所设定的通关条件,可这窄小贫瘠的房屋中并不配备长刀……

他来了,砰砰敲动门板,我的腿脚在浓烈的紫葡萄气味中发软,心脏几乎跃出喉咙,双手紧紧扣住瘦小的五金插锁。可男人并无怜悯地用身体去撞,插锁严重变形后再也无力阻挡,他如雄狮一般扑了进来……

巨大的力量将我推倒在一旁,我清醒理智将短小匕首藏在身后,他进门后骂了一声,却并没有任何吃惊的神采,仿佛我与他同属这间屋子是多么寻常的事。

他转身走向低矮的草席,在他转身瞬间我掏出匕首,向他刺了过去,我可以确定我的动作是无声且迅速的,可还是被发现。他转过头来握住我的手腕,将我连着匕首甩到墙上,剧烈的破碎感让那紫葡萄气味更加深入我身体的毫末,我流着眼泪,失智一般地重新站起,无力地将匕首抵在他厚实的脊背,他开始流血,深紫色的血液从他的身体里爬出来,他愤怒地又将我甩到墙上……我再也不能动弹,可这时坚固的墙体出现了裂缝,很快碎成一片,我在碎墙的那端看到了一把闪着光明悬在半空的长刀,仍旧清醒的意志告诉我,那就是通关条件。

我抛下短小匕首从碎墙中艰难爬起,跑去抓住那把长刀,可这时男人跟来用短小匕首插入了我的身体,我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流出眼泪,看到他正因此而垂头怜悯和悔恨,我顺势将长刀划过他的脖颈。我看到他脖颈的深紫色血液滴下,落到地上清晰有声,紫葡萄气味又开始弥漫,直至勒紧我的咽喉……

我醒来时,天仍是黑的,眼皮有着睁不开的沉重感,宿舍里的女生都在沉睡,来自水房水龙头里的水滴落下的声音跨过长廊和木门爬进我的耳朵,紫葡萄气味仍在持续,顺着鼻孔滚进脾胃,我感到生理性地恶心,并不得已爬下床在水房干呕。

清澈的月光轻抚窗外沉睡的深绿色叶片,梦境的骇然使我不禁猛然清醒,我轻抚微微隆起的小腹,认同我已不再是猎人,或者从始至终我都只是一头来自远古的野兽。

我决定将学校破裂的围墙缝补,紫葡萄气味开始从我身上散开,并被隔断在围墙那端,我决定用我仍旧恐慌的心留下这个孩子。

5

她叫贝丽,是个女孩,不是我给她起的名字,而是她自己告诉我的。从紫葡萄气味不再折磨我开始她就来到我身边了。她穿着翠绿的长裙,攥着我的衣角躲在我的身后,跟着我去吃饭,跟着我在操场奔跑,跟着我在教室读书,抱着我在上铺沉睡……我感觉得到她身体的温热,她的快乐,她的悲伤,还有与她常伴的恐慌,她常常告诉我她很害怕,那种恐惧是莫名的,仿佛来自更遥远的被我遗忘的曾被猎物支配的恐惧。她因恐惧越变越小,最后成了躺在我怀里寻找奶水的娃娃。

我的身体再也掩藏不住怀孕的体征,最后在无数鄙夷声中离开了学校。我怀抱着我亲爱的女儿贝丽,忍受发炎乳头的刺痛,并未向他人吐露她的父亲,她现在是唯一属于我的,我只想求得家人留下她。只有我能感知她是一个真实的生命,她在用自己的身体告诉我她的需要,她在诉说她的恐惧,她一直跟在我身边,而此刻就在我的怀抱里……

“留下她你会终生痛苦!”在鞭笞和责骂之后,我的母亲提醒我。

可对于我来说,我看不清未来,只看得到贝丽。我无法想象,将怀抱里胆小依赖的她杀害是多么残忍和锥心刺骨的事,她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她。我想我永远是一只远古的兽,逃脱理智而遵从本能。

爱她,就是我的本能!

我想我仍属幸运,在与她共度的日子里,秋日凄凉的雨和冬夜彻骨的风吹不到我的身上,我在温暖的屋子里给她讲童话,她又重新长大了,个头到了我的大腿,并能学着我的语调念出书皮上的大字,她学会辨别颜色,也学会数出十以内的数字,我给她买了几条绿色的裙子,因为那是她最爱的颜色。我将家中所有的锐利桌角都用海绵包好,我的母亲做了虎头鞋,我的父亲用木料磨出一个精致的玩具……我以为我会如此幸福地和家人迎来贝丽真正的诞生,可打破这一切的猎人已经开始启程。

当冬日的第一场大雪逼仄人间,我将重新迎来了已被贝丽拯救的恐慌痛苦,当我决定不再猎取任何生灵,以免被他们所支配。可我就不自然地成为了那个猎物——

新的猎人已经到来。

6

“阿妍!”透过密集的雪片,急切的呼叫声如同一束烈阳割开沉厚的阴云,穿透紧闭的玻璃窗,照在我沉重的身体上。我起身拉开窗户,冰凉的雪片打在我身上,我下意识地将手扶上隆起的小腹,模糊看到在我印象里几乎遗忘的男人。“阿银…”我在记忆中重新找回了那个名字,我以为永远不会再记起并刻意隐藏的名字。

看到我开心向他招手,他笑着摘下了头上积满雪片的灰色粘布帽。他的头发变长了,个头又高了许多,身材也逐渐丰满,与两年前的别离相比,他无疑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

我的妈妈开门将他迎进来,他脱下灰褐色的羽绒服熟练搭在衣架上,身上穿着奶油色的毛衣和宽松的黑色裤子局促地坐在沙发一角。

看到我从楼梯上慢慢抓着扶手走下来时,他起身走上前想要扶我,却又停住了,初见的欣喜在更近距离地看到我隆起的小腹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近乎扭曲的失落感,仿佛我们之间本该保持适当的距离,“我的手很凉…”他很抱歉地说,并返回了位子上。

阿银是母亲故友的儿子,也是我们的邻居,他的母亲在几年前的一个深夜里接到一通电话后突发心脏恶疾离开人世,没人知道那通电话的内容是什么,也无法判断电话那头是什么人,因为那个电话从此没能再打通过。无法寻得其他亲人的阿银被接到我家生活,直到两年前他的父亲突然出现将他带走。

与父亲母亲寒暄后,他转过头来与我对话,他下意识地看向我的小腹,并因强烈的谴责感移开视线看向我的眼睛。“听说你离开了学校?”

“我退学了。”我遗憾地笑笑。他没有再问下去,眼睛里越来越昏暗,想必从母亲的口里听说了我全部的故事。

“我大学马上毕业了!”他说,好像要宣明什么事,却因我隆起的小腹而被阻断,谈话被迫终止。因连日的大雪,母亲留他再住几天,他也同意了,回到了那间仍属于他的小屋。

而贝丽这个调皮的丫头,总是对着阿银看,甚至打开房门对着他咯咯地笑,我知道贝丽很喜欢这个客人,索性拜托他帮我整理房间,母亲也并没有责备我这种唐突的做法。阿银也很乐意帮忙,好像和从前一样,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

我在被雪片包围的小屋中回忆起往昔,贝丽你知道吗,阿银比他看起来还要可笑。阿银和我一起去上学,他总是沉默和孤僻,在无车的马路上他也总是谨慎地靠在边角,“阿银,快些,要迟到了!”我转头催促他,他高大的个子很不协调地坐在车座上,脸颊羞红一片。双腿加重力道,脚蹬却不听话地脱离控制,看到离我越来越近他急忙捏手闸,灵敏的手闸只停住了车子却忘记了他的身体,他整个人飞出来砸向了我和我的车子,最后我们一瘸一拐地去了学校……

贝丽在我身旁大笑,我也大笑,阿银挠挠头坐到了我们身边。“你在笑什么?”他问,耳朵泛起红晕,手里拿着果盘,给我递了一块苹果切片。阿银不同于其他的猎人,他从不会用压迫感来降伏猎物,但他致命的诱惑从来不会比任何猎人少,可我并不喜欢他的弱小和胆怯,所以心底时刻抵抗着那诱惑,隐藏着对他的依赖和向往。

“阿银,我记得你一瘸一拐地背着我去学校,我记得你爬树给我捡羽毛球被马蜂蛰了脸,我记得每个冬天都会在初雪的清晨送我一个雪人,我记得你从不会对我生气并说要和我永远在一起,我却生气地说永远不会嫁给你……”说到这我沉默了,被遗忘的遥远记忆在此刻出现显得那么不合时宜,我尴尬地笑笑,低头捧着小腹,整理复杂的情绪。我不想再隐藏,好像有了贝丽之后我更能坦诚地对待自己的内心,阿银是我要刻意遗忘的人,也是我最坦荡的心事。

阿银沉默着剥开一颗葡萄,那气味弥漫开来却不再会令我恐惧,我想到了带着紫葡萄气味的男人,和深紫色背包的女人,他们一定已经遗忘了我。而我和贝丽,深切爱着且不需要他人怜悯。我无所顾忌,除了阿银。

“她多大了?”阿银低头看着我的肚子,将剥开的葡萄喂进我的嘴里,我瞧瞧身边靠在我身上的贝丽估摸了一个年岁,“贝丽大概四五岁了吧!”

阿银眼神闪出一抹疑惑,但很快就回归自然,“你还是那么爱幻想。”他说。

“我没有幻想,从来都只是在说我看到的东西。”

“那你看得到我吗?”

“我看到了。”我笑着,没有一丝犹豫,因为我确实看到了,阿银拉着我的手,跳出玻璃窗,飞出房屋,带着我穿越冰冷的雪季,干枯的沙漠,和无际的长河,最后来到了属于我的原始森林,我是属于那里的,并非什么野兽,而仅仅是一株青草。他在我的世界里变成了一束阳光,我不会感觉寒冷,因为他的手心永远是热的。那种温暖在这个世界近乎驱赶了冰雪,牵来了烈阳。不同于那个男人带来的恐慌和让我迷恋的窒息感,阿银会让我的心发焦,仿佛一束隐秘的光线穿越风雪和密集的叶片从天外赶来,透过放大镜聚焦到我心口一角,非器质性的烧灼会让我心跳加快,我喉咙干渴,却无法拒绝烈阳。

“我娶你,好吗?”他的脸上飞上一抹潮红,猎人的猎捕时刻总是强硬而不容拒绝,我点点头,顺从地在他手心里渴求温暖。我靠在阿银身上,释放多年隐藏的向往,贝丽也靠在我身上,这一刻我感觉我得到了世界上所有正确的爱,青草获得阳光,恐慌得以安然,可所有幸福也仅有这一刻。

从猎捕那一刻起,他就会被猎物支配,这仍是时空的法则。

天的阴沉突然迫降,恶魔皱着脸用舌头舔舐人间,被扬起的沙尘在被搅动的时空中旋转乱飞,而我和阿银骑着单车在风沙中狂奔。

“阿妍,阿妍,我追不上你了!”他喊着,我转头看他,才发现他的脚蹬已经完全脱离控制,在半空中哗哗打旋,并不停地叩击他的小腿。他和车子被风沙抬起,并将被搅动的时空裹挟,我惊恐地大叫,跳下车子抓住他的臂膀,紧紧拥住他的身体,我并不在乎会随着他一起进入时空的漩涡,我只知道我不能失去他。

可我隆起的小腹在此刻开始膨胀,惊恐的贝丽抱着我的身体,她张着嘴大声啼哭,一股淫风顺着贝丽的张开的嘴灌进她的肚子,她的肚子开始膨胀,像一个被越吹越大的气球,我和阿银因为贝丽膨胀的肚子再也不能拥抱,我只能用一只手紧紧拉住阿银,以免他陷入漩涡,一手拉着膨胀的贝丽。

可是漩涡越来越大,贝丽的肚子也越来越胀,阿银流着泪放开我的手,瞬间被卷入漩涡,而我摔在地面上,双手紧紧抱着惊恐啼哭的贝丽,我被阿银烧焦的心好像已碎成碳灰。

7

醒在深夜的雪,显得格外无声而安宁,那雪是柔和的,闪着微弱的荧光,我从那有微光的窗外,看到了一个漆黑的身影,他熟练扒开未上锁的窗,径直来到我的床边,脱掉帽子外套和皮靴,钻进我的被子。

他温暖的大手将我拥入怀里,我也紧拥着他灼烫的身体,“阿银……”我的心像缺失般地向他寻求拯救,从他的胸口抚上他的脸颊,发现他脸上带着温热的液体。“阿妍,放弃贝丽可以吗?”他用力控制着自己慌乱的呼吸,身体正轻微抽泣。

我的手指瞬间因冰凉而滞住,他扭曲痛苦的脸面抵在我的额头,他握着我的手去抚摸他的心脏,他说贝丽像针一样在扎他的胸口,他说贝丽常常紧紧缠住他的喉咙,他说贝丽像游魂一样进入他的梦里,他说爱与贝丽,不能两全……

我承认自己的自私,可我始终不能明白,为什么贝丽不能属于爱。贝丽在我的身体里,也在我的面前,她稚嫩单纯的小手正帮我擦去痛苦的泪水,我爱贝丽,也爱阿银,无法割舍,我甚至情愿将自己分割,那种分裂感是剧烈疼痛的,在阿银的亲吻中我反馈着自己的痛苦,我割裂他的嘴唇,咬伤他的肩膀,他因疼痛而终化愤怒,那愤怒从疼痛本身转移给贝丽,又从贝丽转移到了带给我这一切的那个散发着紫葡萄气味的男人。他最后亲吻了我的额头,在深夜离开了。

我在窗台旁站着等待天明,像一株藏在温室的青草,雪很大,我仍旧没有看到太阳。红肿的眼睛挤压着我的视感,我发现我等不到阿银,也找不到贝丽了,我惊慌地扶着小腹呼喊贝丽的名字,许久才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回声,她在楼梯口,看着掉在台阶下的木制玩具,眼中几滴水珠打转,“妈妈……”她呼唤着我,翠绿的衣裙在昏暗中有些暗淡。

“贝丽,离楼梯远一些!”我急忙跑过来,贝丽懂事地退后两步,看看我,又看看掉在台阶上的木制玩具,我明白她想拿到那个玩具,于是我一手抓着扶手,艰难地探着身子去捡,可就在我碰到那个玩具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贝丽一声哭腔:“妈妈,我也爱你……”

一丝紧迫感摄入我的神经,可还未等我回头去看,贝丽颤抖地小手用力推了我的后背,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滚下楼梯,我听到楼梯口贝丽撕心裂肺地哭泣,我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肚子,头部剧烈地撞击让我几度陷入昏迷又坚决保持清醒,我躺在台阶下,无力地抬起手掌想怀抱贝丽。可下体的血液已经爬下我的大腿,又蔓延到楼梯上离贝丽越来越近,直到那血液染红了她翠绿的衣裙,她就笑着永远消失了。

“爱与贝丽,不能割舍……”母亲拉着我的手,我在昏朦中诉说着自己痛苦的心愿。

阿银找到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仍在酒吧喝酒,还是原来的位置。或许是支配者的力量,就算是毫无痕迹也能被送到那个从未见过的男人的面前,阿银很少愤怒,此刻却被愤怒注满身体,他颤抖着,从口袋掏出新买的刀具……他的心开始剧痛,他好像忘记了自己也有着与母亲相同的心脏疾病……

绿色的藤蔓从他脚边生出并蔓延包裹他全身,托起他痛苦的身体穿过酒吧的窗户越飞越高,新买的刀具遗失在灯光迷幻的酒吧一角,他坠落在绿色的汪洋里,在青草香甜气味的伴随中,永远地沉睡下去。

(完)

你可能感兴趣的:(短篇 | 爱与贝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