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市北,有一小城秭归。秭归城南有湖半泽,方圆百亩,名曰嘉措。
嘉措湖上断桥半座,经年无人,杂草丛生。桥东有小路一条,怪称大道,蜿蜒曲折。
大道西边儿,有破观一座,人曰玉京,观内住着师徒两个。老道士和光带着小道士同尘植林两旁,四季长青,名唤忘忧。
忘忧林尽,有间小店,取名随遇。人道是:菜品新奇,味道绝美。
店主答曰:非菜美,食色性也。
随遇馆内上下三人,有老板一个,跑堂福禄,还有个迷糊小会计灵犀。三人里,主事的是个文弱书生。没说姓什么,自称随遇,北平过来人,二十郎当岁。
迎来送往间,尔雅温文,童叟无欺。唯有大堂门口,刻着条古怪规矩:菜好了,酒满上,带着故事,很高兴认识你。
入口柔,一线喉,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一股淡香透苦涩,回味则悠长。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张。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再吃唯恐两腋习习清风生,一口下肚白日便飞升。
——老道士和光
1.
“师父,左右不过也是一碗绿豆汤而已,咋你还能喝得出这么多的条条道道来?你还当真以为自己喝的是孟婆汤啊?”
小道士同尘仰头,盯着老道士和光手里的空碗,不着痕迹的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咽下去一口口水,看师傅喝的这么香甜,同尘单是看着就觉得自个儿嗓子有些发干。
“要不,来一碗?”
别地儿什么样不知道,但是和光在随遇馆这一亩三分地上,向来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儿的,所以他也干脆,直接把福禄给猫咪准备好的小半盆绿豆汤一点儿都不客气的端到了同尘跟前。
眼瞅着随遇正一边跟走走聊天一边眯着眼打盹,灵犀也跟海誓聊的正是起劲,所以福禄圆鼓鼓的胖脸上一双眯眯眼儿睁的——嗯,还是很小。
眼睛虽小,却不碍事,可不像某个眼睛不仅大,而且还生的一幅道骨仙风的老家伙。福禄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小本给和光又记了一账,心里却不由的对这个大眼睛的老道士肃然起敬。
毕竟,敢从狗嘴里夺食,老道士也算是真天人也······着实是太不要脸了。
甚至就连小道士同尘都觉得自家师父所做所为实在是有些不妥,但是又实在耐不住天儿热,只好低眉臊眼,头都不好意思抬的学着和光样子取了只海碗。
“无量天尊。”
同尘念完,红着脸咬牙往盆里一掏,权当是看不见旁人,自顾的舀出来半碗,感情深,一口闷。
“怎么样乖徒儿,有没有喝出来人生?”
同尘红着脸没说话,不好吃三个字,不过却堵住了嘴巴,一路从眉心蜿蜒向着喉结写下。
咕——咕——咕,咕咚。
连着咽了三下,终于嘴里的这口绿豆汤这才被咽下去了嗓子眼儿。
都不用法术,海誓单是看同尘脸色,就知道今天的绿豆汤肯定有问题。但是她却觉得甚是稀奇,毕竟随遇做的菜,哪怕是最简单煮出来的一锅绿豆汤也应该是绝顶的美味才是。
“怎么了小道士?有什么问题吗,随遇做的菜,味道可是不错啊。”
说罢,海誓跟灵犀也都端起了眼前摆着的一碗绿豆汤,一饮而尽。
“何止不错?简直美味,我早就说过随遇的这碗小小的绿豆汤里,其实另有乾坤,它藏着人生呢。”
和光脸上写满了得意,两条白眉一挑一挑,舞蹈的很是活跃。但是——噗,海誓张嘴,小口一努,就吐出一块约莫有成人大拇指指肚大小的两节盐圪垯。
很好,很强大,果然另有乾坤,谁要说这碗绿豆汤里没有乾坤,天王不答应,老子都不会放过他的。
海誓她脸上两条好看的眉毛跟着眼白都是向上一挑,俏生生的翻了个白眼,冲着随遇说道。
“随遇?来给翻译翻译什么叫做惊喜?”
此时,随遇还趴在柜台上,熟睡正酣和走走聊天也正酣。
福禄羡慕的看过随遇,但这是随遇独有的神通,旁人是学不来的,想到这里他更是难过,有气无力的瞥了海誓手心一眼,淡淡说道。
“哦?这个啊,今天店里的白糖用光了,随遇哥煮好汤让我去买,可是天儿这么热,你们也都是知道的,所以我就没去。反正白糖和咸盐看颜色也没见有什么区别不是?我就倒了半袋盐进去,倒完了,我一想,你们平时不都喜欢多加糖嘛,我这不就又倒了半袋咸盐,对了味道怎么样?好喝吗?”
和光抚须:“入口柔,一线喉,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一股淡香透苦涩,回味则悠长。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张。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再吃唯恐两腋习习清风生,一口下肚白日便飞升。”
众人:······
福禄:······
和光继续抚须,“好喝,好喝。”
同尘、海誓跟灵犀一脸菜色,腮帮子鼓鼓还没得全部咽下去。唯有猫咪蜷缩在地上,脸上露出一丝人性的庆幸,它一脸感激的看着老道士和光回答福禄说。
“汪!”
2.
这绿豆汤,终究还是被喝完了。
其中离不开真——狗嘴里抢食的老道士和光,此时的和光正一边咯嘣、咯嘣吃糖豆似的嚼着盐圪垯,一边无限感慨的拍打着福禄肩膀说道。
“以前还真就没看出来,吃过了我才知道,小福禄还别说,你小子还挺有做饭的天分嘛。”
以前师祖说他走过的路,没师傅吃过的盐多,同尘总是不信的,但是现在同尘信了。
但是他信的有些迟,苦着一张小脸,同尘耷拉的小脑袋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街上吟游诗人才有的惆怅。怪不得太师祖常说做人贪不得,你看,现世报往往来的就是这么快,来的就是这么急。
不听老人言,吃亏可不就是在眼前。同尘恨恨的瞪了自己小手一眼,心道,这双手莫非是自己仇人送来坑自己的?不然为什么放着那么多的小碗不拿,偏生的还就挑了口最大的海碗?
这下可倒好了,才不过是第一口下肚,就咸的舌根儿都发苦,剩下的九百九十九口,得喝到什么时候啊。
“喝啊?味道真不错的,福禄你小子做菜还是有几分天赋的,居然能想到把做菜跟道结合起来,后生可畏啊,道可道,非常道,人可人,非常人,好菜好人呢。”
噗——
这一声是福禄发出的,道不道,人不人的福禄不清楚也不懂的,不过他现在算是知道了老道士和光的口味很重,而且还不是一般的重。
毕竟是夏天,太阳正底气十足时候,阳光一但落在了人的身上就赖着舍不得走了,暖烘烘的熏得人眼皮子直打架,也确实,是有些有些说不出的惬意跟慵懒。
尤是傍晚,太阳将落未落之际,这时的阳光有的赖着人身上不走,有的挂在墙头,还有的舍不得随遇馆,拐着弯儿抹着角儿的往随遇馆里扑。
这不,天都还没来得及黑,就着急忙慌的往梦里赶人。
夏蝉和知了也跟着傍晚一起瞎起哄,正是困意愈浓的时分。
随遇馆里海誓听得福禄噗饭,她笑了,灵犀笑了,和光、同尘笑了,福禄、猫咪和走走也跟着笑了,甚至就连老早趴在柜台上入了梦中的随遇也跟着笑声,嘴角上扬,露出来一弯浅浅的笑来。
就这样,笑声就从随遇馆里一路打着旋儿的飘到了随遇馆外头,洋洋洒洒的飞过忘忧林子,飞过破观玉京,飞过小路大道。最后,一路走走停停,一路停停走走的落在了嘉措湖水上。
海誓的笑声是一道连着一道,和海浪一样,一浪高过一浪;灵犀的笑声是雷雨天前的黄鹂鸟,清脆夹着一丝山雨欲来的泥土与林子绿草的清新;和光跟同尘一老道一小道两个的笑,一个是欲乘风而去,一个是飘飘乎如遗世而独立;福禄的笑是不出差错,不自满,不敢懈怠,不偷闲,自有上天赐来福气和机缘。
唯有猫咪的笑与众不同,很是简单的一声,“汪。”然后才是串成一串就跟走走手腕上带着的手链一样的“汪汪汪。”
落在人的耳朵里,甚是扰人。
于是,就在整个随遇馆都要化作成一片笑声的海洋时候,猫咪一声跟着一声的汪汪汪,赶着趟儿比赛似的,一声大过一声,最后甚至都吓跑了赖在随遇馆里一直都舍不得走的夕阳。
所以,随遇听得刺耳再睁开眼时候,眼前是一片漆黑,随遇馆内外黑洞洞的看不见一点光。
可是这与平常不符,且不说随遇馆内如何,单说是随遇馆外头小路和大道两边,可是号称三步一路灯,五步一聚光阵的。要知道,这可是朝廷出资跟联邦掏钱一起合办的。质量,自然是没的说。
揉了揉眼睛,可眼前还是一片漆黑。随遇叹了一口气,他大概已经猜到这代表的是什么了。
不过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一天随遇早就有所准备。只见他从柜台底下摸索出一个灯笼说道。
“福禄?把灯笼点上,我大概是瞎了。”
福禄:······
众人:······
猫咪:汪。
唯有走走小心的把贴在随遇眼睛上的一片叶子摘下来,偷笑一声心道,原来破观玉京里老道士给的一叶真的能障目啊。
3.
“哦,原来师祖他真的找到了那片可以障目,遮在人眼前就让人看不见东西的神叶了。”
和光端起一碗绿豆汤,一饮而尽,嘴里咯嘣咯嘣,从牙缝里蹦出来一句话。
“不过,这大概是最垃圾的神物了。”
他补充道。
灵犀跟福禄眼睛听得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就连腻着随遇的走走都来了兴趣,从随遇跟前一路小跑到了和光跟前,眼巴巴看着和光等他讲故事。
和光不说话,只是抚须看着眼皮子底下的大海碗。福禄手勤,巴巴的给和光盛满一碗绿豆汤,和光端起来饮了一口,这才慢条斯理说道。
“说来话长,大概的从老道士和同尘这么高的岁数时候说起来了。”
“长话短说,只说神叶的部分就可以。”
端坐在远处,还在努力下咽的海誓小口一张,又吐出一块咸盐,淡淡的说道。
“也就是说,这个神物其实是个鸡肋,它唯一的功能就是能挡住泰山。”
“挡住泰山?”
“那为什么随遇哥哥看不见了?”
“那随遇是?”
和满是疑惑的众人不同,和光瞥了一眼海誓跟重新恢复了视力的随遇,又低头看了眼地上站着的走走,若有所思起来。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不见泰山啊。”
“啊!”
“泰山啊!”
“啊!泰山啊!”
就在随遇馆内几个人正说起来泰山时候,忽的,随遇馆外头,传来了数道惊呼声。
单听声音,东南西北,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四面八方都有,隐隐约约的还有一种莫名的节奏感。
福禄虽不是此刻随遇馆里好奇心最旺盛的一个,但却是最合适出去询问的一个。
于是,就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起身,快步走到随遇馆门口,还没来得及出门。
砰——
福禄便从门口重新落回了座位。
石泰山后知后觉的摸着后脑勺一边往随遇馆走,一边自言自语喃喃说。
“我刚刚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
福禄张张嘴,无力的伸出胳膊,最后却化作成了一声叹息。算了,夸父族的家伙们,肌肉已经长到了脑子里。
果然,石泰山已经忘了自己来随遇馆的目的。其中,还是海誓最温柔。
“外面这么热,口一定很渴吧,给你这碗绿豆汤,下火去热。”
灵犀跟同尘脸上眉毛同时一挑,真狡猾。
吨吨吨吨吨吨吨嗝——咯嘣,咯嘣。
大半碗绿豆汤下肚,石泰山放下大海碗,从牙缝里剔出半块拇指指肚大小的咸盐,左看看右看看,重新扔回嘴里嚷嚷道。
“早说了随遇你做饭舍不得放咸盐,今儿的味儿不错,下回再多放点就更美了。”
老道士和光原本是有些看不惯夸父族的族人的,主要是当年白玉京一脉在天界拼命时候,夸父族等神族却早早的退缩到了昆仑山,若不是他们这些神族的撤退,白玉京一脉何至于此?
这是他们白玉京一脉祖祖辈辈遗留下的遗憾,不是恨,就是遗憾,是哀其不争的遗憾。
但是,白玉京一脉虽理解夸父族的选择,毕竟谁都没有要求别人跟着自己一起赴死的权力,却依旧看不起夸父族的决定。选择死,很难,可为了能活下去就抛弃了自己的信仰,可耻。
所以,虽已经千百年以后,遗憾也一代代磨平,但白玉京一脉每每见到夸父神族族人时候,不屑者依旧。
不过此刻随着石泰山的一句话,老道士和光再看他时候,意外的没有以前看的时候那么不顺眼了已经。
“唔,泰山啊你来随遇馆是不是找随遇有什么事呢?”
“和光大师也在啊,对了族长让我告诉随遇哥,泰山来了。”
和光咽下一口浊气,幽幽望天,果然老祖宗说的对,的确和肌肉长进脑子的家伙们没什么好置气的。
“贫道是道士,不是秃驴。”
“好的大师。”
和光摆摆手懒得和石泰山计较。
“咱们都有眼睛,你来了不用说,咱们也都看的见泰山来了。”
石泰山一急,力气不由大了几分。哗啦屁股底下的凳子就被他身上外泄的神力摧毁成了碎片。
“不是泰山来了,是泰山来了!”
福禄小眼睛一眯,掏出小本子重重的记了一笔呵道。
“今儿就是猿人来了,他也得赔钱。”
“是山,不是我,是真的泰山就在咱们的头上,它就要落下来了!”
福禄小眼睛眯着看石泰山,阴测测笑道。
“哈哈,泰山在咱们头上,那不就成了泰山压顶?”
“什,什么?!泰山压顶!”
随着福禄的几声干笑,而后随遇馆里欢快的气氛为之一顿,大大大大事不好了!泰山压顶了!
唯有随遇一人,面无惧色,缓缓站起来说道。
“嗯?是谁?!胆敢把我的凳子给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