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悉达多》


这本小书犹如一块美丽的蓝宝石——一块具有魔法性质的蓝宝石,圆润的宝石表面上幻现着一个个清晰、动人、神圣的人物形象,语言的优美,修辞的贴切,使每一句话、每一个段落都流溢着浓郁的诗意且蕴藏着音乐一般的节奏。阅读这本小书的感受,如同在河边聆听清晨的鸟儿欢鸣,应和着阳光下的微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人在这种美妙的和谐里会自然地陷入沉思之中。

在《悉达多》里,涉及到了两种不同的“得道”途径——一种是追寻前辈,学习他们的义法和教理,如婆罗门和沙门,要求人寻求智慧和知识,要求人摈弃世俗的繁华,在日复一日的思考、忍耐和斋戒中冥想自我,归于内心的最深邃之处,从而悟得佛道;一种则是书中作者所阐述的途径,即以悉达多的人生经历来告诉世人,唯有真实体验过世间万象的人才能真切明白其中的真理,才能形成一种不只是纯粹思想上的、虚幻的自我,还得融入一个经历过世俗生活的自我。

因世俗的痛苦皆来源于世人的无知和沉溺,不能悟得更高幸福的意义,所以前一种途径从观察他人的生活来进行思考和参悟,从而在未经历这些痛苦之先就先舍弃或逃避这些世俗之事,试图获得一种纯粹的佛道——一颗纯净的佛陀之心。但悉达多对此不以为然。他在观察世人的生活时发现这些生活里也存在着许多与他们苦苦修行所得到的极为相似的智慧。世俗中的人是经历了这些实际的痛苦后才得到了有关痛苦的智慧,尽管相比“求道之人”们的观察所悟,这些智慧显得粗浅而不完善,但在悉达多眼里,这种经历过生活的感悟要比他们这些俗世烟火之外的人所得到的智慧更为充实。

在这样的思考之后,悉达多便打算入世成为世俗之人,体验俗世的生活,来印证自己的智慧是否就是真谛。他从本心出发,要寻求到那一个完满的自我;他认为这个自我绝不可能在他人的教义中实现。我就是我,我在我的内心,唯有我才能确实认识到我。他甚至因此而怀疑乔达摩(即功德圆满的释迦牟尼),试图越过乔达摩的那些教义而尝试寻求他的悟道契机——相比那些为此纷纷而皈依他的人而言,悉达多的这一思想已经接近于佛陀本身了。佛陀是要消除世人的痛苦而并没有指出如何使每个求道者都拥有独立完满的自我,也即是使人人都能成为佛陀之身。他总结了许多教义,这些教义的含义无懈可击,每一条都是真理。但他唯独隐瞒了他自己如何证悟成佛的经历——他究竟思考到了什么而使自己功德圆满、成为第一个世尊佛陀的呢?悉达多以此为疑问,佛陀却微微一笑并不做回答。于是悉达多开始了自己的求道之路。他因情欲而陷入世俗生活的网,在财富、美色、权力和欲望之间挣扎了多年,直到一个痛苦的梦唤醒了他渐趋麻木的内心,那些挚爱他的人的回忆开始擦去他心头的污垢,使他重又获得醒悟,摆脱了这一切。至此他终于完满地体验过了世俗的痛苦并得到了一个完善的关于个人存在的认识。

悉达多重又回到了当初的生活——一个苦修的沙门,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他还是那个一贫如洗的沙门,还是那个为了认识自我而四处流浪的人。他选择成为一个摆渡的船夫,与河流共同生活,以一种极为平常的方式去帮助那些有所需求的人渡过面前的河流——这些人把河流当作他们目的地的障碍,而这却是他们本身就应该跨过的生活之道。作者在此显然是做了一个暗喻:伟大的救赎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教义,仅仅是普通生活中的一件平常的小事就已经体现出了救赎之道的真义,而世俗生活中这样的小事每天都在发生,发生在世界上的各个角落。岁月如流,悉达多从一个纯真的少年变成了一个白发斑斑的看起来像个老者的中年人。他有过一个虚幻的自我,如今也有了一个现实的自我,两者的结合终于使他的内心充实了,完善了,有了更加坚实的智慧,有了切实完满的人性,就在这种结合里,他找到了那个最高境界的自我,他实现了自己成为佛陀的夙愿:

“他不再看见悉达多的脸。他看见许多旁人的脸,长长一队。他看见一条奔腾的面孔之河。成百上千张脸生成、寂灭,又同时存在、展现。这些脸持续地改变着、更新着,却又都是悉达多的脸。他看见鱼的脸:一条将死的鲤鱼不断张开痛苦的嘴,鱼眼泛白;他看见新生婴儿的脸抽搐着,红润,满是褶皱;他看见凶手的脸,看见他将匕首刺入另一人体内;他看见同一秒内凶手被捆绑着跪倒在地,刽子手一刀砍下他的头颅;他看见赤裸的男女,以各种体位、爱恨交织着行云雨之事;他看见横陈的尸首,无声,冰冷,空乏;他看见动物的头,猪头,鳄鱼头,象头,牛头,鸟头;他看见诸神,克利须那神,阿格尼神……他看见千万人和他们的脸以万千方式交织一处。他们互助,相爱,相恨。他们寂灭,重生。他们满是死意,满是对无常强烈而痛苦的信奉。可他们无一人死灭,只是变化,新生,重获新脸。并无时间位于这张脸和过去的脸之间——所有形象和脸都在静止,流动,自我孕育,漂游,彼此融合。这一切之上持久回旋着稀薄的、不实又实在之物。有如薄冰或玻璃,有如透明的皮肤或薄纱,有如一种水的形式与面具。这面具是悉达多的脸,是乔文达亲吻他额头的瞬间,他微笑的脸。乔文达看见面具的微笑,这微笑同时覆盖千万新生与死亡。这微笑安详、纯洁、微妙,或慈悲,或嘲弄,充满智慧,和乔达摩的微笑一致。就像他千百次以敬畏之心亲眼所见的佛陀乔达摩的千百种微笑。乔文达知道,这是圆成者之笑。”(《悉达多·第二章:乔文达》,姜乙译本)

人如何成为自身,如何按着本性生活,如何认识自我,如何使自我得以完满,这本书可谓是道尽了全部的真谛。一种纯粹精神上的自我,无论如何具体和完美,它永远是一种不实际的自我,它永远是一种理论上的自我,不管关于它的描述多么详实,用怎样恰当的语言把它叙说出来,怎样使他人得到理解,它永远虚无缥缈,——他人只看到表面,或许这确实也能从某种程度对他们产生一些影响从而使他们改变自己,获得某种意义上的幸福,——但是唯有自己才能真实地认识到这样一种自我的本质,——它总是缺少了什么,像是一具雕塑没有灵气,或是一朵想象的花让人感受不到明晰的颜色。这样的自我是不完全的自我,不仅对于自身,对于他人也是一种具有欺骗性的迷惑。人的自我不在于过去,也不在于将来,而就在此刻生活着的活生生的自身;在确实的生活之中,每一刻我们都在塑造着自我,直到生命自然终结的那一天,就是我们最终完满的那一刻。自我就在生命之中,就在持续的生活之中,没有旁的路径可走,因我们本身就在完善自我的道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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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单3号:《悉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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