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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灰鹤时,是十六年后的一个黄昏。此时的她,已是一位高三重点班的班主任。
那天,受表姐所托,我驱车去一所市重点中学,接她即将放学的儿子。临近放学还有一段时间,我等在校园的一个池塘边,目光随意地飘荡在校园的各个角落。这时,一个步态奇特的女子游入了我的视线,她手里握着一本类似高中课本的书籍。她的左腿迈出一步,左脚总能踏实地着地,但右腿迈出一步,右脚却只能象征性地点一下地面,像是触电般地快速反弹,与此同时,整个身体也如同触电似地弹跳着。她披着飘逸的长发,一双眼睛闪动着会说话的神采,脸上的大方与自信,能让人忽略掉她那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与她俊美的长相十分不协调的、夸张的、尴尬的步态。我十分不礼貌地,却又不自主地盯着她那两条与大地相连的美丑相间的双腿。紧接着,我又十分自然地联想到一条腿受了伤的灰鹤,那种翱翔在大自然间,灵动又神秘的千岁鸟。
灰鹤,灰鹤。突然地,我脑海中关于那个名叫灰鹤的自卑又羞怯的小女孩的记忆猛烈地跳脱出来,我心中瞬间升起一阵狂喜,我不顾人群的纷乱,冲撞着奔向她,离她约两米处,我站住了。我十分确定地喊着:“灰鹤!” ,声音夹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与欣喜。她停下脚步,抬头看向我时,脸上的表情先是疑惑,随即转换成同我一样的狂喜。
那一天,我们久别重逢,彼此因十六年前,通信不便而造成失联的那种懊恼与惋惜的惆怅,在黄昏与暮色的间隙里荡然无存。那晚,我们忘记了时间,彻夜长谈,很多回忆闯入了我们的对话,已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我的,或者是我们共同的,亦或是我们想象的。
大约十七年前,父母因工作繁忙,临时将我寄养在乡下的外婆家,那时,我已读小学五年级。人生地疏,我很难适应,成绩也急剧下滑。加之我性格内向,不大与人交流,很快,我在陌生的环境里,感到很孤独,我的孤独和封闭也引起班里那些孩子们日益强烈的排斥。
第一次见到灰鹤时,是一次与班里另一个孩子起了冲突后,我与他双双被老师罚站在教室外的墙边。我看到寒风中,灰鹤左腿吃力地站立着,右腿有意却又似乎无意地耷拉着,右膝夸张地向外撇开,脚背朝外,脚尖轻轻着地。她停立在一年级教室的窗外,透过模糊的经久破旧的玻璃窗,努力地向内张望着,两只鲜血般通红的耳朵几乎就要竖起来,探听着教室内的声音。她双手互搓着,身体因寒冷,不住地抖动着。我十分好奇,记不得自己看了她多久。当她无意对上我投射的目光时,便迅速地低下了头,我看到她瞬间涨红的脸,如熟透的苹果。
或许是因为我和她同样是“异类”,也或许是因为我对她有着深深地同情,在她身上我能找到久别的自信和优越感,我们很快成了朋友,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后来我得知,灰鹤喜欢那样站立着, 她也只能那样站立着。那是一岁那年,小儿麻痹症给她留下的悲哀的烙印。从此,她左腿笔直修长,匀称而美丽,右腿极细,清晰可辨的皮下骨,丑陋地扭曲着,无论行走或停留,都给人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
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为平衡身体,她每走一步,右臂都甩得非常夸张,仿佛要在空中划出一道与地面平行的弧线。那姿态,不免让人联想到一只受了伤的灰鹤,想要振翅高飞,却又不得不灰溜溜地,艰难又无奈地前行着。
灰鹤的长相是俊美的,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如泛着波涛的湖水,清透而明亮。牙齿洁白整齐,酒窝甜美单纯,笑起来如天边的云,亦如春天的花。
然而,正是这美与丑的强烈对比,给人留下了深刻的残缺感,留下了驱赶不开的深深的遗憾。
每当看到灰鹤不同寻常的走姿,人们总喜欢驻足观看。
“你们看,这是谁家的姑娘呀?”
“哑巴家的!”
“她的腿怎么是瘸的!”
“可不是嘛,可惜了这俊俏的脸蛋!”说罢,有些人还不免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最初,小灰鹤并不理解这笑是什么意思,她就也跟着“咯咯咯”地笑起来,那时,她大大的眼睛闪烁着,透出无限的纯真和善意。
可渐渐地,她长大了,她开始介意起自己的与众不同,介意自己的残缺不全。有时,她似乎能从人们的眼神里看到同情和怜悯,也能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到讥讽和嘲笑。
从此,她便不会再明目张胆地走在人群里,也不会“咯咯咯”地附和着别人的笑,她甚至会有意无意地躲着大家。
灰鹤变得沉默寡言了。
从那时起,灰鹤每次出门,总会先轻轻地打开门,将头悄悄地探出去,见门前有人路过,她便迅捷地收回探出的头,在门后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待那人走远,她才会蹑手蹑脚地走出去,不,确切地说,应该是一瘸一拐地走出去,她那只被她视为毒瘤的右腿右脚,是她的污点,是她不能光明正大地穿梭在人群里的见证。
当年,灰鹤母亲遵从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灰鹤父亲。婚后二人并无感情基础,但日子久了,感情也总能慢慢培养出一点。他们虽不算富有,但日子过得也算平凡自足,很快育有一女,起名灰鹤。
自从一岁那年,灰鹤因病致残之后,父母便开始慢慢有了争吵,最后搞得家无宁日。
终于,那年秋日的黄昏,在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之后,母亲离家出走了,此后便再没回来过。
灰鹤在父亲及爷爷奶奶的扶养下,一日日长大。
然而,命运多舛。
灰鹤十二岁那年,父亲得了一种突发性脑膜炎,病愈之后落下了一生的残疾——他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聋哑人,自那以后,人们习惯称呼他为哑巴,人们似乎忘记了他原是个有名字的人。
灰鹤的父亲原名灰白,灰白曾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他不靠种地养活女儿,他靠贩牛。
灰白的父母也非凡人,在那样艰苦的岁月里,他们靠自己独特的眼界和勤奋,经营了一家豆芽店,诺大的一间房子里,摆满了长豆芽的大水缸,那情景非常壮观,引得十里八乡的村民都来买豆芽。
老两口做生意很大气,从不与顾客斤斤计较,顾客吃到甜头、讨到便宜,都心生欢喜,就更愿意到他们家买豆芽,因此,老两口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老两口试图多次说服儿子,跟着他们一起经营豆芽生意,可是灰白从来都不听老人家的,他有自己的主意,他觉得豆芽生意挣得太少,他看不上。贩牛则不同,牛的卖价高,赚的差价也大,加上那时候的牛,正是农耕的主要工具,需求量也是庞大的。贩牛的行当,非一般人能胜任的,做不好就会血本无归。但灰白则不会,他识牛,每倒手卖一头牛,他都能赚到巨大的差价。因此,灰鹤十二岁之前虽然缺少母爱,但家里富有,加上父亲及爷爷奶奶的疼爱,日子过得也算幸福。
谁曾想,命运有时会在你最得意时挥来一棒,直打得你晕头转向,不敢面对现实。
灰白倒下了。
灰白的疾病,对这个家来说是灾难性的,它不仅夺走了他生还的决心,也夺走了他们家积攒多年的钱财——这些钱财,原本是灰白打算留作以后改善住房及灰鹤往后的用度。灰白内心对灰鹤始终怀有歉疚,他觉得没能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对这个残疾的孩子来说,是残忍的。因此,他想弥补她,他想为她攒足够的钱,盖村里最漂亮的房子。他还打算趁年轻为灰鹤打下坚实的经济基础,足够她度过一生的经济基础,即使有一天他不在了,她的女儿也不能受了委屈。
然而,如今看来,他当初的一切筹划都化为了泡影。
灰白显然是没办法从有声的世界,顺利过渡到无声的世界。有几次,他万念俱灰,甚至试图上过吊,也试图跳过河,但都被老父亲和村里人及时救下了。从此,他整日愁眉苦脸,乱摔乱撞,还时不时发出“阿巴阿巴”的怪声,有时他会无端地跪在院子里,对着初生的太阳或夜晚的月亮,不停地磕着响头,直到额前流出鲜红的血,才肯作罢。这种种异常的举动,常常吓得灰鹤一瘸一拐地无处遁逃。
只一月之久,那个充满欢声笑语的生活蓝图,恍若隔世。家,仿佛被笼罩在了阴云里,无声的阴云里。就连她与父亲的交流也渐渐变得无声无息,他们总是不断地探索着不同的手势,在无声的世界里,父女俩艰难地经营着他们共同的家,只父亲偶尔会发出哑语,这哑语毫无意义,若不伴随手语,灰鹤是完全听不懂的。
自然地,这压抑如黑夜的气氛,使灰鹤内心空荡荡的,她变得更加寂寞,她开始渴望声音、渴望热闹、渴望朋友,她萌生了入学读书的念头。但日益剧增的自卑,使她没有勇气去真正考虑上学的事,她也只敢想想而已,更何况,她现在已经十二岁了,早已过了入学的最佳年龄。
可是,当她日思夜想的念头深深扎根在心里时,就很难轻易摆脱。
她已经在梦里多次看到,她端坐在学校的教室里,自信又舒适,没有残缺和自卑,没有讽刺和愚弄。下课后她在操场上奔跑跳跃,和孩子们追逐打闹。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感受到了成长的快乐,感受到了孩子们毫无芥蒂的、单纯的友谊,一切是那样平淡却美好。
梦醒了,灰鹤怅然若失,仿佛梦是真实的,现实却是假的,或者说她希望甚至渴望,梦是真实的,现实是虚幻的。她常常望着门前的老槐树发呆,目光游离在老槐树的各个角落,一看就是半天,仿佛看得很认真,又仿佛并没有真正地去看过它。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父亲的哑语,惊醒了恍惚中的灰鹤。父亲一边说哑语,一边极力地比划着,这是父女俩特有的交流方式。灰鹤看得明白,父亲是让她去山坡,把在坡上吃草的两只羊牵回家来。灰鹤向父亲点了点头,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两只羊很乖巧,它们在坡上懒散地寻着青草,并不时地朝坡下张望,时不时还会发出“咩……咩……”地叫声,似乎在等待主人的召唤。灰鹤颇为艰难地爬到山坡,两只羊撒娇似的凑上前,它们终于安静了下来,灰鹤不着急回家,她索性挨着两只羊坐了下来。
正值黄昏,霞光将山坡映出了橙红色,宁静美好。两只羊一左一右俯在灰鹤身边,灰鹤望着西边梦幻般的天空,内心却生出无限悲凉。这许多年来,隐藏在心头的不快,如一座即将崩塌的山,再经不起更多的负累。她有太多的忧虑与苦楚,不知该怎么说,也不知该与谁诉说。她渴望母亲,更渴望那种独属于母亲的热切的爱,但似乎从她有记忆开始,她就没有感受到那种被人歌颂的永不凋零的母爱。她只能偶尔十分羡慕地听某个孩子炫耀“今天妈妈又给我做了鸡蛋手擀面”,“今天妈妈给我买了花裙子”,“今天爸爸打我时,妈妈拦住了爸爸,并且把他训斥了一顿”等等。此时,她多么希望妈妈在身边,给她温暖的爱,给她坚强的微笑,给她前进的动力。她的眼睛湿润了,一发不可收拾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润湿了她的脸庞,滑落下来,也润湿了她面前的大地,大地上原本因炎热卷曲的小草,在眼泪的滋润下,重又展开了身躯,似乎是对她哭诉的回应与安慰。
原先,她遇到烦恼总会说与奶奶听,奶奶心疼她,也总能给她恰当的安抚和鼓励,成功驱散走她所有的不快。奶奶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她生活极度节俭,她总喜欢把珍贵的东西放起来不吃或不用,直到东西变质发霉,她才又背着家人偷偷地吃掉或用掉,灰鹤心疼奶奶,无法理解她的勤俭节约和扭曲的陈旧思想。同时,她也在奶奶身上学到了可贵的品质,这些品质将她培养成善良又安静的女孩。
但最近两年,奶奶身体每况愈下,精神也大不如前了,生意早已做不了,她也常常连自己都不能照顾。自从父亲病后,奶奶更是以惊人的速度衰老着。灰鹤每次心情不好向她倾诉时,奶奶总会用悲悯的目光看着她,然后只一句感叹:“唉,我的灰鹤是个命苦的孩子!”然后目光呆滞,便不再说话,若再说,还是重复上一句感叹。每当听到她的感叹,灰鹤原本沉重的心情,似乎更加沉重了。从此,灰鹤便不愿再对她吐露心思,仿佛那是自讨苦吃,并且会越吃越苦。
灰鹤曾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小安,她们曾形影不离,曾一起对付过嘲弄灰鹤的那些坏孩子们,她们也曾一起吃过、一起睡过、一起放过羊、一起割过草。但八岁那年,小安在父母的安排下,入学读书了。自那以后,不知是灰鹤出于自卑,故意躲避小安,还是小安上学后结交了更多的朋友,以至忘记了灰鹤,总之,两人的友谊,十分默契又荒诞地疏远了。
如今,灰鹤有修复当年那份友谊的念头,想到这,她激动地又是一阵热泪盈眶。
灰鹤将两只羊牵回家后,便向小安家走去,她双腿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动力驱赶着,步伐艰难却迅速。
在院中写作业的小安,看到了院门外站立着的满脸窘迫的灰鹤,不免一半吃惊,一半喜悦。她放下手中的笔,奔跑出去:“你怎么来了?”一边问,一边将灰鹤往院里拖拽。
此时,厨房里走出了小安的母亲:“灰鹤来了?快,快到屋里去!”她说着便把灰鹤往屋里让。
“晚饭就在这里吃,你都多久没来了啊!”小安母亲的声音。
是啊,她都多久没来了,似乎还是小安入学前她来过。灰鹤回忆着过往,又享受着当下的热情,瞬间觉得她所谓的自卑是多么可笑。
“不了,来时我没有告诉父亲,等不到我,他会着急的”灰鹤回答。
“让小安去告诉你爸一声,她跑得快!”小安母亲说这话全无嘲笑之意,只单纯地出于对灰鹤的怜爱与挽留。
“是啊,我这就去告诉哑伯!”话音刚落,小安便已跑远。灰鹤只得留了下来。
晚饭时,灰鹤把自己渴望读书的想法说了出来。小安父亲道:“有读书的想法很好!如今时代不同以往,女孩子也该像男孩子那样,拥有自己的思想和作为,否则也就只能伴着日出日落,在这黄土地上翻腾一辈子!”“是啊,是该读点书!”小安母亲一边附和,一边往灰鹤碗里夹了一大块红烧肉。不知是出于难过还是感动,满桌丰盛的饭菜,竟在灰鹤的视野里瞬间模糊了起来,滚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滴在餐桌上、滴在灰鹤握着馒头的手上、也滴在了灰鹤久难平静的心里。
灰鹤已经记不起什么时候有过这样温暖的感觉了,也记不得什么时候吃过这样丰盛的饭菜。她与父亲每天的饮食简单、粗淡,父女俩有时候用两个剩馒头,也能轻易地对付一顿饭。
饭后,灰鹤拒绝了小安送她回家的善意。屋外的夜,开始一寸寸侵袭着村庄,月光如水,洒了灰鹤一身。此刻,她有种幸福的忧伤,她一边踏着缓慢的步调,一边思考着人生,她想,生活不能如一潭死水般维持现状,她需要突破,需要翻越围城,需要有所不同。
那一夜,灰鹤无眠。
小安父亲的话,小安母亲的饭菜,如一剂药,缓解了灰鹤阴郁很久的心情,她打定主意去读书。但她知道她没钱交学费,她想着自己可以站在窗外旁听,她已经想好这样做了。但她需要无视别人的鄙夷,她需要拿出惊人的勇气。
第二日,灰鹤起得很早,她对着卧室的木桌上母亲留下的唯一尚存的物件——一面木框小镜子,照了又照。然后,她认真地整理好身上的衣服,走向了村头那所小学。那地方她虽然神往了几年,但终因无法逾越的心理障碍,从未踏足过。昨晚,她向小安详细地打听了各个年级的班级分布情况。因此,今日她准确无误地锁定了一年级的窗户,她站在窗外,紧张又焦急地等待着。崭新的环境,让她有种说不出的兴奋,她望望四周,空无一人,她来的太早了,她暗想。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学校的师生也一个接着一个地涌入了学校。她隐隐地感觉到,三三两两地孩子从她身边经过,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嘻嘻嘻的笑声也不绝于耳,她麻木地承受着一切。而教室内,不断膨胀的学生也同样透过窗子,投射出刀子般锐利的审视,甚至有两个调皮的男生大声呵斥:“干什么的?快点滚开!”当灰鹤抑制不住的眼泪即将夺眶时,上课铃声适时地响了起来,仿佛是为了刻意掩饰灰鹤那难以自持的尴尬。她看到一个同村的男老师,手持着课本,踏着铃声走进教室,打开课本前,他一眼便注意到窗外的灰鹤,他很惊诧,但目光并没在她身上过多停留。这是个五十出头的,带有慈祥面容的老师,他讲课时总是一副和颜悦色。灰鹤听得专注、认真,她似乎感觉到,老师为照顾她,有时会特意侧着身子,以便她可以看到黑板上的课件。
往后的很多天,都是那一天的重复。
当爽朗的秋日渐行渐远,寒冷的冬天便悄然而至。站在教室外的灰鹤如立在寒风中的小树,她单薄的身体瑟瑟抖动着,而那一幕,也是我最初看到她的一幕。
很快,灰鹤的父亲便意识到,女儿没有一件真正像样的能够御寒的棉衣,他开始在内心暗暗地打着两只羊的主意。这两只可怜的羊,原本就不肥胖,后来因灰鹤旁听上学,再无暇顾及它们的饥饱,它们就越发变得瘦骨嶙峋了。
一个冬日的晚上,父女俩吃了晚饭,借着微弱的灯光,父亲用哑语兼并手语,激动不已地与灰鹤沟通了半天。长久的默契,使灰鹤轻易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是要卖了两只羊,为灰鹤换取学费,他还要为灰鹤买件漂亮的棉衣。灰鹤虽然心生不舍,但内心残存的自尊,以及对温暖的期待,让她渴望抓住棉衣,抓住教室的温度,而她也明白,这一切的拥有必须伴随着两只羊的牺牲,因为它们是家里唯一值钱的物品,因此,她点头默许。
第二天,父亲起得很早,他做好了早餐,温在锅里,自己则一口也没来得及吃,便匆匆牵着两只羊离开了。集市是热闹的,但父亲却是茫然的,他畏缩着把两只羊牵到羊行,但买羊人看两只羊瘦得可怜,怕是得了隐疾,又见卖羊人是个难以沟通的哑巴,都纷纷摇头离去。临近中午,父亲回来了,紧随其后的是那两只无精打采,走得疲惫的小家伙。
第三天,乃至第四天的情景,与第二天如出一辙。父亲终于向灰鹤无奈又羞愧地摇了摇头,然后拴好了羊,径直走进了屋里。他躺在床上,不肯吃饭,只静静地流下了一行行伤心的老泪。
灰鹤没有被寒冷打倒,她仍坚持着窗外偷窃式的汲取知识。晴朗的天气里,灰鹤就徒手站着听课;遇到阴雨天气,她就披着奶奶用防水布,给她缝制的雨衣来听课,灰鹤听课一丝不苟,从不缺席。
为避免别人看到她难堪的步态,她总是第一个到校,又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她不想别人看到她夸张的,却又不得不夸张的姿态。
直到一件事的发生,使她彻底失去了学习的机会。
那天,天空飘着冬日的第一场雪,凛冽的北风侵入肌骨。灰鹤想起几天前,父亲从外边捡来的那把漂亮的雨伞。当时,她看到那把伞的伞柄是完好的,伞骨是完好的,伞布也是完好的,只是伞边的珠尾脱落,伞布与伞骨处的线已断开。奶奶说:“修一修不影响使用”。于是,她架着老花眼镜,认认真真地把那把伞的可修之处,都认认真真地缝了一遍,修了一遍。灰鹤将修好的伞,如获至宝地珍藏在床前的木箱里。此时,狂风夹带大雪,正是它派上用场的好时候。
因为害怕破损,灰鹤走到学校的教室外才舍得小心翼翼地撑开那把伞,那是一把淡蓝色的,载满了各色蝴蝶的伞,一只只蝴蝶生动逼真,它们在伞布上大放异彩,仿佛下一刻就能飞起来,它们或大或小,或粉或紫,一只只撩动着灰鹤的心。不同以往,灰鹤今日充满了期待,底气十足,她想着放眼望去,整个校园也不会有几个孩子的雨伞会比她的漂亮,她想着即将收获的羡慕的目光,内心感到一阵满足。
上课铃敲响最后一声之后,教室里的孩子们也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上课的是位邻村女教师。据说,去年她丈夫因病而死,她一个人带着一个四岁的儿子,生活颇为艰难。后来有人说,她是个有学问的人,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学生。因此,校长在经过两次筛选以后,聘请了她前来任教。而她的儿子也总是尾随着她一起来到学校,整日游荡在校园各处,仿佛这里是他另一个家。安静的教室里,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看,好多蝴蝶!”紧接着,很多孩子也赞叹地喊着:“哇,好多蝴蝶,真好看!”
灰鹤非常荣耀地沉浸在孩子们的欣羡中。
风似乎更大了,雪也更大了。忽然,顽皮的风突转了方向,如同迅疾的猛兽,沿着教室外的墙边划过,划过,又升腾。“轰!”忽听一声巨响,灰鹤手中的伞在狂风的攻击下,失去了伞布,瞬间握在手里的只有光秃秃的伞柄和凌乱不堪的伞骨,那块漂亮的伞布早已不知被狂风席卷到什么地方去了。教室里一片哗然,有些孩子为了渲染气氛,开始拍大腿,拍桌子以示自己压制不住的窃喜,甚至有些孩子不分场合与时间,直接站在桌上,头探出窗子,试图用目光搜寻那块不知飘向何处的精灵,寻不见,不免用嘲讽的眼神埋怨着灰鹤,嘴里一阵嘟囔。一场闹剧,把整个教室搅成了一锅乱七八糟的“粥”。
女老师非常愤怒,她如狮子般的吼叫,撕破了平日里那张温柔而慈爱的脸。“走开,走远点,以后不要再来了!”她张着丑陋的大嘴,如黑夜的魔鬼,吓得灰鹤连连后退。灰鹤跌倒在雪地里,爬起,又跌倒在雪地里,再次爬起,她不记得自己摔了多少跤,才踉踉跄跄地走到家。那一次,是她从学校到家走得最长的一段距离。
次日,灰鹤再也鼓不起勇气踏上通向村头那所小学的路。
时间一晃过去了一个月。一个月内我再没有在学校的那个固定窗台前看到灰鹤的影子,我决意到她家找她。灰鹤向我详述了她那不幸的遭遇,我难过着她的难过,并保证尽自己所能帮他补完一年级所有课程。那时我们都还小,并没有系统的教学经验和绝好的学习技巧,我只是想到哪就教到哪,而她也随着我的步调以超人的记忆和努力,很快学完了一年级两学期的所有内容。
时间驶入我六年级即将结束的那年夏天,父亲因工作调动,换了城市,我也被接去同父母一起生活。那时的灰鹤,已经学完了小学三年的全部课程,赶超了那些在教室里正常上课的孩子们,这一切与其说是我们共同的努力,不如说是她个人的耕耘,因为辅导进行到后来,常常是我坐在她旁边做自己的作业,而她则运用极强的学习能力毫无障碍地通读、背诵、默写和计算。而我也在灰鹤的影响下,爱上了学习,常常占据班级第一。
临别那天,灰鹤哭了,我的脸也湿了,那如果不是汗水,必定是眼泪,为深深地不舍留下的眷恋的泪水。
我走后的那年深秋,不知是不是感动于灰鹤对学习的热爱,灰鹤的父亲攒足了买一袋黄豆的钱,并决心重操父母旧业——泡豆芽,卖豆芽,以挣得灰鹤读书的费用。令灰鹤欣慰的是,父亲恢复了病前的自信和积极的心态,虽然起早贪黑、家里家外的操劳着,但总能在他镶满皱纹的老脸上,寻出幸福和微笑。
生活终于在阳光下绽开了花。
父亲承担起了家庭的重任,他常常担着沉重的豆芽担子,穿梭在大街小巷,穿梭在前村后村,也穿梭在时间的指缝里。他常常因为耳聋而听不到身后顾客的喊叫,误了多次生意,也常常因为耳聋,注意不到围着他打趣的那些自作聪明的农村妇女,悄悄偷去的那一把把豆芽,也许他注意到了,只是他不愿揭穿。灰鹤觉得父亲是聪明的,是仁慈的,他有着超越常人的大气和心胸。
泡豆芽需要时间,卖豆芽也要掐准时机,豆芽太短出售利润太低,太长出售又会导致根须过长口感不好,从而影响销量和口碑。因此,每当豆芽长到恰到好处的长度时,是父亲最忙碌也是最紧张的几天,在那几天里,无论刮风下雨,无论严寒酷暑他都一刻不停地奔波在外。
时值寒冬腊月,也是家里那两缸豆芽售卖的黄金时期。一夜的沉睡之后,大地已披上了半尺厚的雪,雪还在继续飘落,并没有停止的打算。这天,父亲出发前,灰鹤极力阻拦,父亲不依,他坚毅的背影,踉跄着远去,最后吞没于冰天雪地,消融在灰鹤的泪眼里。灰鹤觉得父亲就像挺立在寒风中的一颗松树,默默无闻,却屹立不倒,父亲也成了她精神上的灯塔。她拼尽所有力气,将父亲伟岸的背影吃进脑子,然后贯穿在她每一根神经里,也注入她的每一根毛发里。
那日中午,雪花更大了,风也更狂了,灰白担着所剩无几的豆芽往回赶,经过两村之间的那条弯曲的小路时,他已分不清稻田,分不清小路,分不清稻田与小路之间的那条沟渠,他只盲目地拖着冻僵的身体,就连神经也趋于僵硬,他看着眼前几棵也许很熟悉的老槐树,有些模糊,之后,他便一脚踏入沟渠,栽倒下去。灰白躺在雪地里,雪花一片片将他覆盖,他眼中一片凄然。他就这样静静地躺着,一点点地失去了知觉。四周静悄悄地,大雪依旧在寒风中飘落,无休无止,仿佛要飘到沧海桑田,飘到时间的尽头。老槐树的枯枝上,积满了雪,雪越积越厚,树枝抵挡不住最后的重压,终于被折断了。
迷离中,父亲被突如其来的刺痛触动,他的额头被折断的树枝重重地戳破, 流出了鲜红的血。那血顺着额头向下滑落,落到雪地里,雪地瞬间一片殷红,那红是如此地耀眼,给白茫茫的世界,增添了不一样的风采;血顺着鼻根滑落在灰白的眼睛,他眼睛微颤,好像看到了灰鹤,看到了她求知的欲望、看到她无助又孤独的眼神,他生出了拯救她的意念,这意念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晰,不断地鼓动着他,牵引着他,他终于睁开了眼。灰白双手艰难地撑起上身,侧身挣扎,终于,他一点一点地站立了起来。
不久,荒芒的天际,一个步履维艰的身影越走越远,最终冰消雪融,只留下一路花瓣样的血滴。
灰鹤看到受伤的父亲拖着沉重的步伐跨入家门时,并没有太多惊讶,似乎这一切已在她的预料之中,她洗去父亲额头的血迹,服侍他睡下后,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父亲床边。她看着父亲逐渐老去的面庞,抬头又看到被灯光印在墙上的自己的影子以及躺着的父亲的低矮的影子,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该长大了,她该长成这影子般高大的自己,护住这影子般矮小的父亲。
泪水流淌在她的脸庞,挥洒出无尽的坚强,看到眼前这个在生活的泥潭里艰难爬行的父亲,她知道,她再也找不出退缩的理由。
父亲或许是因为太过劳累,第二日他并没有及时醒来。灰鹤手执篮子,轻轻装满豆芽,踏着尚未融化的雪,艰难地走到村口。尽管她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人们面前,但此时的她,面无半分羞愧,她十分镇定地叫卖着,叫卖声中全无卑亢,有的只是无限的坚定与自信。出于人性的弱点,村人们虽然曾嘲笑过她,但同时他们也有同情心,以及对这样一个女孩的深深的佩服。
第一次尝试,满篮的豆芽销售一空,这对灰鹤来说是莫大的鼓励。同时也使她认识到,人只要勇敢地做自己以及自己坚定的事,别人就会淡化你身上那些所谓的缺陷,收起他们嘲弄、鄙夷的眼神,转而看到你身上的闪光点。这是灰鹤在艰难岁月里积攒出的,属于自己的智慧。
时间来到了次年春天的一个早上,万物复苏,孩子们也从棉衣里挣脱,换了新装。
这天,学校要举行一年一度的运动会,因学校操场太过窄小,运动会选址在本村与邻村的一条大马路上,这是每年的惯例,这一天人们也会远远地避开这条马路,以免影响了运动会的正常进行。孩子们全都沉浸在喜悦里,放下了手中的书本,凌乱地摊在课桌上,排着长队,鸟一般冲向那条大马路。
此时的灰鹤,依旧坐在门前那颗老槐树下,她知道今天是学校的运动会,她也知道她不能参与,也没资格参与,她心里的感受也许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运动会进行到一半时,孩子们看到,有团巨大的黑云,似猛兽般压了过来,很快将他们覆盖,而狂风炸雷也趁机作乱,卷起满地尘埃,孩子们在慌忙中一阵混乱,分不清老师的身影,也听不清老师的声音。
大雨及时地下了起来。
几乎在同时,老师和孩子们似乎突然想起教室的门是开的,教室的窗也是开的,课桌上的课本也是随意摆放着的。那个邻村的女老师还想到了自己放在办公室里熟睡的儿子,他一定惊吓于这轰天炸雷及醒后身边无人。
这个时候,无论老师还是孩子,谁也顾不上所谓的秩序,人群混乱不堪,一个个散落在大雨里,朝着学校的方向奔去。到了学校大门前,老师与孩子们看到灰鹤拖着极速又艰难的步伐,正在关着教室的最后一扇窗。挤进教室的老师和孩子们,还发现书本竟丝毫无损地静静地躺在课桌上,依如他们离开时那样。而那位女老师则发现脸上挂着泪珠的儿子,此时正安静地把玩着手中的布玩偶,她已经猜到,儿子已经得到过灰鹤的安抚。
第二日,出于感动和感恩,学校几位老师以及孩子代表,联合敲响校长办公室的门,他们统一的心声:希望学校能同意灰鹤免费入学。感动于此,校长爽快地同意了。
就这样,灰鹤顺利地读完了小学,在那里,她播下了自己的爱心,收获了满满地友谊和幸福。
此后,灰鹤又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初中、高中以及本科的学习。期间,因为成绩突出,她三次跳级,最终以骄人的成绩获得了国内一所重点大学的文学硕士学位,以至现在的她,光荣地成为一位耀眼的高级教师。
灰鹤的一生是不幸的,但同时也是幸运的。
交谈进行到最后,灰鹤发出一声长长地感叹:人生真正的教育,归根结底都是爱的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