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历史小说】《血色睢阳》17 苏俭

时间:大唐至德二年八月初十   

地点:睢阳城南   

距睢阳城破还有九十天。   

叛军在睢阳城下被张巡以突袭之计一举击溃,数千人马仓皇北逃,不料,祸不单行,败退途中又恰好遭遇从雍丘县赶回来的三千睢阳府兵。

田秀荣和伍文章,正因为误中了令狐潮的调虎离山之计而憋了满肚子的火。见到叛军如山崩一般从战场上溃逃下来,两人一马当先,领着麾下唐军大举冲杀了过去。尤其是屯骑校尉伍文章,他催动胯下黄骠宝马,一人一骑率先杀入了叛军之中,手中两支黄铜锏几乎见人就砸,硬是在千军万马中砸出了一条血路。转眼间,他就杀到了令狐潮的帅旗下。

一名盔上插着黄色羽毛的亲卫骑将忙策马前来迎战。可惜,不过十几个回合,他便被伍文章砸得头破血流,死在当场。伍文章犹不解恨,拍马追上前去,一锏砸死护旗骑将,又复一锏砸断了令狐潮的帅旗旗杆。

叛军被杀得彻底崩溃,丢盔弃甲四散逃命。最后还跟在令狐潮身边的,大概就只剩下七八百个人了。他们再不能对唐军构成威胁。

被叛军围困长达数月之久的睢阳城,终于迎来了短暂、而又弥足珍贵的安宁。

这些都是在睢阳军凯旋之后,伍校尉的亲兵秦小虎亲口告诉我们的。他跟我相同年龄,同样也是个极其崇拜英雄人物的年轻人。每当说起自家主将的时候,他的脸上总会闪耀着一种骄傲的光芒。

我取笑他。他却认真地反驳说:“苏俭,你说起邵纶哥的时候,何尝不也是这样?”

我便在大家的笑声中红了脸。

伍文章的辉煌战果,也只不过是给老都尉田滚的失职之罪蒙上了一块薄薄的遮羞布而已。没有人会忘记,就因为田滚的偏狭和固执,睢阳城差一点儿就被叛军攻陷了。

就在大战后的当天晚上,许远和田滚闷在太守府大堂里,就睢阳唐军指挥权一事彻夜争论不休。据当时在大堂外值守的差役刘三说,他在太守府当差已经当了五年,但是却从来没有见过许太守发这么大的脾气。

刘三学着许远的声音,卖力模仿起当时的情景:

“田都尉,不是我许远逼宫。张巡县令自起兵平叛以来,大小二十余战未尝败绩,实乃我大唐不可多得的将才,理应统帅一方。单说今日,若不是他派遣麾下真源县援军登上城头御敌,并亲自坐镇指挥,咱们睢阳城怕是早就被打破了。本府以为,为睢阳计,为百姓计,为大唐计,我等当主动让贤,把睢阳军权完全托付于他。不知田都尉意下如何?”

说罢,刘三又清清喉咙,粗着嗓子模仿起田滚声音中特有的苍老和偏执:

“哼!许远,你太偏心!秀荣和文章他们今天也在战场上杀敌无数,光斩下的首级就有六百多颗,文章还亲手砍断了令狐潮的帅旗。要说战果,我的睢阳军远远超过了他张巡的真源军。你为何如此咄咄逼人?还要硬夺老夫的帅印!难道在你的心里,我们这些守睢阳守了大半辈子的老兵,真的就比不上那些外来的真源兵吗?”

刘三又学着许远地声音说道:

“老都尉此言差矣。什么睢阳军、真源军,我大唐国土上历来就只有一支军队——那就是唐军!何必非要分个彼此才行?张大人他虽然不是生自睢阳,但是却精通兵法。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若由他来指挥城内唐军,咱们睢阳城便又更多了一分坚守不退的希望。老都尉,算我许远求你了。咱们两个一文一武,都来给张巡做副手。三人齐心协力,共同抵抗叛军。你说,这样不好吗?”

刘三见我们都听得出神,嘴角不经意间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笑容。他粗着嗓子继续学道:

“许远,告诉你,老夫手里这‘睢阳府折冲都尉’的大印可是当初大将军府奉太上皇的旨意赐给老夫的。你想劝老夫放弃睢阳兵权,这话你自己去蜀中找太上皇说去。你看他老人家答不答应!”

刘三说完后,新兵营里一片沉默。失望和压抑的情绪,再次笼罩在我们的心头。

果然,让权一议就此陷入僵局。在和许远争吵后的第二天,田滚就以睢阳折冲府的名义颁布紧急军令。在军令中,他升迁“立功归来”的儿子田秀荣为左果毅都尉,屯骑校尉伍文章为右果毅都尉。其余睢阳军中田氏亲故、部将如田靖、刘长生、田功盛等人,也陆陆续续分别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升迁。反倒是我们这些曾在城上拼过死命的真源军和新兵营将士却几乎彻底被人遗忘,什么封赏都没有得到。这在将士和百姓之中引起了一片哗然。

刚刚升为步兵校尉的刘长生,又趁机公报私仇。他恼怒当初新兵营和伤兵营里的将士违抗他的命令,擅自跟着齐楚和李永福登城作战,于是暗中使坏,不但缩减了新兵营的伙食,还增大了我们的日常训练强度,借此来惩罚我们的“不忠”。

而睢阳军中其他一些田氏故旧,也跟着狐假虎威起来,不时到新兵营和真源军大营中找茬闹事。一时间,真源、睢阳二军几乎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在短短的四天时间里,双方就发生了三起持械争斗。我之前怎么都没想到,大胜之后的睢阳城,竟然比战前更令人沮丧和灰心了。

田滚很快又下达了第二道匪夷所思的军令。

他令新担任中军校尉的远房族弟田靖,将城内唐军中所有胡人将士挨个造册登记,一一进行审查,想以此来揪出城内所有的叛军内应。这道军令,几乎将睢阳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此时,大唐王朝已经建立将近一百四十年,天下各处都早已是各族混居,光睢阳城内就有胡人上百。许远苦口婆心地劝说半天,并举出安史叛军中有颇多汉人官将,而大唐多位平叛名将如高仙芝、哥舒翰、李光弼等人又都非汉人的事实。只可惜,田滚一意孤行。军令下达之日,田靖所部四处搜检,并将一直在伤兵营中养伤的回鹘人城门校尉仆固常雕以及契丹人旅帅康青节剥甲下狱。

仆固常雕和康青节被逮捕之后,城内的胡人士兵、商户、百姓们顿时人心惶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要面对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万分悲哀地接受这个事实:他们所挚爱的睢阳,已经抛弃了他们。

董一白老先生也因为这场风暴,不得不暂时关闭了他的安康堂医馆。他将自己的宝贝孙女舒彩藏在深宅大院里,深怕她会遇到什么不测。我自然就再也无法像往常那样,在新兵营外见到她了。

我想舒彩的心里一定很难受。她虽然是个胡人弃婴,却自小生长在这里。这城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她生命的见证。睢阳,就是她的家乡。

不行,我要去找她。我要亲口告诉她,并不是每一个汉人都像田都尉那样,会无缘无故地憎恨她。我也要亲口告诉她,睢阳永远都会是她的家乡。

我从钱囊中取出攒了很久的铜钱,数了数,正好五十个。等日落黄昏散营之后,我匆匆去到集市,买了舒彩最爱的新头绳和糖饼,然后赶在天黑之前偷偷溜到了城南。

大概是因为临近宵禁的缘故,城南大街上鲜有人影出没。我拐出大街,钻进安康堂所在的小巷子里,却恰好撞见一群人正鬼鬼祟祟地围在巷子口上说话。

这些人我见过。他们就是上次跟着高湛欺负舒彩的那群无赖!我的手悄悄摸到腰间,却想起来弩机已经在散营之后收缴回库,此时我身无寸铁护身。

他们也发现了我。十几个无赖散开到两边,坏笑着,慢慢向我走来。原本围在圈子中的两个人也露出了脸。其中一个自然是高湛。另一个,万没想到竟然是刘长生。

刘长生见是我,冷冷一笑,眼神中竟然有意无意地露出几分怜悯之意来。他低头跟高湛耳语几句,然后再也不看我一眼,径自扬长离开了。

高湛等刘长生走远后,从腰间抽出一条短棍来,慢慢悠悠地晃到了我的眼前。

“呦,这不就是咱们睢阳城的英雄——苏俭小将军吗?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高湛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那样子,就像是一个猎人在欣赏自己捕兽笼中的猎物。他向身后一摆手,那十几个年轻无赖便一下子围住了我,封死了我的退路。

我心里多少有些害怕,于是大声地呵斥他们,希望能借此为自己壮胆。

“高湛,你要干什么?”

高湛高高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被邵纶哥刻写下的“不敢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结痂的伤疤在他白净细嫩的胳膊上显得分外刺眼。

我忍不住讥讽道:“看来你还是没长记性。”

高湛脸色一变,猛地一棍子狠狠敲在我的头上。我想要冲过去还手,不料却被身后两个人死死地抱住。高湛见我不能发力,狞笑一声,又将木棍重重地杵在我的小腹上。

我疼得弯下了腰,捂住了肚子。高湛放肆地笑了起来。

“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就这点本事,也敢和小爷我作对,和刘校尉作对?实话告诉你吧,刘校尉想要我弄死你们,小爷我自己也不想让你和邵纶再活着给我添乱。等到阴曹之后,记得学个乖吧!”

说罢,他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糖饼,摔在地上踩个稀碎。

“你们这群混蛋。那个糖饼是我买个舒彩的。”我怒吼一声。

高湛猛地又一棍子狠狠抽打在我的膝盖后弯里。我双腿一软,不自觉地跪了下去。

他们全都大笑了起来。

“就凭你也配给舒彩买东西?哈哈哈哈,不要脸的小白脸子。”

高湛肆意践踏着我的尊严。是啊,一个有高节度使这样显赫亲戚的睢阳地头蛇,怎么会害怕我这样一个举目无亲的江南文弱子弟呢?

只不过,高湛他不了解。他的确还是那个他,我却早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城头一战后,我已脱胎换骨。

连人都杀过了,还有什么是好怕的!

我看准他们得意洋洋而放松警惕之机,猛地甩开身后两人,飞快地向高湛冲了过去。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我抬手抽了他两个大嘴巴子。

“欺男霸女之徒,真给高节度丢人。”我一口啐在他的脸上。

高湛又急又怒。他擦掉脸上唾沫,指着我大骂起来:“你……你……你简直就是在自寻死路!兄弟们,给我打!”

那个身材最为高大结实的无赖闻言马上冲了过来,照着我的脸就是一记飞脚。我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轰鸣,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高湛挥舞着木棍,恶狠狠地叫道:“给我狠狠地打!打死这个小白脸!”

登时,十几个人全围了过来,对着我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尤其是高湛自己,他手握着木棍,冲着我的额头一顿猛击。我想要反抗,却浑身上下疼得几乎动弹不得,只好弯起腿,并尽量将头埋在胸前,身体缩成了一团。可是,他们却打得更凶狠了。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眩晕感和疼痛感似乎也变得没有之前那么强烈难熬了。我的嗓子眼里翻腾起一大股腥甜之气,鲜血从我的嘴角慢慢流了下来。

我朦朦胧胧地意识到,我就快要被他们给活生生打死了。

死,可怕吗?

我不知道。我才刚刚二十岁,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现在,我也再来不及去想这个问题。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

爹、娘,你们的养育之恩,俭儿只好来世再报了。

柳红姐、舒彩,不知道在下一辈子里,我又会和你们中的哪个再次轮回相遇呢?

我缩在地上,奄奄一息。就像是暴风骤雨中的一只飘摇轻舟,随着风浪而颠簸、晃动,直到最后,慢慢地沉没下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到似有水珠嘀嗒在我的脸颊上。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浓郁恶臭的腥臊之气。

我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却发现原来是高湛正冲着我的头撒尿。

“苏俭,让你看看老子的**。等老子抓住舒彩那个骚货,一定当着你的面把她给*了!让你个小白脸子再英雄救美!哈哈哈哈。”高湛满脸淫邪地笑了起来。

我使劲匀了匀胸口的气息,咬着牙说道:“高湛……你……你就不怕……不怕王法吗?你……要敢……敢伤害舒彩,我就……阉了你……阉了你个畜生!”

高湛居高临下篾然地看着我,又大笑起来。他一脚踏在我的胸上,大声嚷道:“大唐就要亡了!哪里还有什么王法?要说王法,老子就是王法,拳头就是王法!”

他一拳击在我的鼻梁上。我感到鼻骨一阵剧痛,随即眼前发黑,差点又昏死过去。

就在他准备打出第二拳时,身后的小巷里忽然传来了一个人缓慢而又沉重的脚步声。

高湛转过头去,眼神一下子就呆住了,脸上的肌肉也因为恐惧而拧成了一团。

我也勉强向那边望去。

只见在墙壁投下的阴影之中,一条提着长刀的大汉,正从暗处缓缓地走到余晖之下。

“高湛,我若饶你,天也不会饶你!”

大汉猛然将长刀侧摆,迈步向我们飞奔过来。那原本凝结在他身体里的杀气,竟在刹那间全部宣泄而出,排山倒海般向我们压迫而来。

“邵纶!妈的,是邵纶!”

那是我在昏阙前所听到高湛发出的最后一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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