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修台阶

枫站在那几级台阶前,泪雨滂沱......

那个初夏的午后,同宿舍的兄弟们出去喝酒的喝酒、打球的打球、恋爱的恋爱,宿舍里只有枫一个人,他喜欢安安静静的。

枫喜欢去的地方是图书馆和阅览室,在那里,他阅读了大量的书籍,也写过很多的文章,还出了两本诗集。

离开宿舍,枫心烦意乱地走在校园里,家里的一封来信如一颗炸弹爆响,搅乱了他平静的生活。母亲的腰疼病更严重了,现在已经无法下地,家里的所有活计都压在了父亲一个人身上,可父亲还瘸着一条腿呢!

两个妹妹年纪尚小,家里的状况,让作为长子的他一筹莫展,可是他又分身乏术,远水救不了近火。父母曾反复叮嘱他,无论多么艰难,都要念完大学。他是改变全家命运的唯一希望。

枫经过理科楼和文科楼,拐个弯,信步往学院的卫生所方向走去。过了卫生所,有一条小路可以直接通向后山。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常常一个人去后山,在群山的怀抱中,在绿树掩映下,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大声呼喊,以释放内心的压力和苦楚。

经过卫生所的侧门时,枫看见台阶上坐着一个女孩,她正低着头在看书,台阶上还放着一沓白纸。女孩身着一袭白裙,静静地坐在那里,专注地看着书,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一头乌黑的头发半垂下来,遮住了她的半个脸,但怎么也掩饰不住她的清纯和美丽。

枫一下子呆住了,一眼千年。

一阵风刮过来,卷走了女孩身边的白纸,她惊叫一声。这叫声唤醒了枫,他赶紧跑过去,俯身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张。枫低着头把纸张递给了女孩,她的脸红了,他的脸更红。

就这样,他俩认识了。女孩名叫荷,与枫同届不同系。荷与枫一样喜欢安静和看书。枫有时会暗自思忖,是不是老天眷顾他,才把这样一个完美的女孩送到他的身边。

从此以后,枫与荷经常一起去图书馆、阅览室。和别的情侣不一样,他们喜欢面对面坐着,一抬眼就能看到对方,相视一笑,眼里全是深情。卫生所侧门是枫与荷相识的地方,他俩最喜欢去坐在台阶上一起看书、学习、说情话。

渐渐地,枫了解到,荷来自省城,家庭条件优渥,若不是高考志愿填了同意调剂,她是不会来到这个小城的。而枫来自偏远的农村,在荷面前,他总觉得矮她一截。

荷是个善良可人、善解人意的女孩。每次从省城回来,她都会带来各种各样的水果,然后把水果削成小块,用小盒子装好带给枫,坐在台阶上一起分享;她总会以吃不完为由把饭票分给枫,自己则额外买些吃的;在他面前,她从来不提省城的繁华,总是让他讲他家乡的趣事;他俩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穿着简单,基本素颜;她是班级的优等生,博学多才,却总是虚心地请教他一些文学上的问题。

有一次,他俩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散步,枫感觉到旁边有一束目光在追随他们,他转头一看,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站在路边,眼神幽怨地看向荷,荷也显得有些不自然。枫心里一沉,被压下去的自卑感一下子又涌了出来。

荷拉着枫走向卫生所侧门,坐上了那个台阶。荷牵着枫的手,看着他的双眼说:“他叫雨,是我的高中同学,以前一直在追求我,但我不喜欢他,拒绝了。没想到的是雨与我们又在同一所大学,但我依然不喜欢他。"

枫听了荷的话,心里稍稍好受些,不过还是带着醋意道:“他长得又帅又高,我不如他啊!”

荷捂住枫的嘴,微笑着说:“我喜欢你的内秀,你写的文章摞起来就比他高了!”

转眼就要毕业了,大家的心里乱哄哄的。毕业后何去何从,太多现实的问题都摆在了面前。枫的心里更是七上八下,荷明确表示,要与他一起回他的家乡工作。可是,他不忍心啊,他不能让荷跟他回家乡,那个地方太偏远了,荷是大城市里长大的姑娘,怎么能她让受这样的苦呢?为此,枫向学校请了假,他要回老家和父母商量。

坐在绿皮火车上,枫双眼望着窗外,任思绪上下纷飞,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荷那天真可爱的模样,与他交往的这几年,荷事事为他着想,处处体谅他的难处,从来没有让他为难过,而他竟然从来没有给荷买过一件像样的东西。

枫想起他破旧的家,想起他母亲躺在土炕上痛苦的表情,想到父亲瘸着腿走向苞米地的身影,想到两个小妹妹放了学,进屋放下书包就去帮忙生火做饭、喂鸡喂鸭的可怜样。

想到这些,枫的心绪更乱了,他把目光收回来,扫视了一下四周,车厢里的旅客有谈笑风生的、有呼呼大睡的、有表情凝重的,唯有他愁肠百结,谁能化解他的痛苦呢?他忽然觉得,人活着太难了!

枫回到家里,母亲欢喜无比,拉住他问长问短。看到炕上的母亲头发又白了很多,他把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只能敷衍几句。

来到院子里,枫站在父亲面前,不知道怎么开口。父亲说:“这个时候回来,你是有什么事吧?”他嗫嚅着和父亲说了和荷的事情,并且说出自己要去省城的打算。

瘸腿的父亲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半天没说话。父亲的沉默让枫的心在一点点地下沉。

终于,父亲把烟袋锅往石磨上使劲磕了几下,烟灰随风飘散得无影无踪,然后严肃地说:“儿子,那姑娘那么优秀,还能看上你,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如果你能娶到她,是咱家祖上积德了。去吧,到城里好好工作,别给你爹我丢脸!要好好对待人家姑娘,家里的农活我还能干几年。”

父亲掷地有声的话让笼罩在枫心头的乌云一下子散开了,枫回屋里跟母亲也说了,母亲也大力支持。

枫坐上绿皮火车,连夜赶了回来。当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荷时,荷紧紧抱住他,先是嘤嘤地哭了,然后又咯咯地笑了,开心得像个孩子。

枫回来不久,荷总是头痛、还呕吐了两次,他赶紧去卫生所买了些去痛片,并要带荷去市里医院看看。荷没同意:“眼下还有太多的事要做,这个周末我就可以回家了,回家再去检查检查吧!”

从省城回来后,荷像变了个人似的,对枫不理不睬,他感到奇怪,问荷原因,她就是不说,也不再和他出去。

枫不甘心,有时间就到女生宿舍楼下等她、喊她,可是她就是不肯下来。有一天,他趁看门大爷不在,溜进了女生宿舍。荷不在寝室,室友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枫发疯似的到教学楼、图书馆、阅览室、运动场寻找,都不见荷的身影。忽然,枫灵光一现,飞也似的往卫生所方向跑。当枫气喘吁吁地跑到那里时,他惊呆了——荷和雨正肩并肩坐在台阶上,荷低头垂泪,雨忙不迭地给她擦拭。

枫呆立在那里,胸中的怒火熊熊燃烧。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什么“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全他妈是骗人的鬼话。雨的家很有钱,枫早就知道。在现实面前,荷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拜金女!

愤怒和想到的现实,使枫的自卑感爆棚,他松开攥得紧紧的颤抖的拳头,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那天以后,枫再也没有看到荷,他也不想看到!毕业的前一天晚上,荷最好的室友找到枫,她说:“荷病了,她现在在.....”。他打断她的话:“她已经名花有主了,她病不病和我有什么关系?她现在在哪儿和我有什么关系?”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传来室友深深的一声叹息。

枫边走边愤愤不平:“荷,为了你,我连父母都不管了,可你呢?可你呢?”他一拳砸向路边的杨树,手麻木了不觉得疼,但是心却揪得生疼。

毕业后,枫回到了家乡,在乡里的中学任教,忙碌的教学工作让他忘记了烦恼,但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心总是闷闷的。他恨荷,却忘不了荷。

两年后的一天,枫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传达室的门卫喊他下楼,说有人找。枫疾步下楼,在校门口,他看见了雨,雨面容憔悴、失魂落魄,“你怎么来了?”枫正要发怒,雨已经泣不成声:“荷,荷,她走了!”

从雨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枫得知,荷知道自己患了脑瘤后,不想连累枫,不想让枫最后落个人财两空,便请求雨帮她演了那场戏,只为了能让枫安心回家乡照顾父母。

雨说:“我爱荷,追了荷七年,但是她的心里只装得下你。她不让我把真相告诉你,可是在弥留之际,她不停地念叨你的名字。我不想让这么善良、这么痴情的女孩在黄泉之下,还背负骂名,不得安宁。”

枫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他想起荷坐在台阶上默默垂泪的样子,想起荷室友被他打断的话和深深的叹息,他肝肠寸断、后悔不迭,他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小,小得几乎消失在尘埃里!

第二天,枫来到了两年前读书的学院的卫生所侧门,他踉踉跄跄地走向台阶,慢慢坐在台阶上,泪眼朦胧中,他依稀看见一袭白裙的荷,衣袂飘飘向他走来。枫猛地站了起来向前跨步想拉荷,但荷不见了,他却跌倒在台阶上。心疼和身痛让枫清醒过来,但他没有马上爬起来,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人生是一场修行的真正含义。自己白活了这么多年,是时候重新修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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