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你看,那儿坐着的女孩真面熟,像是我曾见过的,也许是那学校里的娃娃?”
“你看你看,她居然睡着啦,天气多冷啊——”
“你这一说,我倒想起十年前的事情啦,那时候银杏二还在――”
“就是在长那个园子里的二伯伯吗?”
“那学校里面的事情哪一件能逃得过它的眼睛?那时候消息还灵通着呢。”
“我知道我知道,二伯伯的树干上还被他们刻了好多字,真是一群捣蛋鬼。”
“老二它自己倒不介意,它却是很欢喜那些字呢――话说回来,一棵树难免承受要刀子。”
“但二伯伯那么老了,它的树皮长得那么慢,被挖走的时候那些字早就不见了吧。”
“......”
“哎,快看快看,她一定是在等什么人。”
“我倒是想到一个娃娃,她要是绑上红发绳我就能确定啦。对了,已经不绑红头绳了吗?
这里冬天会下雪,就算长冬一整个盆地都盛满阴沉,它还是会为我下起一场欢迎的雪。我没有看到柳絮扯碎、鹅毛飘落的过程,顷刻间我已经走在白雪铺就的厚毯上,四周的声音都吸被进去了,身旁落光了叶子的树还露出一丛丛黑枝桠。一群麻雀一哄而散,饿得神经紧张,可怜的。
我不知道我们还能遇见,所以当他对我笑的时候他的面容就像一圈正在消失的涟漪,飘摇飘摇,轻轻地笑。
他就站在不远处微笑,他不说话也不动,他总是等我走近,我走多慢他就可以瞧多久。他是这样的吗?
我走得更近了,我又停了下来,我还拥有那种低头想藏住偷笑发红脸颊的动作吗?这已经很陌生了,没有理由了,我不再走近了。
“最近好吗?”
“哈――”
他好像开口说了话?雾气升腾,我手上结了水珠,空气太冷了,人就越来越模糊。
“你呢?你最近好吗?”
我害怕起来,我害怕他问我,我的东西呢?我的东西呢?是要再次确认就是十年前的那个人吗?还是像他说的,交换了物品就可以交换我们对于对方而言空白的时间?我这样慌,像做错了什么事。是愧对,但又面对什么去愧疚?
“其实我把你的东西全部扔了呀。”这样残忍的话,我要怎么说?可是我的东西呢?我们那么长的空白的时间。可是他从来没有过问,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比我残忍。
送礼物的人只是送出去就完了,一旦他开始遗忘,剩下的就只是接受者的负担,这实在不是一件公平的事。谁知道什么时候他开始忘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停止等待,而要停下时又怎么才能停下?
那是他的意思吗?我必须要有一件可以交换的东西。我唯有写,写无数无法落脚的信,写我们空白的时间。只要我写我就记得,只要我写,他的影子就永远鲜活。我现在清楚地记起来了,他明明说了这样的话,我从不曾想到他这样残忍。但他是写在纸上的:记下空白的时间。我从来没有问过这一句留言的份量,我从来不知道我自己这样地蠢。
我固执地记得有一年他给我写了一封信,我在腊梅树下读,拆开又折起,一次读一段,想那信再长些,害怕读完,一读再读。我必定是回了信的,我反反复复地改,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什么可以表达,气自己笨拙又恨信纸太短。但记忆里却没有任何关于回信的内容,现在我翻遍了读书时的箱子,同样也没有寄来的那封信的影子。他真的给我写过一封信吗?我是在腊梅的香气缭绕、泉水汩汩流动的地方打开了它吗?
很多年里,我都可以幻想,幻想冥冥之中的某种力量,会让我放弃深切孤独却又无望叹气,最后平静地,接受命运一样接受沉寂。我已经写过很多信了,我以前相信漫长的时间里还有机会把它寄到目的地,就算这个邮票只是一句轻轻的约定。
他什么时候走到了我面前?水汽那样重,黄昏就像大雾的早晨,盆地之冬啊连气候,也如此忧愁。
“——我们在一起吧”
“啊?”
“我喜欢你”
我往前走,我想往前走,但水汽实在太浓重了,眼睛一片氤氲,我竟戴了眼镜了么?什么时候呢?不得不停下来,已经看不清,他像近在咫尺又仿佛比海市蜃楼遥远:“我,我……”
我是在十年前落雨淅淅沥沥的五月吗?我第一次看见他,是在老师走出门之后,老师一走我们就开始出声,“给我看看吧,哎呀,也给我看看嘛”“呐呐,给你看嘛看嘛”湘和他开始传看我的作业本。“什么什么,你写的作文呀?”照听见也凑过来了。“耶,你们看你们看,他感动哭了,哈哈哈——”湘指着他,说着就扔给他一张纸巾。“哎哎,真哭了啊?不会吧?难道我写得这么好?”我记得我不打算和别人分享什么隐秘的经历,但他在淅淅沥沥的雨夜里说他和我一样有一个相似的被寄养的回忆。
淅淅沥沥的雨不分昼夜地下,白天里我们伸手去接落下来的屋檐水,伸进来的香樟树只要抖一抖,水雾就扑上脸来,香味也跟着来,酸酸涩涩,气味干净。晚上自习就换了座位,他在教室那一端,人群里偶尔浮现,我有时拐弯抹角地瞟去一眼,有时赌气回过头,我自编自演,他一直没发现。有时候我撞上了湘的眼神,慌忙转回去,如果座位再次调到一起,湘却总调侃他老是偷偷看我。
湘不仅有一双漂亮眼睛,湘几乎完美无瑕,水晶一样的人和心。大多数时候,老师一出门,湘就转过身来,他也转过来,湘说:“嗳,昨天我自己做了糖醋排骨,可好吃了。对了,你们会做什么菜?”“耶,我勉强会个番茄鸡蛋”我同桌的照腼腆地说。“你看你看,他又脸红了”湘指着照说。“哈哈,你们厉害,我甚至蒸饭都不怎么蒸得好,把握不好加水的量。”“咦,蒸饭多简单啊,加水大概两个指头的深度。”
我第一次知道怎么量化,量化一种习惯,一种心思。每次蒸饭都在心里默念,这是他说的话,这是他教我的最难忘的事。两指头深的水,加水两指深,加水,这是谁教我的呢?哦,原来是他,他是什么样的呢?已然风吹日晒痕迹磨浅。他还问过我会做什么菜,可惜我什么都没学会,但从此我便知道我可以得到安慰,知道我们说的不只是虚无的孤独,还有幻想的触手可及的柴米油盐。
但黄昏越渐低垂,白雪尽管鲜艳,光影还是一味暗淡,一味地重合交叠,变成黑的影子。
我看见他把一朵玫瑰丟在了湘的抽屉里,我也看见他同时塞进去的纸条了。还看见我们在深夜的列车上,毕业五年后第一次遇见,一起坐在窗户边,我感激拥挤的人群和稀少的车票。我以为我们至少该说些话,但他早早地走开了,我便看见了窗外从黑暗走到黎明的光线。最后是我慌忙从书店里退出来,还好隔着书架,我看见他在那头,他还是没有察觉。
我知道其实湘也没有多看一眼那朵红色的花,他不是始终同我一样吗?但不同的是,他还可以送出更多的花,我对他说过的话却总是记得很清楚,要想消磨,那得花去我多少年啊。但我不知道怎么接受一朵花,我不知道,表达和不表达会有什么不同的结果,而结果又是什么。所有拥有开端的事情的最后结局不都是,是磨灭是消亡。
“我,我——对不起啊,隔得太远了——”
长久的沉默——生气了吗?生气是没有达到他的预期生气吗?还是会伤心呢?只许他伤心就不容我伤心吗?
我看不见他,他模模糊糊的影子发出轻轻的叹息。我心里有千斤的石头又有千斤的荆棘,一恍惚就落下去。曾生长在时间里的东西,就算被费力忘记,还是要留下一些影子的啊,多年后听见这样无厘头的一句话,谁都知道它的分量太轻,竟然还是这么难以平静。
甚至想他再坚持一下。但他为什么轻易就放弃了呢?如果再坚持一下,他如果再坚持一下我就改变主意了。那又为什么要拒绝呢?
如果能抬起头看一眼就好了,如果能抬起头看一眼,那样所有的思考就都可以忘了。
“哈,你的鞋子真好看,真可爱。”他忽然重新抬起头说了一句莫明奇妙的话,可我看不见我的鞋子。水汽消散了一些,他重新又笑起来,夏天的阳光一如往昔地饱满,白短袖是最简单的干净,而对面街边摇晃的梧桐,在热风里我们每个人都以为我们听见了它的沙沙声。恰好下午我来上课,偷偷溜进教室,是生怕被人瞧见脚上的那双白色蝴蝶结皮鞋。但我一坐下他就看见了,他笑起来,“可真像个女孩子啊——”
“话说回来,你是来送我的吗?”他再次轻快地说,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了,光线真旧啊,拆建的车站烟尘四起。
“啊?你想多了,我是来送我同学的。”
“......”
“你就要走了吗?”
“嗯。”
“什么时——”
“走走走,别磨蹭了,时间要到了——”
那条路还是泥路,他的影子走过去扬起更多烟尘。但我就是来送你的呀,我哪里还有什么同学,六点钟轻手轻脚从家里溜出来,没想到真的碰到你了,这个站真是小啊,哪里还能错过呢?你怎么能不信,我明明答应了你,来送你的呀。
“唉,好吧,就知道你不会来送我的——我――”
“可你不是……不是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吗?我看到了——”
“——我看到你们的照片了”
“那,那是……”
是什么?
天空一片灰霾,我蓦然醒来,四周的座椅都空着,街上也无几个人。这张椅子上方悬着一半香樟的树冠,叶片布满灰尘。这个地方冬天很冷却不下雪,各色景物色显得很脏。原来只是梦来过吗?不是人将至。他到底想说什么呢?怎么不让我听见?
我仍要去那个地方看看,我们在那棵银杏树上刻的字,我最后一次走过它时,小心翼翼地戴了一只粉色发绳,它长长的飘带在风里摇,谁看见了呢?那时是想要谁看见呢?
这是约定的第九年,不管是他,湘,还是照,我们对于互相早已音信全无,第十年我们还会默契地一同回来吗?那一天还会和我们走出校门时一样好,一样的好季节好天气。
“唉,叔,她走了。”
“哦。她走了。”
“我记得以前还有几个人和她一起的,怎么就她一个了呀。”
“还会有人来的。”
“还会有人来的——”
我走到校门口,原先上锁的铁门已经换成了自动门,门卫大叔在旁边的窗口里露出青色的脸,“学生卡”“没有学生卡,可以进去吗?我以前是这里的学生。”“不行,学生卡,没有学生卡,要校服。”
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一面新筑起的影壁挡住了里面的景色,我忽然想到,那颗银杏树可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