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后来2

这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清晨,田军起床在矿区溜达。

天刚蒙蒙亮,锈红色的大地被一层破烂的白雪桌布覆盖着。大桌布破漏的地方依稀露出几排黑色的木瓦板屋顶,如一艘艘行驶在茫茫大海的小船。屋顶上的根根烟囱吐出了轻薄如丝的灰烟。

成群结队的乌鸦拍打着翅膀,如一片片煤灰浮在空中,随之发出的叫声染黑了混浊灰黄的冬晨。

田军踏着积雪,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脆响在他身后留下长长的一串脚印。他回头看着脚印,心里有点发虚,觉得这些年自己活得过于慵懒颓废,特别是冬季,寒冷无聊,除了在矿区附近走走,哪儿都不好去。日子像一块块隔年的硬馒头,他使劲咬下一口,在嘴里慢慢咀嚼,仍觉得无色无味。

不知不觉已走到矿区门口的田军,远远望见一辆大货车驶出大门,如箭一般冲向雪野。直觉告诉田军,这辆车有问题。这几年,矿区很少出状况。田军平时嬉皮笑脸好说话,但对工作非常认真。他对手下几个年轻人也像在部队要求新兵一样严格,没少带他们进行体能训练,确保他们具备擒拿格斗的能力。

保卫科每星期一三五的训练,总能吸引众人眼球。他们先在科办公室开个短会,强调厂矿规章制度,保卫科的职责任务等,再带着几个年轻人在矿操场上跑十公里,接着训练队形,口令和拳术。早几年,田军亲力亲为,带着他们跑练打,后来觉得每次都折腾得口干舌燥,体力不支,就交给也是军人出身的小张负责了。他端着茶杯站在旁边监督检查,一派悠闲自在的样子。

矿区没有发生过状况,田军的悠闲日子过了几年,直到发现那辆不明货车,他才像猎人发现猎物一样警觉起来。他打起十二分精神,觉得自己在越实战经验有了发挥余地。

他早出晚归,跟踪盯梢,安排好眼线,终于查出是当时的主任,后来的副矿长李华利用小张在私卖矿产,根据调查,这种情况已持续半年之久。

田军一面懊恼自己工作疏忽大意,一面纠结是否把这一情况汇报给上级领导。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不自在,脑海里的想法也翻来覆去的。小张是隔壁村家的孩子,当过三年的武警,退役安排到矿区工作。李主任也农村出身,为跳出农门,苦读十几年书,脑瓜子好使,好不容易熬到现在的位置。这事要被上级领导知道,工作保不住,还会臭名远扬,往后国企就别指望呆了。他们两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没有他们的工资,一家老小怎么活?如果不跟领导说,万一哪天事情搞大了,他作为保卫科科长,难免被追责,自己的一世英名将毁于一旦。

正在他左右为难之际,小张提着一袋子水果来了。田军知道小张目的。他装着若无其事地招呼小张坐下喝茶,并吩咐老婆出去买点东西。小张的脸涨得通红,手脚似乎是多余的,不知该往哪儿放。他头冒细汗,从挂在身上的挎包取出一捆钱,放在田军面前,支支吾吾地说:“田叔,请您放我们,不,是我,放我一马,不要再追查下去了。我保证不再做类似的事。”

“你们?是李主任让你来的吧?胆子也够大的,犯法的事你也敢跟着做。”田军逼视着小张一会青一会红的脸,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是,是,以后不敢了。田叔您可不能往上汇报,否则我就完了。您知道我家的情况,老娘生病,妹妹读书。”小张眼圈红红的,急得快哭出来。

田军叹了口气,黑着脸沉默了一会,才冷冷地说:“这钱你拿回去,我一分不要。我不上报,但下不为例!”小张点头站起来刚想离开,回头看看那捆钱,又看看田军。田军将钱一把抓在手里,塞到小张的包里,推了他出去。

田军怎么也想不到,他这一推一放过,是导致他现在下岗的主要原因。

此时他明白已升为李副矿长的李华为什么会让他第一个下岗了。就像当初李华让小张来求自己放过一样。李华想彻底解决此事,连和他的同伙小张也开了。难道真像某些人说的那样,对他人的仁慈,就意味着对自己的残忍?田军使劲摇了摇头,苦笑一下,不愿意承认这残酷的现实。

田军跟着大家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往日安静有序的街道变得熙熙攘攘,葱油饼、糖炒栗子和臭豆腐等各种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原来板着脸孔如大爷的售货员,露出了热情的笑脸。街道两边的店铺都开张了,街边多了许多摆摊的。摊上的货物五花八门,有衣服裤子,有书笔玩具,还有手工编织的箩筐簸箕等。偌大一条街,卖货的比逛街的人还多。摊档前或店里里都没有几个客人。那位在粮管所上班,偶尔帮人做账的职工,也站在街边给人剃头了。

这人叫黄东明,田军认识。黄东明见田军无精打采地走过,就把搭在肩上的毛巾甩得啪啪响,他对田军喊:“田大哥,过来,试试我的手艺,第一次免费。”

“你丫的会吗?我只知你写得一手好字,会做真假两本账,没见过你耍头上功夫。我可不敢把头交给你。”田军憋着一肚子的气,此时好不容易逮着个人,便毫不客气地撒了起来。

黄东明听了没太在意,他挤出一脸笑容,指着街上的人说:“你看,就这些个面点师傅,补鞋的,修自行车的,缝补衣服的,卖小百货的,哪个不是半路出山的?他们有拿着下岗安置费,到广州或上海提货回来卖的,也有像我这样拿出自己的业余爱好,开饭店或面馆、开修车行,理发店的。没有专业水准也要强出头,总不能让一家老小饿死吧?”

田军看着满街的人,心里更难受了。他没再说话,从黄东明的面前走了过去。其实为了省钱,他老婆早备好了吹剪洗烫的全套工具,亲自接管田军,以及一对儿女的头发几年了。最初给女儿剪完头发,准让女儿哭半天。儿子不哭,只要对着镜子看一眼,就不爱出门了。田军一个大老爷们,倒无所谓,他只求简单快捷,往凳子上一坐,任由老婆折腾去。实在没剪好,干脆剃光了好打理。

为了见领导,田军今天没敢以光头示人。他戴着黑色鸭舌帽在街上转了一圈,打消了开门做生意的念头。

一个大老爷们总得干点事,老婆没给他压力,可两个孩子在上高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让他们考上大学读不起书,一日三餐咸菜拌饭。田军又想,要干就干大的,他李华能投标承包,我也可以合资办厂。当了老板,咱也可以想炒谁就炒谁,想让谁下岗就点他的名,不用再看谁的脸色,不再求谁去了。

他回家把这想法跟老婆一说,老婆立马拍手赞同了。“可哪有这么多钱呢?”女人问:“下岗安置费加平时节省下来的钱,总共才5万多。办厂最少要几十万吧?”

田军微微一笑说:“我可以找几个朋友合资,人多力量大,按股分红。”

第二天,他把这想法与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说,马上有人说自己没经验,缺少资金和技术,不好参与,找个借口离开了。剩下一人倒是愿意跟着田军一起干。可两人的资金合起来还不够十万,哪里能办厂?田军的创业梦还没开始就破了。

许多年后,田军才听人说李副矿长承包用的50多万是从银行贷款的。国家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可无抵押贷款,利息非常低。李华托人在银行上下打点,疏通关系,才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把50多万贷了出来。

那时候,大家还没贷款意识,生怕欠债。即使知道可以无抵押贷款,也未必敢去借。当然也有像李华这样胆大心野,敢尝试拼命的。这些人懂得,只要手上有了钱,就有机会赚更多的钱。就像鸡生蛋,蛋孵出小鸡一样。后来这些人中的大部分成了第一批先富起来的人。只有小部分人生意失败,一辈子都没还银行贷款的。这是后话了。

没了工作,创业无望的田军,在回矿上收拾东西回家时,和几个下岗职工在附近饭店喝酒。大家像在宣誓一样说今日不醉不归。有人埋头喝酒,有人摔杯大骂。你一言我一语地声讨厂矿对他们的不公,并扬言三十年后见英雄。田军站起来想张口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了也白说,就自己连干了几杯,觉得还不够瘾,便拿起瓶子直接往喉咙里灌下去。

在很长的的一段时间里,田军终日用塑料袋装着两斤比酱油贵不了多少的白酒,晃荡于大街。用最慢的语言,结结巴巴地描绘自卫反击战中的壮烈,控诉厂矿投标的不公,以及现世人认钱不认人。

喝得烂醉的田军,回家后总抱着老婆喃喃低语:“老婆,我不该不听你的劝,这么荒废自己。这么多年了,我没学成一门技术,以为保卫科的工作旱涝保收,能让我们的安逸一辈子。可世道在变,我没随机应变。老婆,我活成了领导不要,群众小瞧的废人。厂矿被人承包,我没有了工作,怎么办?”

女人抚摸着田军已泛灰白的头发,像安慰一个长不大的顽皮孩子,轻声说:“没有关系,那本就不是什么好工作,丢就丢了。咱们从头再来。我不是没有下岗吗?我教师的收入不多,但能勉强让我们一家四口吃饱穿暖,不用担心。说着,从一个掉了漆的木制箱里拿出一个红色小布包……(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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