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能拒绝星空的美吧,不经意抬头看见古碑镇沉沉夜空中的繁星时,我这样想。城市夜空的星很少,每当看到一颗星,就想要闭目许愿。城市夜晚灯光的迷醉与山中星空的浪漫,一个妖冶,一个清新。凉爽的山风,吹走一身从出发地带来的闷热。这是终于走进这所学校时,最初的观与感。
当我看到那棵被矮砖围着的大树时,尚且不知道在后来半月的不同时间点里,我常和孩子们围坐树底。它给人亲切感,仿佛是在老家的庭院。
乍离空调带来一夜的湿热和浅浅睡眠,五点钟起床时,有的孩子们已经在不大的校园里或走或坐。我和他们相同好奇又陌生的目光有了初次的撞击,细瘦的身体和大而懵懂的眼睛,配上大多黝黑的皮肤,这里的孩子们给我一种自然生长带来的健康感。
学校的一支足球队总在清晨的操场训练,孩子们的队服和鞋袜都是鲜艳的红色,令人艳羡的活力。这几年的成长,获得了很多,也学得了懒散,失去的就是孩子们不知疲倦的这股力量。前两年爬山时,脸红脖子粗之余累啊累啊地感叹,途中看到一队三五岁的幼儿园小朋友,挂着小水壶,跳着走。爬山乐趣在彼。同样,我想方设法在清早的晨跑中偷懒,孩子们却日日轻松抵到半山处的终点。
清晨的跑跑走走现在想来有一些怀念,沿途有不多的人家,大多敞着家门,好奇探视时屋内是简单的家具,大多整洁。能见到坐在门口吃饭的老大爷,简单洒扫家门的大娘,还有在小河边捣衣的大婶。在古碑看到洗衣仍是“捣衣”的方式时,有些古老的新奇感。接着感叹这边的河水真的清澈。有天看见一个大爷肩上扛着扁担,扁担一头系着一条足有二十斤的大鱼。少见多怪地对身旁的老师说,这是我见过最大的鱼。玉米地、丝瓜花,菜叶虫被纯天然的菜叶养得肥大,孩子们指着路边水坑一只青蛙,顺手摘下牵牛花。自由生长在山里的狗尾巴草和牵牛花都长得很长很大。偶尔两次跑到终点,其实也只要咬咬牙。
自然的颜色是野蜻蜓的黄绿相间,也是孩子们皮肤的黝黑。第一节课上,坐在第一排中间的女生就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她不黑。戴着眼镜文静的模样和班里其他人的好动有些格格不入。几次闲聊,得知她刚来这个学校不久,之前跟在上海打工的家人在一处。生计繁忙,她被送回老家,进了古碑镇这所学校。这个女孩不久就因很有灵气被我们一行几个老师记住。某次在办公室闲聊时,我们都对女孩的前途有些担忧,因为我们对这所学校没有很大的信心。不知道它能不能帮助这里的孩子们突破大山之围。
以前我不相信命运一说,这里却让人对露骨的命运和现实无从逃避。这位灵气的女孩让人不禁去猜想,如果她生来就在一个条件更好的地方,应该有一个不会让人这般惋惜的未来。当同班六年级的孩子还不知《诗经》为何物时,她清脆地跟我说“毛亨是大毛公,毛苌是小毛公”。迫切汲取知识的年纪,对她,这里难遮匮乏。
女孩同桌是个从小便生长在这所学校里的姑娘,黑黑的脸蛋上大大的眼睛让人难忘。睫毛自来卷,对视时她总是笑,露出整齐的牙齿。有些喑哑的嗓音让她有些苦恼,她曾问我怎么样才能不沙哑,说希望自己有副好嗓子,因为梦想是当主持人。我没办法帮她解决她的困惑,只好干涩地让她平时多喝点热水,少吃生冷、辛辣。在食堂她一边笑着,一边用哑哑的声音说她很能吃,果然她一个人往往吃我两倍的饭量。
后来从别的老师那里得知,她长久生活在这学校是因为父母早逝。好像有些奇怪之处都有了解释。课间时同学们大都用自己不多的零花钱去楼下的小商店买零食解馋,我没有见过她买零食吃。班上不吃零食的孩子也有几个,但她明明是个爱吃的孩子。现在很了然,谁会给她零花钱呢?
课上课下这个小姑娘都很积极,喜欢和老师互动。她有次说希望我是她真正的英语老师,觉得能学到很多东西。同班有个调皮的男生,坐在最后一排,某次也激动地说,老师!我喜欢上你的课,上你的课我的英语水平降低了百分之九十!我的笑容短暂凝固了一秒,进而笑出声来。
“降低了百分之九十?!”
“哦不不,说错了,是上升了百分之九十。”天真的笑容中有几丝说错话后的窘迫。
我不够格当孩子们的老师,我的力量微薄,仅仅满心期望他们有够格的老师。
山里的云纯净得难以形容,大朵大朵低悬半空,像从平地长起。山里上午晴空万里,下午往往阵阵闷雷。几个小时光打雷不下雨也算得上是个有趣的现象。真正下起雨来,没有细雨,都是豆大的雨点。闪电撕裂天空,雷声震动耳膜。在宿舍的晚上看着山间的雷雨闪电,别有一种生活滋味。
半月内还见着这么多年见得最满的一次彩虹。彩虹跨在两座山的山头,没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淡淡的三色已经美好得让人在去食堂的路上驻足。总有一个人最先看见那道彩虹,然后大家都抬头仰望。也许算得上一次心的融合。走进食堂排队时,有孩子说,真想走上彩虹桥。忍不住和孩子们讲起多年前看的一则广告,一只长颈鹿悠然吃着彩虹,产出源源不断的彩虹糖。身前身后的孩子们都扬着小脸:老师!我想吃彩虹糖。
在食堂吃饭,有个二年级的小男生总喜欢和我坐在一处。寡言腼腆的小男生,迎上来时总是笑得眼睛弯弯。他吃饭的时候喜欢四处张望,小点的孩子几乎都这样。于是等他回过神来,我总是已经快吃完了,但他从不说让我等他。发现我快吃完时,便一勺一勺将饭菜送到口中,两个腮帮鼓起小包。慢点吃吧,老师等你。
虽然老师不能陪在你身边等你长大,但在相识的半月里,我能等你慢慢把饭吃完。有些时候我懒得等到饭点去食堂排队吃饭,便在宿舍随便吃点。吃着,便想起这个小朋友,他会不会一边吃饭一边希望着我走进食堂。想起在家和家人一起吃饭总是笑声不断,一个人吃饭毕竟有些孤单。不过长大的过程,每个人都要学会和孤单相处。
学校食堂的规定是不能浪费,不能浪费食物在家在校都听了很多年,在古碑,这所学校却是第一处教会我不浪费的地方。一开始知道不能剩饭菜在餐盘的时候,我们有些小小的难以接受。队长知道我们在家大多随喜好吃饭,告诉我们这里的一米一线基本都是募捐而来,孩子们都珍惜着,何况我们。所以在食堂打饭时,我经常少要些。有个初一年级稍大些的孩子,常在食堂窗口处帮助阿姨打饭,他个子高高的,不似低年级孩子们的瘦小。第一次碰上他打饭时,像往常一样说少些,后来再碰上这个孩子,他给的饭都适量。真是个记忆力很好的男生,遇见他时我常这样想。不是很了解这个男孩,他的乖巧帅气却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有些时候吃完饭,食堂的领餐处有切好的西瓜。吃完饭在那棵大树下坐着歇息的时候,树下常坐着抱西瓜吃的小孩。有个孩子总喜欢把西瓜两边先吃完,剩下中间一小块,不急着咬,而是放在嘴里吸不多的西瓜汁。起先以为那是他的恶作剧,让他赶紧把瓜吃掉,想一想那应该是属于他们天然的饮料吧。
在树下歇息完,回到树北面不远处的办公室,和其他老师们聊聊天,或者备下午的课。一切都缓和自然。和其他老师都是在这次支教途中相识,大家算在这个暑假志同道合的伙伴,熟得很快,聊起孩子们也是有很多乐趣。
晚饭后的洗漱常有些不便。所有女孩们住的三楼只有一间不大的卫生间,热水由太阳能提供,因此很难保证每个孩子都用得上热水,阴雨天没有太阳没有热水。稍大些的孩子有力气从一楼的水房端一盆烧得滚烫的热水,小些的孩子似乎已经习惯站在淋浴下洗冷水澡。洗完澡孩子们便各自洗起自己的衣服,有的孩子尚且没有洗漱台高,仍努力地洗着。都是本该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年纪。
少有的热水澡,总是潮湿的头发里便开始孕育虱子。刚得知有个别孩子头发生了虱子时,对自己的头发充满了警惕,任何一处轻微的瘙痒都让我心下不安,甚至有小朋友迎过来要抱我时,我下意识地想要避开,直到看到他们黯然了的眼睛。我意识到自己的自私和这么多年环境养成的所谓姿态。
分别在即,收到孩子们一下课便送到办公室的小礼物,大多是亲手做的手工和写了两三句话的小纸条。纸条上有的写着简短的我爱你,欣喜之余有些难以消除的暗淡想法。从各地各所学校来的支教队伍一批又一批,这里的孩子们大抵对这一次次的分别已经坦然,也在一次次类似的经历中,学会了用各种方式表达对自己对老师们的些许不舍。这所学校是用善意做基础建起的学校,来到这里的我们他们也都带着善意。突然有些害怕这么多的善意会让孩子们以为,这个世界会对他们一直友好。
大一点的孩子给了本子让我写上祝福的话语。其实祝福的内容往往是一些人们难以得到却想要得到的东西。于是给他们的祝福语大多都是:要天天开心。这也是我对自己的期望。
离开的那个清晨,下起雨,景映情,景生情。身边围了很多早起来送行的孩子,问着关于我们即将到来的行程。他们一遍遍地说着,老师我不想让你走。老师我会想你的。我的答话似乎永远那么干巴巴。我说你们要好好学习。我说没事,马上有清华的哥哥姐姐来陪你们。上车前有个女孩跑过来,认真地说了句:方老师,我们有缘再见。这个内向的女孩平时很少和我交流,却给了我一个最好的告别。我喜欢这样认真且简短的告别,没有关于双方不可知的未来的承诺,仅有一点美好的希望与祝愿。
上车不久后天空放晴,好像一切都像蓝天一样逐渐清朗起来,包括我一直有些担心的,孩子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