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少年
2015.6.9 Tue.
当英语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青城就知道自己十五年的寒窗苦读将以一种不会太失望但也绝不会有惊喜的方式落幕。
“晚上聚会,‘Fresh’来不来?”同桌飞快地把东西胡乱塞进背包,来敲她的桌子。颤抖的声音,几欲充血的眼睛,活像久不见天日而一夕之间重获自由的死刑犯。而Fresh,就是汉阳一中附近一家KTV,据说毕业季的营业额占了总收入的百分之九十五。
“我晚上有事,不去了。”
“死刑犯”摇摇脑袋,又兴高采烈地去敲下一张桌子了。
其实,她并没有什么安排。在经历了“你敢玩就无药可救”的高三后,小说书上已堆满了灰,MP3、IPAD被遗忘在房间的某个角落,网络上的新歌、影视剧、明星更是连路人甲乙丙丁都算不上。她只是不想去品尝那份喧嚣,和那些朝夕相处了三年却依然不熟的人打交道。她还不习惯假装着熟悉,和任何人打成一片。
于是,逃离似乎成了最好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2015.6.10 Wed.
她是跟着爷爷在乡下长大的。
爷爷喜欢喝茶,她不喜欢;爷爷喜欢安静,她不喜欢……唯独爷爷喜欢摄影,她也喜欢。春花,秋月,夏蝉,冬雪,一大一小,伴着四季的轮回,用一张张胶片留下了斑驳的时光。后来,爷爷走了,她带着一台Pentax回城。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她的雀跃被生活磨成了的沉静,挑灯夜读,亦习惯书畔一盏清茗相伴。只是那台相机,除了定期保养,再也没拿出来过。
时间,莫名其妙地就改变了曾以为会是恒远的东西。
她决定,带着相机,去北方。
2015.6.13 Sat.
火车的终点站是一个靠近漠河的村子,冰屿。原以为夏季也会是漫天冰雪,却在刚下火车的瞬间就与新鲜的青草味儿抱了个满怀。原来北方的夏天是望不到边的原野,成群的羊,飞驰的骏马,还有久违的蓝天。
Surprise.
2015.6.14 Sun.
那是一匹温驯的小母马,四肢还未完全长开,已可以看出善于奔跑的天赋。它低头,默默地啃食脚边多汁的牧草,绕过一株株正值花期的雪白雏菊。不时,也会打一个响鼻。枣红色的皮毛,在草原不算炽烈的日光下,泛着鲜亮的光泽。
“阿星可不是供人骑的。”
慵懒的音调冷不丁吓了青城一跳。抬头,一个少年侧身躺在离马不远的草地上,衔着一根不知名的草,支着头,眯着眼,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没有穿当地常见的袍子,洗得发白的短袖配上粗大的厚牛仔裤,只差一把木吉他就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画报里走出来的流浪歌手。青城发誓他黝黑的皮肤一定不是草原上的太阳晒出来的。
“我想给它拍几张照,”她捧着Pentax,歪着脑袋想了想,“如果你要报酬我可以给啊。”
少年不说话,只是憨憨地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他跳起来,吐掉草,拍拍马儿的脑袋:“伙计,行不?”马儿果然停下了咀嚼,大大的眸子看看少年,又看看青城。“它的睫毛可真长啊。”稀罕的是,它脖子里挂的不是一只寻常的铜铃铛,而是一颗拳头大小的玻璃星星。手艺很粗糙,玻璃的材质也不是很好,但在阳光下也会生出五彩斑斓的梦幻。马儿跑起来,洒落一地的叮叮当当,很有风铃的清脆。
“我叫千阳,你叫什么?”
“青城。”
“你妹妹叫倾国?”
啊?刚刚给阿星照完的青城愣了不知三秒,反应过来千阳误以为她叫“倾城”,“是青城山的青城。”顺手删完几张糊了的照片,“一共十张,你想要多少报酬?”
“那么,请帮我拍一张吧。”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草原的晚风,略带寒意。她举起相机,对准,聚焦,镜头下的少年又一次憨憨地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他抱着阿星的脖子,被风吹起的马鬃调皮地拂过他的脸,却遮不住夕阳下他璨如星辰的眸。
咔擦,定格。
第一次不总是动人心弦,却永远难以忘怀。
2015.6.17 Wed.
草原的大雨亦是倾盆,他们约好了一起去千阳家做星星。
草原的孩子不多,与他们年纪相仿的更少,于是这几日,总是结伴而行。千阳带她穿过大大小小的林子,跑过高高低低的丘壑,泥土被青春的脚印踩得柔软,将盼望的微涩微甜悄悄种下。
那是一间砖房,斑驳的墙壁依稀可见岁月的沧桑。炉子被安在地下室,当青城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走近时,恍然觉得来到了海格的小屋。火花噼里啪啦地迸裂着,将满屋顶各式各样的星星统统披上霞光,渐变的曼妙,绚丽的明朗,简陋与华美不觉间融为一体。
炉子早已烧好。少年熟练地剪下一小段金色的胶体,缠上管子伸进火炉。旋转,旋转……跳跃的火光映红了他本就黝黑的面庞。他们都没有说话,屋子里唯有火苗的“滋滋”声肆意蔓延。少年在金色的小球上染上千瓣莲蓝紫色的汁液,又放进炉子。略带烧焦的植物气息洒落一地。他开始鼓足腮帮子,用力吹着那团金色。有汗珠顺着额角滑落,他却腾不出手擦,那神气,像个生气的小孩。
她呆呆地看着,忘记了相机。
“给。”一颗紫色的星星放进手里,玻璃外壳已在冷水中浸过,仍带着一丝丝残留的温度。暖暖的触感,隐有花香。她想把它靠近脸颊,恍然发现光洁剔透的表面,反射过少年含笑的眼眸。
她,落荒而逃。
2015.6.18 Thu.
晴好天气,她独自出门。
2015.6.19 Fri.
越来越喜欢发呆。
越来越容易想起那双眸子。
她想溯时光长河,逃离那段认识他的记忆。
2015.6.22 Mon.
后天出成绩,她准备明早就走。
“记得经常回来呦。”老板娘拍拍她的头,很喜欢这个清秀的女孩子。
“嗯。”
以后大概都不会再来了吧。
2015.6.23 Tue.
没有与任何人告别。一个小时后的火车,偏远的小站只有她一个人。摊开《人间失格》,太宰治的压抑让她什么也没看进去。把书塞进背包,空落落的,想哭。
“吁---”门外传来马蹄的杂乱。她回头,看见玻璃窗一角枣红色的马鬃,还有那条不合身的旧牛仔裤。“阿星是不供人骑的。”
来不及喘气,他把一瓶五颜六色的星星塞进她手里。布满划痕的瓶子带着少年的体温,各种花香溢出瓶塞的缝隙。少年看着她,候车室里一片死寂。
耳边传来火车的鸣笛,慌乱的她,此刻如临大赦。“那么,再见了。”低不可闻的告别,她匆匆转身,背起行李,跳上车。怀里的玻璃瓶发出风铃的清脆。
火车缓缓开动,少年静静地站立在原地。
“我会去找你的。”
风带来他的声音,而她的眼泪终于降临。
2015.7.25 Sat.
“据当地媒体报道,北部地区的冰屿发生草原夏季火灾。目前大火已被扑灭,该事件共造成两人死亡,消防队员在现场还发现了一匹马的尸体。”
“砰---”白瓷碗摔在地上,留下一地狼藉。她跌跌撞撞地跑回房里,去抓那个玻璃瓶。不会的,不会的。可那熟悉的枣红色分明就是阿星啊!
星星一颗又一颗地滑落,叮叮当当,碎成一地晶莹。她颤巍巍的伸手,终于握住了那张纸片。
我的电话 13862047918
“对不起,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对不起,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对不起,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城市夜间的明灯还未亮起,世界昏昏沉沉的,似乎已经结束,又好像从未开始过。她在一片忙音中颓然坐下,没有眼泪,只有彻骨的寒意。
指尖抚过照片上少年憨笑的眼,触手初一片冰凉。北方的少年,不会再有了。
浮生寂寥,咫尺便成天涯。
2015.8.31 Mon.
夏末的北京依旧不减暑期的燥热,即使只是一滴水,也难逃化作一缕轻烟的命运。青城拖着不算太沉的行李,穿过地下地铁站熙熙攘攘的人群,踽踽独行。没有了最初橘子糖一般似酸似甜的小小期待,少了后来惊闻千阳死讯的痛彻心扉,她恍然意识到自己心里或许只剩下一潭死水似的风平浪静,去面对至少是接下来的四年的是是非非。
金光闪闪的校门前,她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漫无目的地等待,等待着一双修长的手拍拍她的肩,嬉皮笑脸地道一句:“好久不见呐!”
终究是不会再有了。那个北方的少年,还有他的小红马,他们一起走过的山坡,一起吹过的星星,一同埋葬在那场大火之中。
“如果,我知道我们不会再见,或许那天我不会离开。”
深吸一口气,抬腿,拖着大箱子,任泪水悄无声息地爬满脸颊。
“青城。”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童青城。”
她想自己没有办法第二次告诉自己听错了那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大概是我魔障了吧。”她自嘲着,淡淡回眸。
烈日下,她又看到了那个少年,活生生的那个少年。他衔着一根草,眯着眼,似笑非笑地打量她,却是挡不住的憨厚,一如初见时。
他的怀里,抱着一瓶五颜六色的玻璃星星,隐隐有花香。
她,毫无防备地,放声大哭。
2015.9.7 Mon.
再见,已经是军训一周后的林荫小道了。
“你居然以为我死了?还哭得像个傻瓜?”
“可那个分明是阿星啊!”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低下头,抠着手里的星星,不发一言。
“那天,那天……我把阿星留在山坡上自己回去了。它没有等到我……就没有往回走。”像是盐水漫过久未触碰的伤口,原以为已经结了厚厚的痂,结果还是痛彻心扉。
紧紧地,她握住他的手,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有的伤痛会随着时间慢慢远去,可是更多的伤痛,会愈发刻骨铭心地疼在每一个似曾相识的日子,一如那时惊闻死讯的她,一如痛失阿星的他。
幸好,那只是命运的一个小小玩笑。
幸好,他还有她,无论何时。
“千阳,我不会留下你一人。”
北方有少年,绝世而独立。
一遇不可忘,再遇铭终生。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我愿执君手,伴君踏风尘。
伴君,踏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