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之眼

作者/笑犬日记

“啊......痛!”,这是裴雅南第四十八次把指甲戳进眼睛里了。


那次事故之后,只要她一醒来,就会被眼前的黑吓到,然后疯狂地用手在脸上寻找自己的眼睛,就好像她的眼球是什么埋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的东西,她要把它从泥土里挖出来似得。修剪地参差不齐的指甲带来一阵刺痛,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溢出,是泪,是血还是二者都有,她既不在乎也无从得知,反正她都瞎了。


作为一名眼科医生,裴雅南向来不会用“瞎”这个字来形容任何一个人,她总是说“看不见了”,把一个字抻长成四个之后,自己和病人在心理上也许就都会好接受一点吧,虽说它们本质上并没有差别。当然,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是她还看得见的时候。现在她只想笑自己矫情,听着好听有屁用,都他妈的一个样。


随着陷入黑暗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每天用来接受自己是一个双目失明的瞎子的时间越来越短。医生和病人终归不同,尤其是当医生处于病人的位置上时,医生要冷静得多,因为这是她熟知的领域,同时,医生也会绝望得多,不会像大多数病人那样依旧抱有幻想,因为她见过太多被神遗弃的人。


起床吧,她从被子里钻出来,把腿伸出床沿,用脚去找地上的拖鞋,该死,昨晚明明就放在这里,怎么就找不到呢!她只好先光脚踩在地板上,蹲下来继续用手寻找。“哐—”,嘶——撞到床头柜了,反了,反了,换个方向,摸到一只,另一只.......好像.......


“叮铃——叮铃”,雅南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发觉是门铃响了,心想已经到下午一点了吗?“雅南姐,你在吗?”门外的人大声喊道。“在,请稍等。”她也高声回应道,看来的确是下午了,钟点工小林总是在这个时候来叫门。小林又隔着门喊道:“雅南姐你不要着急,注意安全,我等一会儿没关系的。”,“谢谢。”雅南双手扶着墙缓缓地向门挪去。


小林是同事介绍来的钟点工,毕竟照她现在的样子来看,没有人照应是不行的。前些日子雅南还没有心思去了解这个自称小林的女孩,最近心境平稳了不少,再细细想来,这个年纪来做钟点工的女孩子真的少见,通常还是以四五十岁的中年大妈为主流,可是小林才二十五岁,而且...她对自己是不是好的有点过分......


门开了,小林赶忙伸手托住她的臂弯,扶着她到沙发上坐下,雅南隐约可以闻到她身上飘来的洗发香波的味道,是一种淡淡的果香,她想,小林应该是一个漂亮的长发姑娘吧。


“雅南姐还没有吃饭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小林说罢就系上围裙,拎着菜走进厨房。雅南家的厨房很新,冰箱也没怎么用过,忙碌的医院工作不曾让她有时间和精力与这个家过多地温存,不过现在,她有的是机会了。


小姑娘很贴心,怕雅南无聊,一面在厨房叮叮咚咚地忙活,一面和雅南聊天,听着她充满活力的嗓音,雅南愈发觉得她笑起来会很美。一开始雅南只是听她碎碎念,或者出于礼貌的应付两句,日子久了,两人愈发聊得来,这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氛围,她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虽然自己比小林年长十岁,可她们交流起来并没有代沟,从谈话中,雅南可以感受到小林身上的文艺范儿,能听出她是有独立思想的年青人,她们既谈论那些被奉为经典的皇皇巨著,也会聊起当下流行的畅销书。自从工作之后,自己连读闲书的时间都变少了,小林的到来让雅南找到了宣泄的途径,生活不再是日复一日的呆板轮转。


(二)

“裴雅南她疯了吧,教授都不敢做那个孩子的手术。”


“就是,她以为她是谁啊,再说人家家里都决定放弃了。”


“可能人家天才的脑回路和咱们普通人就是不一样吧。”


是啊,我算是什么,裴雅南心想。


保送直博,毕业留院,二十六岁时就是个可以在手术台上独当一面的医生了,在医学这条不太轻松的长征路上,自己走得顺风顺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大家眼中的天才。


可拋除这些,她裴雅南到底算个什么,有人说医生是最接近神的职业,她是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了吗?不,她很清楚自己不是神,但是有一点她和神是一样的,那就是他们都是彻头彻尾疯子。


她感到有人在轻轻地扯自己的衣角,回头,身后有一个清瘦的女孩子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伸出一只纤细的手小心翼翼地抓住她白服的后摆。


和其他病人一样,这个女孩的眼神没有焦点,眼睛里也没有光,可裴雅南却愣是觉得她在用眼睛在和自己说话,她的眼睛一直在重复一个词,是什么,她想说什么!这个自己发了狂也要为她做手术的孩子她在说什么!


是“救我!”,对,就是这个。裴雅南突然抓住这个孩子的手大喊:“你是要我救你,对吗?你要我救你,对吗?”


女孩儿的脸上显出不安,惊慌地把手从雅南掌中抽走,人也跟着连连后退。


“不是吗?”雅南疑惑,可她的眼睛就是这么说的啊!难道……?这时雅南惊奇地发现,诡异的事情发生了,这个孩子的眼睛和她的脸似乎隔离开了,她的鼻子,她的嘴巴甚至于她的眉毛都一致地构成了一副惊恐的表情,可她的眼睛却孤零零地呐喊着希望。所以,不是你要我救你,是你的眼睛要我救它,对吗?回答我啊!


那个孩子更慌乱了,她的手在胸前的空中胡乱挥舞着,她的腿脚焦急地抖动着,雅南觉得她下一秒要跑开了,雅南几近愤怒地吼道:“你是要放弃了吗!回答我啊!你只是瞎了,你又不是聋了,哑了,说话啊!”


我要抓住她,裴雅南心想,可就在她的手要接触到那个孩子的肩头的一瞬间,这个女孩转身逃走了,带着她的眼睛逃走了!


“喂,快停下!”裴雅南的嗓子喊得都快发不出声音了,可那孩子还在不停地跑,这里的路面怎么像海浪似的在翻涌,裴雅南每跑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瞎子能跑得比自己还快。


前面,前面就没有路了,这里也不是医院,雅南不记得她们这样一前一后地跑了多久,可是女孩依旧朝着悬崖冲去,眼看就要跌落崖底,雅南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扑了过去,好险,女孩的脚跟尚且留在悬崖边上,身子已经倾了出去,但是好在裴雅南抓住了她的手腕。


“疯了啊你!”裴雅南怒吼。女孩回头,裴雅南的心咯噔了一下,随即便剧烈地搏动,女孩凌乱的头发下竟然是自己的脸,准确的说,是女孩的眼睛镶在了自己脸上,那样的眼睛,她不会认错的!那么,她现在抓着的到底是谁!


恐惧,不安,压迫感统统袭来,一个疏忽,她的手松了,那个人便向无边的黑暗坠去。等一下,为什么我自己也在下落,周围怎么越来越黑……


裴雅南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周边是无尽的黑暗,眼睛,眼睛,一阵摸索,眼睛还是自己的眼睛,自己还是依然看不见,刚刚是梦,是她最近总在反复做的同一个梦。她摸到手机,按下快捷键,机械的合成音毫无感情地播报道:“现在时间是凌晨四点四十八分。”

(三)

小林说她要晚一会儿过来,雅南已经习惯了一到一点就准时响起的门铃声,今天这段时间突然没有了着落,现在除了等待,她没想好该做些什么。


那就在家里走走吧,多熟悉一下环境也好,不能因为眼睛瞎了就把手脚也废掉啊,再说小林那么用心地照顾自己,搞得自己也不好意思再颓废下去,而且……小林以后终归是要走的,到那时……


她站起来,伸出双手,向四周试探,先是碰到了一个尖角,她用手将它打量一番,证实这是一个桌子,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桌子是靠在墙上的,对了,现在她摸到那面墙了,跟着墙,就能去很多地方。


“哈!”一个台阶,还好不太高,差点就把脚扭伤。这里应该是阳台,家里只有阳台的入口处有这么个落差,她继续向里面走去,指尖向着最温暖的方向探索,她觉得太阳是从那里照进来的。果然,连玻璃都烤得暖洋洋的,让人想要把脸颊贴在上面。


雅南握住窗户的把手,缓缓地拉开窗子,她感到阳光涌进来,像从花洒里喷出的洗澡水一样,让她从头到脚都沐浴着恰到好处的温暖,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但是只有一个花洒实在太小了,好想现在就溺死在外面的日光里。


“叮铃——叮铃”,是小林来了吗!雅南把探出去地上半截身子缩了回来,砰的一声关了窗户,喊道:“这就来了,请稍等!”看来还不是时候啊。外面那么明媚,这个女孩子应该满身都是太阳的味道吧。


“小林,你的手怎么在抖?跑过来的吗?”雅南听到小林在努力抑制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可是她的胳膊还是感受到了女孩冰冷的手在颤抖。


“啊,今天有些事情耽搁了,怕雅南姐等的着急,就跑了两步,我没事的。”小林飞快的解释道。


雅南笑笑,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


“对了,雅南姐,上次你答应给我讲故事,不会说话不算数吧。”小林突然把头靠在雅南肩上撒娇道,很多时候,她在雅南面前都是一副小孩子的样子。


“咦,你还记着呢?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要听故事。”一丝羞怯跃上心头,她头发里阳光的分量好足。


晚饭后,小林像猫一样把自己埋进沙发和抱枕的间隙里,雅南则斜依在靠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讲着故事。小林要听原创的,那就讲些高中时瞎写的小说吧,不过讲出来真是傻的可笑啊,或者说说平时在工作间隙里跳出的灵感也行,索性现在就想到哪讲到哪里,讲给小林听。


“小林,你在听吗?”雅南心想这样的水平,也难为人家听得下去。


因为雅南姐看不见,在她讲故事的时候,小林就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用眼睛扫过她的发梢,抚摸她的睫毛,好像她的故事是要用眼睛来接收一样,她看见客厅米黄色的吊灯下,这个医生和她的故事都笼罩在一层光晕里。


“嗯,我在听。”


(四)

“雅南姐,要是你不做医生,也会是很棒的作家的。”


“我要走了,下次我再来的时候,你会想出新的故事吗?”


“好想知道橡树最后有没有找到他的蒲公英啊。”


小林上次离开时的话还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可人还是要实际一点,这些她在报考大学时就想明白了,文学和艺术,毕竟还是和柴米油盐相去甚远……何况……


再过一会儿,小林就要来敲门了吧。不知怎么的,雅南有一种冲动,这一次,她想要把那个故事讲给小林听,那个不是虚构而是真实发生过的故事。

……


可是手术就要交钱啊,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又不是百分百保险,不成功这钱不就打水漂了。家里可还有一个哥哥快要结婚等着用钱,实在不宽裕,这倒霉丫头怎么就得了这种病,知道手术成功的概率不大后,她的爸妈已经决定放弃了。


她才十八岁啊,为什么不试一试呢?为什么这么狠心?你们只想到万一不成功,为什么不去想假如复明,这就是她的一辈子。


教授也警告我不要去管别人的家事,我也明白忘恩负义,倒打一耙的事情并不少见,但我还是去见那个孩子了,可不管我怎么问,她都不和我说话,但是当我看见她眼睛时,我决定了。


教授怕砸了招牌,我不怕,我有独立手术的资质,我敢跟她家里人打包票,我来给她手术,我宁愿赔上自己的前途也要赌一次,他们都说我疯了,医生最忌讳把话说死,我是疯了。我生平最恨的就是放弃,我是个在孤儿院长大的弃婴,当我看见她父母脸上的厌恶时,我就忍不住想,当初他们抛弃我时,脸上应该也是这样的表情吧。


对于那个孩子来说,上苍垂怜,手术十分顺利,她恢复得也迅速地惊人。


对于我来说,那次的疯狂就像是一把烈火,把我的执念和怨恨付诸一炬,赤焰燃尽之后,不留半点痕迹。大约是和过去和解了吧,怨念是我与那未曾谋面的父母所仅有的联系,当这丝羁绊也灰飞烟灭之时,我重生了,仿佛又诞生了一次,无关鄙弃与珍爱,只有自己才可以拥有自己。


我并不是什么高尚的救世主,我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救那个孩子,也是要救赎我自己。况且身为凡人的我也救不了别人,神才有资格普渡众生,人只能拯救本身。与其说是为她,不如说是为我自己了却一桩心愿。再后来,疯狂这种行为再也和我无关。


“算了,还是讲些别的吧,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雅南听小林没有吭声,疑心自己是不是有些越界了。


“雅南姐,这个故事我听过,可是你讲的不全啊。


你知道吗,故事后来,这个小姑娘她十分珍惜重见光明后的每一天,她抛下过往的委曲求全,决定为了自己而活。她一直默默关注着给了自己光明的医生姐姐,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足够优秀,优秀到可以实现雅南姐的梦想的时候,就去见她。经过几年的半工半读,如今她总算如愿成为了一家出版社的编辑…………


通过恩人的同事,她得到了照顾雅南姐的机会,她想像当年自己被帮助一样,用自己的方式来帮助雅南姐重拾希望……


有一天,她在楼下看见她的救命恩人想要从窗口一跃而下,她吓坏了,她想要马上叫住她,但是她不能这么做。这个人曾经在大家都放弃的时候,选择了坚守,如今又怎么会轻言放弃,她不想当众撞破自己恩人的脆弱。只能尽自己所能,飞奔去敲响她的房门……”


客厅里静的可以听得到泪水流下的声音,小林哽咽道:“雅南姐,这个故事还缺个结尾,我们可以一起写吗!”


“好,我们就从这个故事写起,以后……我们也会……谢谢,真的……”


你曾给予我的光明,我要和你一同分享。

注:原创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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