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睁开眼的时候,骤然觉得眼前一片血红,就连望上去的天空也是赤红色的。
我随即皱着眉头再闭起双眼,静待着视网膜内那异样的感觉褪去。此时,耳畔注入了潮起时那一阵阵温柔惬意的海浪声。
再睁开眼,视野里的光景似乎已恢复了正常。泛现着一道破碎的金黄鳞光的海平面上,炽白耀眼的太阳正缓缓地爬进阴暗的云层里,朝着四面八方透出灰黄迷蒙的色彩。一叠叠伴随扑鼻咸味气息的浪花,接二连三地朝着我那掉在脚踝不远的红色高跟鞋的前沿涌过来,随后的瞬间在浅滩上化作一片片白花花的泡沫,沉降在细沙里又退了回去。涌过来、沉降、又退了回去。
这让我不禁想起了他在喝Cappuccino时,嘴上沾着白泡沫的可爱样子。
然后我微微扭过头,开始仔细端详着倚在身旁的他的侧脸。真是越看越觉得可爱,正当我欲伸手触碰,像是产生了心电感应一般,原本正在酣睡的他眉头一皱,也徐徐睁开了惺忪的双眼。于是我顺势把掌心贴在他的脸蛋上抚摸搓揉:
“你醒啦。”
“嗯...”他带着孩子气无奈地笑着嘟囔:“这块大岩石躺着不太舒服...”
我不由得“嘻嘻”地笑了,然后他定了定神,眼睛直直地望向前方茫茫一片的海:
“今天想去哪儿?”
“不知道,没想这么多呢。一直呆在这里也挺好的。”
这下轮到他“扑哧”地笑了:
“要不四处走一走吧,我们还没认真逛过一次这里呢。”
“嗯好。”我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其实只要和他在一起,去到哪里,要做什么,都可以。
这里是一个偏远的小城市,我跟他坐着绿皮火车路过此地,直到在车窗里眺望到海岸线,最后临时才决定下的车。
此时我牵着他的手,光着脚丫跟在他身后悠闲地踱着步,远处刮来的海风呼呼吹拂着我的裙摆。我俩沿着细软的海滩爬上了小土坡,然后径直地横穿过那铺满碎石的铁路轨,继而头也不回地踏上一条通往闹市的青葱小径。
......
“哎哟,胡嘉纯,你走快两步行不行!”
“这斜坡太陡了,我爬不上去。”我站在坡下,沮丧地嘟起小嘴。
身躯挂靠在半山坡一棵树干上的方毅困惑地看着我,挠了挠他那头发剃得寸短的小后脑勺,然后指着旁边的一条狭长的泥阶,朝着我大声嚷:
“你试着从这里爬上来。”
我连连晃着脑袋:
“我怕摔。”
接着,他从树干那敏捷地纵身一跃,跳到泥阶旁边,顺势抓住了手边一根粗壮的藤蔓枝,然后伸出右手递向我:
“拉住我的手,我帮你爬上来。”
“行不行呀?”我怀着不安地抬头看着这个胖乎乎的小泰山。
“可以的。相信我,你又不胖。”
我只好两手拽住他的右臂,双腿开始在泥阶上用力地乱蹬。果真如他所说的那样,我竟然爬上去了。就这样,两个小不点好不容易登上了树木茂密的小山丘。
“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带你来尝尝好吃的。”
“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呀...”
还没等我问完,他便一溜烟地撒开脚丫子跑开了,然后一发觉我没跟在他后面,他又急忙地停下脚步,不耐烦地向我招着手:
“你快过来。快过来!”
继而又迫不及待地往前飞奔,很快就消失在了树林里。
......
“明知爱这种男孩子,也许只能如此,但我会成为你最牵挂的一个女子...”
不知不觉地,我嘴里哼起了歌。
“是杨千嬅么?”紧牵着我的手往前走的方毅忽然问道。
“嗯。突然想起小时候,就唱了。”
“都多少年了,还唱。”他讥笑着。
“还不是因为你。”我反唇相讥,“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你带着我去了山上找蜂蜜。”
“然后那蜂窝又大又黑,我只是试探地朝着它吐了一下口水,没想到惹怒了蜜蜂,结果过了半分钟,我的脸上就肿了一大块。”
他一边傻笑着回忆,一边用手在右脸上比划着。
是的啊,你这个野孩子。
从小到大,我长得比较纤瘦,也不外向。上学时,妈妈总爱让我留短头发,而我身边的不管是女生还是男生,都与我保持着距离。
只有他,只有这个时不时没心没肺的野孩子愿意伴在我的身旁,陪我一起读书一起玩耍。渐渐地,懵懂无知的我对他开始产生了一种独特的情愫。在我心中,他的存在已经超越了一个温柔可靠的大哥哥,而是一个能托付终生的男人。
“走累了吗?眼睛一直盯着婚纱裙上一动不动的。”方毅把头凑到我的脸旁,关切地问,“不过貌似还没到营业时间呢。”
此时的我俩,已伫立在闹市里的一家婚纱店的独立橱窗面前。
“没有呀。”我自然地摇了摇头,然后伸出手指指向橱窗里面,“只是你看,它们身上的婚礼服,都是纯白色的。”
玻璃窗内,那一男一女的模特儿身上披着雪白无暇华丽精美的礼服与婚纱,俨然一对正要步入神圣殿堂的新人。
“读书的时候,你最爱穿白色衬衫。”我把目光投向他,继而补充道。
时光纵是如白驹过隙,那个穿着一身洁白衬衫、黑色裤子搭配着运动鞋、手上提着皮书包、嘴里叼着口琴的青葱少年的身影,总是沐浴在阳光的照耀下泛起一层夺目耀眼的光芒,永远地活在我的心中。
就算他如今已长大成为眼前这一位仪表堂堂的成熟男人。
“白衬衫显得斯文嘛,那时候的校规又多又严格,穿着它起码不会引起什么麻烦。”他接过我的话头。
“呵呵的确,白衬衫倒是没有惹出什么麻烦,只不过另一样东西就......”我的嘴角含着坏笑地开始揶揄。
他留意到我一脸淘气的表情,忍不住用手轻捏了一下我的脸蛋:
“坏家伙,又想说我什么。”
......
中学的时候,一直被学校与家人视为学习尖子的他,不知怎地开始迷恋上了口琴,年少气盛的孩子对某种音乐运动产生了兴趣本是平常不过的事。但对于被众人寄予厚望的他而言,口琴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玩意便成了阻碍他取得优异成绩的一种禁物。但人的逆反心理就是如此,你越是禁止他与它接触,他便越要与它变得紧不可分。
于是那段时间里,我便替他打掩护,他借着帮我补习功课为名,实际上是我陪他练习口琴。就连口琴与教材书本,也是放在我的家中替他保管。
我们在放课之后相约,地点或在一个寂静无人的音乐教室内,或是回家途中必经的小公园里的湖畔,或是在学校的后山树林之中。从一个简单的音符、一个基础的吐息开始,直到他渐渐掌握了技巧,再到后来他能够流畅地吹奏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他的身边总有我在伴随。
因此突飞猛进的,不只是他的琴技,还有我和他之间的感情。
而他吹得最动听的一曲,也是让我最心动的,便是猫王的那一首《Wooden Heart》。
这首曲子简明轻快且充满情调,时时听得我入迷,心里面不期然萌生的那一种甜蜜的陶醉和愉悦,恰好印证了那时我与他朝夕相处的美好时光。
只是有一天——
当我偶然外出后,一回到家里,便看到了母亲那张黑得阴沉的脸,她抑压着怒火站在大厅。
手里还攥着我替他保管的口琴和书,我瞄到了。
“妈...”头皮一阵发麻的我顿时语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母亲一脸阴沉地把口琴和书往桌上一扔,略有所指地质问:
“老实告诉我,这一阵子你们去干嘛了。”
我被她的气势吓得双腿在发抖,牙齿轻咬着下唇答不上话,变得湿润的双眸也不敢与她对视。
隔了好几秒的沉默,才听到她威严至极的厉声一喝:
“人家方毅可是高尚人家的子弟,你不要去耽误人家!”
接着她又话中有话:
“我是你的亲生母亲,有义务去纠正和阻止你!而你,最好也要控制你自己!”
那一瞬间,我已被她的教训震慑得头脑一片空白。
......
“不回答我啦?怎么还是一直出神地盯看着橱窗。”忽地耳边传来了他温柔的声调。
被他从回忆之中拯救回来的我,没好气地瞄了他一眼:
“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最清楚——”
说完,我假装不理他,把他甩在身后往前走。
随后他三两步追到我的身旁,自豪地侧着脑袋对我微笑:
“那肯定的呀,不过,还有一样事情是我非常肯定的。”
“是什么?”
然后他一脸情深款款地凝视着我,缓缓地说:
“你穿婚纱的样子,一定很漂亮。”
“胡说八道。”
我又扭过头假装不理他,脸上忍不住窃喜,但心里藏不住伤悲。
......
当时受到母亲斥责的我,其后把口琴还给了方毅,并坦诚地告诉他事情已经暴露了,以后不能频繁见面。他接过口琴之后,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良久,他才把我深深地抱入怀中,温柔轻声地在我耳边喃喃:
“再忍耐一下,等到考进大学之后,我们就正式地在一起。”
伏在他肩膀上的我默默点了点头。那一刻,我真的希望时间可以停住,好让我永远依偎着他,沉浸在他浑身散发出来的独特清新气息。
自那开始,我们很有默契地暂停了来往,把心思都投入在功课上。那段时间,母亲见到我回归学业,对我的监管也没那么严格了。而方毅的成绩更加变得尤为突出。
一年多之后,他成功考上了一流名校,而我也进入了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大学。但我也心满意足了,因为只有这样,我和他才能摆脱束缚,获得真正的自由。
由于是我们分隔两地,加上方毅从大一开始就进入了学校的科研项目小组,时间比较忙,所以一直都是我跋山涉水去找他,但我亦乐此不疲。
如是者过了半年,正当我以为我和他终于可以旧情复炽、关系也能获得公开认可的时候——
那年初夏,我太想念他了,于是在某个周末搭上飞机,偷偷来到他的城市去找他。我原本想给他一个意外惊喜,然而正当我站在宿舍楼下等着他,谁知从远远的那一头,我见到他正和一个漂亮的女生手牵着手有说有笑地走过来。
恍如遭到晴天霹雳的我,心头骤然感到一阵刺痛,剧烈震动的瞳孔怔怔地凝视着迎面走来的二人,眼眶里泛起一股酸楚。
直到我与他俩相距不到五米,方毅才发现了我,他一下子刹住了脚步,脸上净是惊慌与错愕。
在他身旁的女孩也跟着愣住了,她抬起下巴困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继而好奇地瞪着大眼睛问道:
“怎么啦?是不是有人来找你了?”
他看着我的眼神显得复杂慌乱,一开始先是张口怔怔站着,其后才对女孩搪塞了一句:
“啊...是我的...好朋友来了。要不,你先回去,我晚点再来找你。”
实在让我难以置信,仅仅的半年内,一个与我拥有深远感情、信誓旦旦与我长厢厮守的男人可以变得那么快。
还没等女孩的答话,不堪受辱的我便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个修罗场:
“不必了,看样子是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两位的约会时光。抱歉。下次有时间,我再来拜会。”
说完,我咬了咬牙,俯着颜面极力避开方毅的眼神,头也不回地坚决径直地迅速离开。
尽管双腿不停卖力地往前疾走,然而我的心却越来越沉痛,脑海里屡屡浮现着这些年来与他的种种深情过往与温存。越是回想,委屈的泪水就越忍不住要脱眶而出。
天下间的男人果然都信不过。无论相恋多长时间,哪怕是从小就认识,一旦结识了新欢,建立已久的感情说断就断。这么多年来,我的忍耐付出算是付诸东流,这个一直以来让我期盼的男人,算是我有眼无珠!
此时我已经站在他的大学校门前,不停地挥手召唤着计程车,如今我一心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城市,只想从此彻底摆脱那个被萦绕多年的他的身影。
很快地,一辆绿色计程车驶靠到我的面前,我正伸手抓在把手上欲将门打开,忽然从旁侧现出一只粗壮的手用力地紧紧拽住我的手腕。
我扭头一看,是他。
他脸上的表情十分焦急与难过,像是有说不出的苦衷:
“嘉纯,不要走,你听我说!”
随后我被他带到了附近一间冷清的咖啡馆里,好不容易地,他才开口向我道出了原委:
原来,之所以他入学不久就能破格进入科研项目小组当成员,除了由于他本身优异的成绩、以及与家里有关系之外,最重要的,是该项目的带头教授的女儿看上了他,也就是刚才那位年轻漂亮的女孩。
作为一名大一的新生,一方面为了自己的学业前途着想,另一方面也不想得罪学术界的先师长辈,于是他很快就接受了进入项目组的同时,心里也极不情愿地开始与那名女孩交往。
说到这里,他再次激动得用力攥紧我摆放在咖啡桌上的手,情真意切地说:
“嘉纯,你要相信我。我对她一点感觉也没有,真的!”
然而面无表情心乱如麻的我,一时间无法分辨得出他的话孰真孰假,只得把脸扭到一边,避开他的眼睛。
看到我没有任何表态,于是他继续向我补充:
“这么多年来,我的对你心意一直都没有变过,你不是最清楚吗。我不可能对她有感觉的。”
“这个科研项目大概在一年之后完成,等到成果出来之后,我就会与她提出分手。这段时间里,我知道会委屈你,但为了我们的将来,请你再体谅一下。好吗?”
回想起过往,再望着眼前这个满脸诚恳的大男孩,不知不觉之间,我的心便软了下来。
那时候,恰好从咖啡馆的天花板里,传来了萦绕不断的经典乐曲的高潮:
“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
You ought to know by now how much I love you.”
.......
“One thing you can be sure of,
I never ask for more than your love.”
此时此刻,我与他互相依偎坐在一起的这间咖啡馆里,竟然也在播放着与当年一模一样的乐曲。此情此景,似曾相识,真的不可思议。
正当我们侧着耳朵细心欣赏的时候,我冷不防地抛出一句:
“其实是当年那个女孩子,真是挺温柔挺漂亮的。”
“你是说她?”
“嗯。从外表来看,你和她更般配得多。”我不带半点妒忌地评论。
当时我接受了他的请求,让他继续与那名女孩交往,而我与他保持暗中的往来。然而还不到一年时间,由于科研项目得不到更多的资金赞助,项目被迫中止,科研小组也不得不解散。再后来,他便对女孩提出了分手,他直言,他一早就有了意中人。
“呵呵,她真的很好。不过,她本应遇到一个更适合她的人。”接着,他回过头,两眼深情地凝望着我,
“而我,只适合你。”
看着眼前这副与当年如出一辙的情真意切诚恳动人的脸庞,我再一次确信,这个男人对我说过的话,毫不掺杂半点虚假。
此时,被浓情冲昏了头脑的我对他撒起了娇:
“我想听你吹曲子。”
“那要听什么曲子?”
“嗯——就现在馆子里播的这一首,会吗?”我思索了一下,手指向咖啡馆里的天花板。
他毫不犹豫地开始搜索自己的衣袋,过了十数秒,才轻轻地发出“呀”的一声。
“怎么啦?”我坐直了身子,询问着仍然翻找着口袋的他。
“口琴不见了——”随口回答的他很快反应过来,“该不会是落在海滩上了。”
“那...”
“只能回去拿了,反正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他把目光转移到玻璃橱窗上,却看到窗外渐渐涂染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路上途人的匆匆行色。
自从读大学起,我一次也没回过家。
每逢节假日,我都谎称与男朋友在一起,或者去了打工,一次又一次地避过回家探亲的机会。原因是我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个从小对我严苛管教的母亲。尽管我知道她是从心里爱着我。
直至他正式与那个女孩分手,宣布他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也就是我的时候,我才真真正正地受到莫大鼓舞,让我作出三百六十度的转变。
之后,我学会了化妆,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学会了精心打扮,还留了长发。目的是除了成为他心目中最完美的恋人之外,还要亲自向母亲证明与表达一个真正的自我——私以为,她再也不能如看管小孩子一般管束着我了。
那一天,我穿着优雅的碎花长裙,一头精心烫染的披肩长发,脸上抹了精致可爱的妆容,鼓起勇气,带着期盼久违地推开了家门。
当我看到母亲正在客厅里收拾东西的身影,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喊了一句:
“妈!我回来了!”
然后脸上含着微笑亲切地望着她,谁料到她一见到我,眼睛睁得老大,怔怔地站在原地,也许是对我这一身打扮没有心理准备,她的脸色立马变得苍白,继而浑身颤抖地站起来,指着我说:
“你,你,你在干什么?!”
“我,我没做什么呀?”看到她生气得开始面容扭曲,我感到形色不对,心里感到很是不安与委屈。
“你还说你没做什么?!你看看你自己这副鬼模样!”她一边气得发抖地指着我,一边怒吼地向我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胸衣,一下子就在我脸上扇了好几个耳光,我的脸上顿时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灼痛。
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又紧紧拽住我的头发,恶狠狠地把我的脑袋往墙上用力叩砸。
“妈!妈!你别这样!”我随即感到大祸要临头,只得一边招架着她,一边嘴上不停地求饶请她原谅:
“你别打了。我知错了。是我不好!”
可是母亲还是不依不饶,她几乎使上全身的力气,挥动着她的双手,那充满着哀怨与愤恨的拳脚正如暴雨的雨点一般凶狠地砸在我的头脸和全身。
深知酿成大错的我只得闭上双眼,用手抱着头不停地招架。那时我浑身感受到的,不只是肉体上的疼痛,更是母亲恼我不争气的痛彻心扉,随后,暴风雨般的拳脚停住了,接踵而来的,便是母亲那悲愤交加,撕心裂肺的呼号痛哭。
被打得蜷缩在墙边、心中充满愧疚的我也不禁涌出了泪水,透过被拉扯得凌乱散落的头发,我依稀地看到,那个失去理性,绝望透顶的母亲正瘫坐在地上哀嚎不已。
近在咫尺的我与她,有如被孤立在迥异不同的两个世界里的悲苦人儿,各自的天空都在下着滂沱泪雨。
“妈...”过了一会儿,我才敢轻轻地叫唤着母亲。
正是这一声呼唤,让她回复了清醒的同时,也让她再一次看清楚了眼前的这个我。只见她像是铁了心似的,咬紧牙关泪流满面地来到我面前,一把用力地扯着我的衣裙,让我站起来,然后使劲地将我往家门外推出去:
“你给我滚!滚出去!”
我死命地反抗着她,哀求的哭腔中混杂着脸上滚烫的泪水:
“妈!不要这样!我不是故意的。都是我不好!”
“滚!”这一声咆哮犹如从她的心底里发出。
同时她的脸已变得铁青,最后从她的嘴里一字一句地吐出那断绝心弦的话语:
“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你。我就当从来也没生过你这种混账儿子!”
接着她使尽全力地把我推出了门口,我知道我执拗不过她,只好顺着她,被她关挡在了家门之外。
随后无论我如何捶打门板,再也得不到她的任何应答,听到的,只有她在门后面那凄惨莫名的痛哭声。
那一刻,我深切地明白到,所有事情都无法挽回了。
无奈之下,我只好悻悻地找寻远在他方的方毅,当我千里迢迢地来到他的学校的时候,那时已是几乎深夜了。
我在校门口等待着他,没多久就见到他拉着一个行李箱,在昏暗的街灯映照之下向我走过来,冷冰的地上留下一抹落寞孤清的黑影。
当他来到我的面前,我发觉他脸上的神情同样痛苦难看,他见着我,一时间欲言又止。
“发,发生什么事了?”顾不上自己已陷入苦况的我,转而关切地问他。
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地向我道出了原由:
“那个与我交往过的女孩子,由于不甘心与我分开。这段时间在跟踪追查着我的行踪,然后,她似乎已经察觉到我和你的事情,转头她就告诉了她爸爸,还有我的家人。估计,他们应该全部都知道了。”
说完,他沉沉地垂下头,思考了好几秒钟,然后像作出重大决定似的,对我说:
“要不然,我们离开这里吧。”
我看了看他拖在身后的行李箱,又看了看他那副欲哭无泪的脸,心中理解了他的意图,默许地点了点头。
......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
在一间幼儿园的教室里,随着悠扬的音乐奏起,一名老师正在带领着一群三四岁的小朋友在学唱着那一首耳熟能详的歌曲。
快要结束的时候,老师还带头鼓起了热烈的掌声,然后她问起了围坐成一个圆圈的孩子们:
“小朋友们,你们觉得,这首歌好不好听呀?”
“好——听——”稀稀落落地,从这儿那儿响起了孩子们那奶声奶气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回答。
“好~那么,小朋友们,你们觉得茉莉花长得漂不漂亮?可不可爱?”
“可——爱——”
“真好!小朋友们回答得真棒!”和蔼的老师由衷地夸赞着在座的每一个孩子,“那么,接下来,我们来玩一个游戏!那游戏就是——”
老师环视着坐在身旁的乖巧的孩子们,忽然故弄玄虚地停顿了一下:
“就是你们要找出心目中认为最可爱的小朋友,然后你们对着那个小朋友,一边唱着这首茉莉花,唱完之后呢,就亲吻一下那个小朋友,好不好?”
“好——”
似懂非懂的孩子们随声附和着,一边兴奋地拍着小手掌,一边摇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教室里开始四处奔走,寻找着那一朵自己认为最可爱的“茉莉花”。
尽管教室里很快就变得热闹沸腾,四处响起了孩子们那嬉闹的笑声和稚嫩的歌声,然而在某一个角落里,仍然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小男孩,貌似有点摸不着头脑地,愣愣地坐在座位上不知所措。
正当他们各自环视着身边的同学们正在做什么的时候,就在一刹那之间,他们留意到了对方的存在,而彼此的目光恰好对上了,然后傻乎乎的,两个小家伙竟然相视而笑了。稚趣的脸上,笑得很灿烂很天真无邪。
接着,从他俩之间,不知道是谁先提出的建议:
“要不这样吧?我给你唱一首茉莉花,然后我亲你一口。然后,你给我唱一首茉莉花,你再亲我一口。”
另一个男孩则把目光投向了远际,先是稍稍困恼地思考了一下,继而爽快清脆地:
“好。没问题。”
......
当我挽着他的臂膀,徒步回到海滩上,那时候已接近黄昏时分。
夕阳已经斜斜地悬挂在海平线上,晚霞像是把一边的乌云烧焦了似的,熏成了一道道的煤黑色;而未烧焦的另一边,又把天空的蔚蓝染成了一抹抹血黄。海水在月亮的引力之下正渐渐退去。在海滩的上空,渐渐聚集来了一大群乌鸦,有如一片黑压压的魅影,不停地在空中盘旋徘徊。
当我们踩踏着细腻柔软的沙子,来到先前离开的那块岩石附近的位置,当看到岩石之下纹丝不动地依偎躺卧着两个人,于是我便惊喜地用手指着他们,兴奋地对他说:
“你快看!我们还在那儿!”
“呵呵。”他也朝着那边眺望过去,脸上也露出错愕的表情,不由得笑了:
“是呀,都过了一天一夜了,还是没有人发现。”
“嗯。这里这么偏僻,应该很难被人找到吧。”我附和地说。
接着,他带我来到岩石的跟前停下了脚步,打量着那同样十指紧扣互相依偎、早已毫无血色的脸上保持着僵硬微笑的我俩的躯壳,一时之间,我与他面面相觑,百感交集。
然后,他弯下腰身,仔细地翻开了躺卧在地上的自己的胸前夹克的衣兜,从里面掏出了那一把依然锃亮的口琴,将其拿在手中,最后站起来对我说:
“还在,幸好没被人发现,不然估计就被人拿走了。”
听到这里,我报以他一个欣慰的笑容。
随后他又抬头看了看在天上群飞乱舞的乌鸦群:
“这一下子,乌鸦就多起来了。看样子是为我们而来的吧。”
“我想是的。”
跟随着他的目光,我也向天空凝视了十数秒,然后温柔地对他说:
“天都快黑了。不如我们走吧。”
“嗯。”
他侧着头望了我一眼,嘴上答应着,然后再次牵起我的手,像小心翼翼地握着一朵漂亮的茉莉花似的,一步一步地,携着我肩并肩地朝着那漫无边际阴沉灰暗的海中心走去。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我又不期然地吟唱着这首歌儿:
“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亲我,是在什么时候?”
“我当然记得。”
“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
伴随着我的歌声,我的耳畔回响起他那熟悉动听的口琴伴奏声。
还有那在我们头顶上空传来的一阵阵乌鸦的长嘶不已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