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照常升起

月亮照常升起

文/周于旸

2007年,我念高中的某个傍晚,学生乘着下课铃声走出校门。我,魏吟,吴子棋,梁达鑫,四个人聚在车库。魏吟掏出从物理实验室里偷来的放大镜,盛到太阳底下,对准烟头,然后说,借个火。一阵青烟招摇升起,点燃的烟头在我们手中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魏吟手中。我深吸一口,把烟当酒杯举起。魏吟站在火光中间,说,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流氓了。

成为流氓的那个晚上,我不仅抽了烟,还喝了酒。半夜被尿憋醒,起夜的时候,我有些心慌。从桌底下翻出带锁的旅行箱,我的十六岁生日礼物,密码是326,林婉音的生日。里面的物件摆放整齐,一本日记,一本练习册,几张试卷,全都跟她有关。魏吟跟我说,当流氓要干四件事,抽烟,喝酒,打架,泡妞。现在已经干了两件,我比他们多干了半件。

我爱上了林婉音,那是另外一个傍晚的事,尽管她就坐在教室中间,什么也没有做。我在本子上胡乱写东西,一开始像日记,后来变成了想象,但也不是小说一类的东西,说白了就是瞎写。有时我会写到林婉音,一个白色的女孩,我从她的身上偷走一点香味,转头看见她的脸,刘海挡去一半的视线,她那么好看,我想把自行车后座留给她。写到这个时候,就不由我作主了。这些东西像粘在教室的天花板上,某一天噼里啪啦全落下来,变成了实际发生的事。而我也越来越遗憾,因为不论我怎么写,总是跟现实有点不同。老师在黑板上讲课文,罗素的《我为什么而活着》,念到最后一段:这就是我的一生,我觉得我活着值得,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乐意再活一次。

2021年,我三十岁,家里催讨老婆的事。我赖了几年,等到这一天,林婉音在我旁边醒来,我们住在菀南路的一个酒店里,旁边是当年的高中。我抽出一根烟,从口袋里掏出放大镜,拉开窗帘,盛到阳光底下,一分钟过去了,没有燃上。林婉音披上白衬衫向我走来,此时的她,澄净如水,袖管像两道涟漪轻轻晃动。上个月,她留学归来,拿博士文凭,进研究所工作。我说,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戳个笔在那拼命,到了现在,终于学完了。林婉音说,这条道上弯路少,不容易出错,我爸妈在体制里工作,一辈子都想往上爬。我想起一件事,说,我以前有个本子,随便写点什么,就有事能变成真的。林婉音说,昨晚的事,你也写过吗?我说,那倒没有,不太好写。林婉音说,是不好写,还是不敢写?我说,我有什么不敢的,有些事,写了没用,反而怕本子不灵了。

我和她第一次说话的时候,学期已经过半,她坐在我后面,传作业本的时候可以回头看她,她从不抬起脸,总是翘个二郎腿,在那里认真地做题。我十六岁了,我对着《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哭,也能看懂一点相对论,我应该知道什么是爱情了。不像十二三岁的时候,写封情书要查好几次字典。林婉音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这个职位只负责一件事,考班级第一。生物课上,老师讲到含菌量的实验设计,让前后桌讨论。我转过头去,林婉音已经在等我,右手托着下巴,手上卡着一支笔。她的眼神里终于有我了,我说,来聊聊。她说,聊什么?我说,聊什么都行,别聊题目。她说,那没什么好聊的。我说,说说你吧,将来想干什么?她说,我没想好,我在想期中考试。我说,目光短浅,你再往远处想想。她说,我想不过来。我说,现在是2007年,一堂普通的生物课上,十年后你能不能想起今天?她摇摇头,说,肯定不能。我说,你就记一件事,十年后,你混出名堂来了,你要想起此时此刻,脑子里写一封信,寄到这节生物课上,能不能做到?她说,也许可以。我说,那好,现在你就收到它了。我拿起笔,在纸上写下,林婉音,2017寄往2007,下面留一片空白。我说,怎么样,能看见空白处的字不?她说,被你这么一绕,我有点想明白了。我说,明天要交作业,你帮我写了。

那天晚上,我和另外三个哥们去校外溜达。因为林婉音,我获得了一些额外的勇气,多喝了几口酒。魏吟不知从哪搞来一个相机,说,照照。于是我们贴排站到一起,后边是湖,湖对面是九中,我们的学校,最高的教学楼上建了一口大钟,分针和时针夹了个钝角,10点25分。拍完那张照片后,他搂着我的肩,说将来想当摄影师,去拍只有他能拍出的照片。他说,我想明白了,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让我兴奋,但就是这个,你听。他对准桌上的酒瓶子,按下快门。听见没有?就这“咔嚓”一声,我就硬了,这是老天爷在跟我说,这是你的饭,端好了。后来的一堂数学课上,魏吟摆弄相机被班主任发现,当场没收了去。里面存着我们干过的所有蠢事,抽烟,逃夜,涂鸦,对着电线杆撒尿,还有几张女学生的照片。班主任等于端了个窝点,新账旧账,铁证如山。我们四个站在办公室外头,四对父母,正从城市的不同地方赶来。那二十分钟里,我想明白很多事。

我待在学校,像一块放错了季节的雪糕,精神和肉体都在融化,假以时日,我就会变成一滩液体,匍匐在大地上,任谁见了都要躲远一些。我的父亲,一名优秀的中学语文老师,我的母亲,在交管所谋了个闲职。他们活得体面,走到哪都杵得住。但他们的孩子,我,已经蔫了,我不仅自己没了尊严,也让他们失了体面。我从七岁开始上学,不过是从一张黑板换到另外一张黑板,从一张试卷写到另外一张试卷,现在我跟他们说,我不玩了,不是因为今天被逮着了。而是我再这么混下去,他们早晚会亲自审判我,跟我说,江树,你毁了。不为别的,只是我的试卷比别人好批一点,除了画叉,就是空白。我早一点认命,就能多活几年。我可以找个小县城住下,打份零工,偶尔买彩票,三块钱一个的包子,吃两个我就饱了。打一辈子光棍也行,就是想到林婉音,我会痛苦。我从她的前桌,走到了她的背面,除非她会溜太空步,否则这辈子是撞不见了。

这时候,我的父母朝我走来,一前一后,他们的面孔从未如此刻一般相像,冒着火焰,头顶是滚滚浓烟。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看我一眼。正午的阳光把我们隔开,我站在阴影里,他们在外头,像医院门诊外的等候室。最先进去的是魏吟父母,他的父亲是出租车司机。魏吟跟我说,他的父亲握了大半辈子的方向盘,没出过车祸,日子过得不偏不倚,一直到了他这,终于压了黄线。多年以后,我从外地出差回来,偶然搭到他爸的车,他的头发白了一半,没有认出我来。付钱的时候,我看到钱包里的照片,魏吟站在他身边,身形俊朗,神采焕发。彼时的他成了一名地铁司机,他爸在上面,他在下面,比他爸更加不偏不倚。一天开十趟车,每一站都能精确地对齐门,误差不超过五公分,这么多司机里,只有他能做到。闲的时候,他仍会跑到废墟上拍照,寄给杂志社,如果刊上了,就剪下来裱好。

第二个进去的是梁达鑫,他的父母比他难搞,拎不清班主任的意思,挨了半天骂,该递的话都递出去了,照例该认错,悔不当初了,他的父母一句好话也没有。班主任懵了,打量起了样貌,是这模样,没有错,你们是亲生父母吗?他爹终于回话了,念不下去就算了,不指望,正好饭店缺个帮手。他爹的眼力见儿无可匹敌,没过几年,外卖行业兴起,梁达鑫开着个小摩托,管半个镇子的人的饭,干得有模有样,一刻也没有闲着。

梁达鑫出来后,轮到了我,班主任在他那儿吃了瘪,骂我骂得更狠。但具体怎么骂,我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爹的模样,这是他一生中最窝囊的时刻。几年后他开车违章,被一个曾经是他学生的交警拦下,拿不出驾驶证时,也没像此刻这般窝囊。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自从上了中学后,我们就很少讲话,两个人像沉在水里,不管怎么瞪眼,吐气泡,就是说不上话,因为谁先讲话,谁就要被呛住。有时我会好奇,他给学生上课,究竟是一副怎样的滔滔不绝的腔调。他讲到朱自清的《背影》时,又该如何避免想到他糟糕的儿子,好藏住那两行由来已久的热泪。直到那天在办公室里,我有了答案。一个四十五岁的中年人,无论他先前趟过多少沟壑,历经何种磨难,只要拍拍身上的土,咬紧牙关,眉头就不再紧皱。直到我变成了一个无赖,生活脱缰而去。因为他无法代替我去努力,在试卷上混出一个好看的数字。也无法代替我去思考,去承认当下没有比高考更重要的东西。他只能代替我去挨骂,在一个三十多岁的后辈面前,除了憋着气点头,啥也干不了。为了挽回点尊严,他找了个话缝插进去,说,我也是个老师,也当班主任,没管好,罪加一等。说完这话后,班主任就毕恭毕敬了起来,这个转变也不是那么体面,因为他直接把二郎腿给放下了。最后,我的父亲动用了一些关系,让我继续留在学校,前提是得把期中考试考好了。

回到教室后,我的桌位换到了角落里,我要离开林婉音了。学校以成绩划分阶级,无论我怎么拾级而上,都不该坐在她旁边。她跟班上最聪明的男生讨论数学题,和最有文采的男生交换作文,而我只能在座位上玩打火机,看着火焰燃起又熄灭。我想象自己是西西弗斯,但我不知道手里的石头是什么,也许是某种要不得的思念,我的大脑就像一台碎纸机,把无数写好的话碾成碎片,再把碎片拼接成新的句子,重新放进碎纸机。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坐在角落里,对准林婉音的后背,摁下打火机,透过火光看她,把对她的思念缓缓烧尽,只有这样我才会好受一点。我是个流氓,暗恋是最要不得的。有一天放学,她从后面出去,把一本崭新的习题册压在我的桌上,里面有一张纸条。上面写,江树,我知道你很痛苦,没人能凭自己的想法过一生,如果你还想留在学校,周末可以找我补习。

那张纸条我留到现在,对角折叠整齐,确保没有压到一个字,夹在一本名为《太阳照常升起》的书里。人没有伟大的目标,也应该有渺小的信仰。每当我混不下去,我就打开那张纸条,望一眼上面的字,铁划银钩,云烟婉转,这时我便能攥紧拳头,重整旗鼓。那几年我和她断了联系,得不到任何回应。我把她分成好几块来想,十五岁的林婉音,想起她时,我绝非自作多情。无论她后来如何变化,都不会打扰到那时候的她,站在光明的长廊,一言不发,等我回去。那个遥远的周六下午,我翻出林婉音送我的试题册,胡乱写了两页,扔进书包,骑上自行车。一路上我都在演练如何跟她说第一句话,如何优雅而端庄地坐在她的边上,听她讲解晦涩的数学题。林婉音所说的痛苦,并非我的痛苦,交出一张糟糕的试卷,被班主任扫地出门,就是我人生的下两页剧本,我泰然处之,但也与那种痛苦狭路相逢。因为我决定跨进她家的大门,伪装成一个需要被拯救的落水者,让她来拉我一把,这样我就能跟她凑得近些。但我难免要让她失望,无论她如何努力,也不可能拽着我游到岸边。

那是我第一次在休息日见到林婉音,她穿着宽松的居家服,脚上踩着凉拖,从鞋柜上拿下另一双凉拖,旋转半圈,把脚跟对准我。我换好鞋,她领着我来到她的房间,坐到那张堆满书的桌子前。她拿走我的习题册,认真批改起来。她说,江树,知道为什么找你来吗?我说,因为你是学习委员,我是最不爱学习的那个。林婉音笑了,说,论不爱学习,魏吟比你更混。我说,他有一技之长,照片拍得好看。她说,谢谢你之前陪我讲话,我长这么大,没交到几个朋友。我说,怎么突然伤感起来了?她把批好的习题册挪到我面前,满眼都是红叉,她说,在你眼里,我是不是那种除了学习,什么也不会的女生?我说,班上那么多同学,你是唯一不劝我好好念书的。她说,轮到我问你了,你将来想干什么?我说,我想找片大海,坐在灯塔上,当看守人,每天看太阳从这头升起,又从那头落下,我就想干这个。她说,这个干不了,干点别的。我说,我想找个天文台,当观星人,在夜幕星辰下睡去,如果见到了流星,就许愿。她说,我见过几次流星,没一个愿望成真,再换个。我说,那我想开家书店,把自己写的东西印成册,混进去,放在鲁迅全集边上,骗人钱。她说,倒不是别的,将来没人看纸质书,再想想。我说,那我想不出来了。她说,想不出来,就好好待在学校。

我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两件东西,一把弹弓,一颗高尔夫球,摆到桌子上。我说,我玩这个特别厉害,二十米以内的物体,指哪打哪,从不失手,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林婉音问,什么事?我说,我观察过了,你住在宿舍三楼,旁边正好对着一盏路灯,如果哪天晚上,我把灯泡打碎,你就下来,好不好?她说,为什么?我说,我就一颗子弹,不是要紧事,我不会用它。她说,破坏公物不好,我答应你这一回,但你得把期中考试过了。我说,好,就这么办。我话说完,林婉音拿起我的高尔夫球,又找了把锉刀,在上面刻下三个字母,LWY。

尽管我嘴上允诺,但是期中考试那天,我没有踏进考场。我正儿八经听了几节课,什么也学不会,老师是游荡在教室里的怪兽,我无法容忍自己的笨拙。我把鞋子锁进柜子里,把钥匙扔到我够不到的橱柜顶上。考试铃响的时候,我就待在宿舍,哪儿也去不了。我对不起林婉音,她白费功夫,我什么也给不了她。我应该买张车票,这样等到退学那天,不至于太狼狈,我把它当旗帜一样挥舞,热烈地迎接他人的冷眼。终于要离开这帮人了,我可以随便找个什么地方流浪。想到这里,我有些后悔,我不该把鞋子锁起来的,人,只要还能走路,就能走到自己该待的地方。但我现在只能躺在床上,攥着右侧口袋里的高尔夫球,它温婉如玉,永远也不会割伤我。

一个礼拜过去,我没有被开除。我不仅有了成绩,而且考得挺高。林婉音在姓名那一栏写下我的名字,替我去考了试,自己的成绩成了空白。那些不属于我的试卷一张张来到我的手里,上面的字迹,潦草奔放,仿佛真出自于我的手指。我不知道她费了多少时间,才能模仿得如此相像。当我再向她的位子看去时,她已经消失。班主任来找麻烦了,因为她缺席了几场考试,除了写检讨,还要见家长。那是她学生时代最黑暗的时刻,伸手不见五指。令我羞愧的是,我不知道有什么可做的,也许我应该幡然悔悟,从第一篇课文开始背起,把未完成的试题全部补上。但我更想告诉她,我不值得她费事,我以前就是个混混,以后也还是这么混。

林婉音从办公室回来后,我趁着晚自习的间隙找上了她,我说,走走。林婉音起身,我们去学校后面的操场上绕了一圈。操场上风很大,把她的长发吹起打乱,她抬起手轻轻挽住,我的肩膀时常撞到她的胳膊肘。我们从无数情侣间穿过,微妙的氛围加快了血液流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融化。林婉音说,我就是觉得这事很机灵,我在试卷上写下你的名字,好像就掌控了你的命运。我说,我不知道命运长啥样,但肯定不是摊在桌上的一张纸。林婉音说,我学得很辛苦,一道题研究一下午,不过我不是只会考试。我说,你是个像样的好学生,下次别写我名字了。林婉音说,江树,你才十六岁,不要毁了自己。我说,上帝关我一扇门,就会给开我一扇窗,我要找到那扇窗。


一个喧嚣的夜晚,我从宿舍的床上惊醒,灯光打在我的身上,正好印出窗户的轮廓。我摊开手掌,盯着我的掌纹,生命线是一道长长的裂缝。我处在其中一点,不论去哪,都看不到捷径可走。我又想到了林婉音,这个女孩寄居在我的身体里,我随时能凑上去跟她说话,但我常常拿起一把五公分长的小刀,悄悄倚在胸口,这句话是说,不要靠我太近。我的痛苦来源于此,一旦她试图叫醒我,我就要叫她体验一回徒劳无获。但我没法阻止她,在那片黑暗的地带,一束光要照进来,你就只能让它照进来,所有的阴影都要为它让道,没有商量的余地。她能带给我的,是片刻的欢愉和无止境的怀念。


为了避免痛苦,我开始更频繁地逃课,魏吟和梁达鑫离开了学校,剩下我和吴子棋。吴子棋是我们当中最内向的人,那天在办公室,他爸吴伟廉闹得最凶。吴伟廉在工地工作,当塔吊司机。初中的时候,吴子棋不听话,吴伟廉就背着他爬五十米,把他关进塔吊的操作室里,关了几次,他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当了半辈子工人的吴伟廉,殷切希望儿子能出人头地。那天下午,吴伟廉跪在了班主任的面前,万般乞求,给他儿子讨来了重新学习的机会。



学会脱手骑单车的那个夜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吴伟廉。梅雨季已经来临,晚自习下课后,我溜出学校找魏吟喝酒。因为下雨的缘故,我找了条林荫小道,多骑了一段路。雨停之后,天空中泛起几条煞白的褶皱,我许久没有见过闪电,用眼神和它对赌,提前在一片乌云中迎接它的到来。城市森林的深处,我发现了一座山脉,笔直的塔吊拔地而起。我隐约望见驾驶室里似乎有个人影,不敢咬定,正琢磨的时候,一道闪电迎它而来,正中靶心。轰鸣声旋即响起,我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那一刻我想起了两样东西,第一样是米开朗基罗的画,从天而降的上帝轻点亚当的手指。第二件是数学老师提到的某个定义,相交指的是两个图形有公共的部分。我拍拍屁股上的泥水,站到街道上,用力回想着塔吊与刚刚那道闪电的公共部分,意识到一件更为重要的事。吴子棋的父亲,为了监视吴子棋好好学学不逃课,特地找了个学校附近的工地开塔吊。想到这里,地动山摇,塔吊先摆出一副摇摇欲坠的姿态,随后开始倒塌。我又想起小学的时候,作业写到一半,我就开始玩笔,喜欢把铅笔立在课桌上,这事没成功几次,常常是立了两秒后,铅笔开始倾倒,随机向一个方向划出九十度角,笔芯断在里面。那天晚上,塔吊坠落的瞬间,我感觉到也有什么东西断在里面了。


我骑上车,用力蹬踏板,雷鸣声还在我脑门上敲,坚硬的雨打在额头上。塔吊离我越来越近,我的脚几次脱离踏板。工地上逐渐聚集了人群,塔吊垮在地上,像龙的骨头,一些工人正在堆满钢刺般的废墟中挖掘着什么。这么多年过去,只要一提到死亡,脑海里一瞥而过的仍是当晚的场景,每一秒的回忆都是冒险。他们从驾驶室里搬出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像一列火车闯进我的视网膜,撞击我的胸口。他跟别人不一样,他变成了一件物体,并且无法再被更改。


我下意识地想跑,但世界之大,突然无处可去。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到女生宿舍楼下。我抬起头,天空放晴,月亮出来了,漂亮得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老天爷作了恶,也像人一样把它掩埋。我手伸进口袋,掏出那颗硌着大腿的高尔夫球,又从书包里拿出弹弓,把高尔夫球放到皮筋上,目光移到窗口的路灯上,闭上一只眼,把弓拉满。


我的手掌从未让我失望,灯泡破碎后,林婉音从窗口中望了我一眼。一分钟后,她来到宿舍一楼的走廊尽头,我们之间隔着一扇窗。她说,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我说,你让我缓缓,有两件事我要对你讲,人是会死的,这是第一件。她说,第二件呢?我说,眼睛先看到闪电,耳朵才会听见雷声。她说,这两件事我都知道。我说,这是同一件事,你能不能先出来?她说,窗台有点高,下不来。我说,你相信我不?她说,这会儿不是很相信。我说,用胳膊把身子撑起来,我能接住你。林婉音挺起身,她的影子覆盖到我的身上,我双手伸进她的腋下,用力托住她的身体。落地的一瞬间,我俩紧紧贴住,她身上的香味如此特别,像一阵海风远道而来。我说,我们能不能一直这样?她依在我的怀里,问,哪样?我说,寸步不离。她说,江树,你今天不对劲,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我说,我看见一个人死了,从塔吊上掉下来,我不确定是不是吴子棋他爹。林婉音推我一把,瞪大眼睛望着我,说,你别胡说,什么时候的事?我说,就刚刚打雷那会儿,江平路那块工地。她拉起我的胳膊,说,你带我去看看吧,就现在。我说,不去了,我带你去另外一个地方。


我摆正自行车,把林婉音扶上后座。那是我一生中最为清澈的夜晚,死亡和爱欲,默不作响的月光,一切要紧事情都在那晚降临。街道沉睡,万物寂静,灯光拉长了树的影子,地面上有多少积水,就映照出多少的光亮。就在那样美好的布景中,我们踩着同样的轮子,迎着同一阵风,往一条幽暗的小径驶去。林婉音的手扶住我的腰部,在我耳边轻声说,你知道灯光中月光的含量有多少吗?我摇摇头,说,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问题。林婉音说,这是我的结论,还没来得及证明,先跟你说了,灯光是粒子,月光是波。我说,要是多上几节物理课,我也许能听懂你的话。她说,你上再多也听不懂。我说,那你跟我讲讲。我问完以后,林婉音停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我干笑一声,以为她回答不上来。就在这时,她的手臂从我背后绕过来,双手扣在我胸腹之间那块陷进去的地方。她说,我抱住了你,这是粒子,有一句话没说出口,但已经到你心里,这是波。一阵电流穿透我的身体,我用心感受了一下自行车的平衡,慢慢把双手从握把上移开,双手交合,挽住她的手臂,说,这回我明白了。


我带她来到了一片被遗弃的工厂,原来是一家生产汽车零件的公司,公司迁址后,工厂拆了一半,一面墙被整个敲下来,像千层蛋糕被切去一块,成了堆放废铁的地方。这里是我的游乐园,生锈的铁片正在缀满每一寸土地。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钢材,像小时候火车积木中的玩具,一节接着一节,只要掌握一点技巧,就可以把它们嵌到一起。我拉起林婉音的手,带她上了二楼,找到那间裸露在外的房间,脚底下是一条用水泥块和钢材搭成的滑梯,一直通到工厂的门口。这是我的杰作,从小到大,带给我慰藉的事不多,只有一件事格外令我着迷,看着一样东西在我手中慢慢成型。拼拼图,搭积木,或者把纸上的线条堆到一起,有序地让它们构成一幅图画,背后的原理没有差别。十六岁那年,我没有完成任何一件作品,除了这条滑梯。但它也终将毁灭,或者变成某个符号,留在那个夜晚。


我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儿,风从不同的方向吹来,把我们身上的味道揉在一起。我的左手登上她的肩膀,她穿着黑色体恤,衣服很薄,途经后背时,那两块肩胛骨像山脉一样嶙峋起伏,她的身体比看上去还要纤瘦一点。我的左手抵达她的左肩,把她折叠进我的怀里,我的面颊贴着她的脖子,她的头发盖在我的手臂上。2007年,那个夏天即将到来的晚上,我们就这样紧紧卡在一起。那时我们如此年轻,还没把生活绕出个天罗地网。脑袋里可以安下一些短促的句子,是十五岁的林婉音的声音,而非某种苍老的口吻,像耳环一样生动地挂在我的耳边,灯光是粒子,月光是波。这两句话如同书签,插在我人生的厚书上,只要翻开,就能回到那一晚。


我定了定神,转身面对黑夜,说,刚刚下过雨,滑梯上可能有点脏。她说,这是你搭的?我点了点头,说,我们就到这吧。她朝我身边站了站,手指触碰到我的手背,说,什么意思?我说,我们就到这吧。她说,是要回学校了吗?我说,我不会再回学校了,但你还要回去,好好念书。她说,江树,别再说这种话。我说,我有一支牙膏,早就瘪了,但只要我想挤一挤,就可以一直用下去,我认为生活也是这样。林婉音看向我,眼睛里藏着几句未说出的话,她问,这回我劝不了你了,对吗?我说,等到时候了,我们还能走到一块吗?她说,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又讲这种话,我不知道信哪个。我抱了抱她,说,这不是滑梯,这是我搭的时空隧道,你坐上去,一下就能到六年后,我算过了,那时你正好大学毕业,我会来找你。她被我气笑了,说,那可说不准,万一我还想读个研,考个博。我说,那就调到十年后。她说,得了吧,十年后你才不会记得我。我说,怎么不会?灯光是粒子,月光是波,我记住了。她说,好了,我听明白了,我没法决定你的去留,我不知道外面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你要好好走,而且要往前面走,不要瞎混,不然我不会来找你。我说,我们年纪还小,没有什么是割舍不下的,你相信我吗?她说,我相信你。我说,那你从这里滑下去,等到了下面,我们像大人一样过日子。


林婉音蹲下身,把腿放到石板上,双手叠在胸前。我还想对她说几句话,但面对她温柔的面孔时,我失语了。她躺在那里,目光如水,盛着数不完的意象。我俯下身,心想,凡事都有第一次,就是笨拙一点,也没什么要紧。我闭上眼睛,试图抓住一个女孩的呼吸。那一段距离很长,像一把火,从森林的这一头烧到那一头,一切多余的念头都在火光中化为乌有,最后像两朵云触碰到一起,青烟袅袅,升腾扶摇。我抬起头,双手握住她的肩膀,说,坐稳了。我摊开手掌,看见她的眼角在流泪,轻轻一推,迷离的月色中,我目视她离开我的世界,一艘白色的船,沿海浪而下,消失在黑暗深处。


后来的日子与苦闷常伴,我从梦中惊醒的时刻越来越多。我不仅爱上了那晚的月亮,也被危险的雷声笼罩。如我所料,吴伟廉就是那天困在塔吊中的男人,失去父亲后,吴子棋有所变化,但很难说清楚变得更好还是更坏。偶尔路过九中,上课铃声依旧刺耳,碰上老师,我可以装作不认识。不过要掰着手指头,才能算出林婉音现在念几年级。我上过工地,做过生意,也混过职场,要是找到一份不用动脑筋的工作,我就装聋作哑。时代在变化,最有头脑的那撮人把世界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我不再往邮筒里塞信,也很久没有拿起纸笔,键盘膜倒是戳坏了几张。再过不久,我把烟塞进嘴里,它就能自动点上。但我不甘于只做一粒灰尘,于是开始写东西,写一些有头有尾的故事,也在某个夜晚顿悟了创作的秘密,二维的闭环是圆,三维的闭环是球,四维的闭环人类感知不到,但是在小说中可以实现。我完成一些作品,起初发表于报纸上,后来去了更敞亮的舞台。我有了底气,有了底气之后就想起林婉音。



我们过于夸大了那晚的意义,两个人只要断了联系,见不到人,也就什么都不见了。记忆被新的遭遇覆盖,像一本书压到了最下面,沾上些灰尘,斑驳些字眼,要抽出来并非易事。那一天离我们越来越遥远,遥远到我们终于隔着时空形成了默契。我开始找别的女孩,坠入一些爱河,也曾一度摸到婚姻的门,它冰冷而坚硬,并无玫瑰的花枝盘踞于此。女孩比我小两岁,在税务局工作,用我妈的话说,不可能找到比这更好的。谈起订婚时,我清醒过来。如果不是因为结婚这件事,我们根本不会走到一起。两个人就要像这样,为了搭伙把日子过好,在婚典上对着彼此郑重点头,爱情也成为了一件毫无人格的事情。我没法往前再迈一步,终于折了回去。


一些明亮的晚上,月光总是把旧事重新提起。我曾骑着车来到林婉音家所在的小巷,在胡同里瞎晃悠,但她好像搬了家,房子里走出来的是一对老头老太。我的抽屉里留着一张纸条,上面是林婉音的号码。两年前,几经周折,从老同学那要到了这一串数字。我鼓起勇气,拨了过去,人工女声告诉我,电话已经停机。我竟悄悄松了口气,不知从何开口的恐惧恍然间有了着落。十多年过去,这成了我和她仅存的联系。我隔三差五在手机上敲下这十一个数字,变成了某种要不得的寄托,反复抄写,把思念发泄于此。这是可笑的自娱,就像往湖里扔石头,无关石子沉到了哪里,只顾端详湖面上泛起的涟漪。直到有一天,石头从水面上浮了起来。第一次拨通电话的那个下午,我茫然错愕,紧张到说不出话来。后来我才知道,那几年林婉音在外留学,手机办了停机,一直到她回国才启用。我开始往回想,在那一长串的缄默里,她会不会有那么一瞬,也殷切盼望电话这头是某个遥远的故人。


林婉音告诉我,她在上海工作,一直想回来看看,到了今天,终于有了买票的理由。于是我们约好在九中门口碰面,学校离我工作的报社不远。那天下午,我来到校门口,望着教学楼上刻着的校训,“把握今天,创造明天”,我一度想把当年没念完的书念完。我念得会比当年好,作文我能拿满分,英文单词也难不倒我,碰上学不进的课,就把录音笔搁在桌上。如今往回看,事事可以后悔,但事事也可以若无其事。我的那颗高尔夫球,如果还在口袋里,依然能够射落一盏明灯。就在我不怀好意地对着高空比划时,林婉音来了。她穿着白色衬衫,长发触肩,比当初成熟许多,披一件蓝色针织开衫,配上垂坠的灰色阔腿裤,知性优雅,我快要认不出她来了。这么多年,我用力记住的只是她十五岁的容貌,忘记了时间不只在我的身上流逝,也会在这个女孩身上行过。我们见面第一句话是,好久不见。有多久了?自2007年那个晚上过后,再没见过。



就在我们从学校走到闹市的这段路上,她讲起了我缺席后的生活。她说,高考我没考好,也没有勇气重新读,只好多吃一点苦,日后扳回一局。我说,你现在了不起了,美国两年,英国三年,你是我认识的读书最多的人。她说,2017年的一天,我想起你的话,往十年前发语音,什么也说不了,我到了地球的另一面,寄信也要加长途费。我说,你还记得那晚的聊天吗?她说,记得,你骗了我,那条时空隧道太长了,我不该来见你的,我刚下车,你人就没影了。我说,我没混好,羞于见你,路走宽了一点,才有勇气。她说,你们男人就这么爱较劲?这事赖你,我忘了你是因为你先忘了我。我说,我什么也没忘,我就是想到你这时候在干些什么,才会去思考我能干点什么。她说,我有什么变化吗?我说,你比以前会聊天。她说,还有呢?我说,你比以前更漂亮。她说,后悔那晚的决定吗?我说,后悔也没用,我只能这么干,后来不知道你去哪了,有点着急。她说,我比你明白得晚,现在往回看,觉得你早熟,什么事都能割舍。我说,就是念书念不下去了,别无他法,耽误谁也不能耽误你。


我们沿着街道走,一句话接一句,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天边的云如裙摆晃动,路边的树隔开了彼此的影子。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走出校园,卖小吃的车出摊了。街道喧嚣,一切仿若十四年前的某个傍晚,三三两两的人群,青春明亮的身影。男生们穿着球鞋,打开一瓶汽水,喉结在脖颈跳动。女孩们年轻爱笑,留着漂亮的刘海,衣服穿得干净整洁。我们被他们包围,成为他们的一部分。像老师管不到的早恋学生,从容而又过瘾。我的身体变得温热起来,它有了自己的想法,趁灵魂不注意,就会将她紧紧抱住。


我们从下午走到晚上,逛了学校后面的公园。她热烈地讲着她的学习和工作,在国外熬过的那些苦难日子。但我逐渐变得如履薄冰,生怕她突然聊起一段恋情,一个陌生男人从她口中娓娓道来。十四年里,她不可能啥也没干,就是宣布自己已经结婚,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冰块破裂,我便落入冰窟当中。我小心试探,有意提起以前的同学,告诉她魏吟、梁达鑫、吴子棋都有了家庭,魏吟的女儿已经在上幼儿园。但她无心了解这些,仍在描述她在英格兰滑雪时遭遇的惊险时刻,她从雪道上腾空而起,单板从脚下脱离,她掉入密林的深沟当中,后脑勺重重挨了一下,好在手机没有摔坏,联系上了同伴。在等待救援的时间里,她觉得生命到此为止了,脑袋嗡嗡作响,以为是血在毫无节制地流下来。人一旦对自己下达了死亡的暗示,往事就全都清晰了起来。就像电影结束后的字幕,谁干了什么,一目了然。我的名字也从她的脑海掠过,她说,你那么遥远,一点消息也没有,想起你就令我难过,但我心里又想,要是能活着出来,一定要见一见你。


公园的围栏只比人工湖高一点点,我们停在木板道上,仿佛也站上了水面,湖水把仅有的一点灯光翻来覆去地折叠,波光涟漪,两个人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假装夸赞月色。我说,你现在见到我了,我们可以接上那个夜晚吗?她说,怎么接?我转过身,面向她,拦腰将她抱住,她的手臂抵到我的胸口,但并没有发力,她的呼吸变得缓慢,气息有了重量。我凑过去,她的瞳孔中散射出无数考验我心跳的光芒,我像十四年前那样吻她,却比那时更为紧张。我说,以前看《神雕侠侣》,两个人分开十六年,还能绕回去,那是神话,现在想想,也就比我们多两年。她说,觉得分量没那么重,对吗?我说,离开学校后,日子过得快了不少,刷完牙就中午了,午睡过后就到了晚上,我对着电脑屏幕,一天也写不了几行字,我现在面对你,可以装作这十四年什么事也没发生。她说,你比别人有本事,我没看错,和你只当了一年同学,你能把日子镀上金边,比别人给我的好看。


我们的人影像两段绸带,在水波中悠悠地荡漾,映照在上面的影子,好像灵魂本体的投射,它时不时窜出身子,想找个地方歇会儿,也爱寻花觅柳。在我们不说话的时间里,它们热切地交流,把彼此融合进自己的空间当中。爱情的本质是重叠,肉体和灵魂,都要留一个交点。从公园去往她酒店的路上,我牵起她的手,她如此实在,终于不再是一个梦,也非想象中的虚幻设计。但上天总不会让人如此轻易地得逞,当我反复地确认这一点时,她好像就快从我的身边溜走。那天晚上,我们睡到了一张床上,林婉音打开手机,一张张地给我看她以前的照片,这张穿着学士服,那张穿着格子裙。这张是在纽约时代广场拍的,那张摄于伦敦的乡村田野。这些影像从我眼前划过时,我昂首阔步地重走了一遍她走过的路,直到看见一个男人出现在她的身边,我的鞋里进了沙子。


她没有掩饰,语调自然地向我解释,那是她交往三年的男友,在国外的那段时间,就是他陪伴着她。回国后,两人异地,矛盾积少成多,上个月分了手。讲完后,她把照片点击删除,云淡风轻,屏幕跳到下一张照片,她又讲起新的故事。我只好装作无事发生一样,至少在那天夜里,不能让这件事打扰到我们。我关上灯,被子盖在我们身上,只露出两个脑袋,额头紧贴到一起,她轻柔的呼吸全在我的脸上。我的手不老实了起来,从脖颈处往下游走,她给我让开一条道,任由我的掌心经过柔软起伏的地带,光滑紧致的地带,再往下不知道是哪里。她双目紧闭,呼吸有了声音,我们都明白下一步该做什么,但是在那之前,我想先吻一吻她的睫毛。


第二天早上,我抽完一根烟,林婉音告诉我,她想一个人逛逛以前住的地方,晚些时候再联系我。我隐约有不好的预感,没有多问。离开酒店后,我回了趟家,翻出当年的旅行箱,密码仍是她的生日,326。里面的东西一样没少,比当年多了些稿件,纸张泛黄而余温犹存。我侥幸地想,如果不是因为写作,很多事情我早已遗忘。我拿着它们回到书桌上,摊开一张崭新的信纸,写作是我的武器,只有面对这些线条,我才能把话讲清楚。我字字斟酌,写了一下午,林婉音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已在书桌上睡去多时。她给了我一个地址,静河公园,这地方我没去过,离家有些远,赶到的时候已经深夜。我刚下车,就明白了她的用意。小山坡上,长长的圆形滑梯盘踞而下,是这里最耀眼的设施,林婉音已经在高处等我。我沿台阶而上,来到她的身边。公园里已经没什么人,远处的河塘上有几个男人正在夜钓。


林婉音说,你昨天讲,能不能接上那个夜晚,我想了想,办法是有的。我说,这个滑梯比我搭的那个好。她说,我来见你之前,把照片删了个干净,没想到还遗漏了一张,可能这就是命数。我说,不要紧,下次多检查几遍。她说,我跟你说实话,如果不是那次吵架,我跟他已经订婚。我说,你想回去了,是吗?她说,江树,我可以把车票退了,一辈子留在这里,只要我愿意,我也能骗过自己,但我有需要摆平的事情。我说,有始有终是好事,不要学我当年,没头没尾。她说,爱情是难明白的事情,人在意识到自己的自私之前,就已经心术不正了,接着就会做很多错事。我说,我就在这里等你,十四年都等过去了,不差这一会儿。她说,上次搭了你的时空隧道,这次你搭我的,从这里滑下去,我们就能回到那个夜晚,我十五岁,你十六岁,你不要走,从那天起,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好吗?我说,等我们到了那天晚上,我跟你回学校。她说,和上次一样,我先过去,你等一会儿再来,你把衣领翻翻好,我在下面等你。


林婉音俯下身,躺进洞口,身体在黑夜中格外明亮,我凑上去,吻她的脸,把写好的信悄悄塞进她的口袋。我们很默契,没有讲道别的话,她朝我点点头,像当年一样,流下眼泪。她架起胳膊,身子轻轻往后用力。我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她已经消失在这条窄小的隧道尽头。


林婉音离开后,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感到裤子口袋里有什么东西正硌着我,掏出一看,是颗高尔夫球,上面刻着三个字母。我愣了几秒,大脑飞速运转,想明白一些事情后,我将它举过头顶,对准月亮,它们重合到一起,大小刚刚好。我举起左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它们组成了一把弹弓,弹弓在前,子弹在后。一阵风向我袭来,我闭上一只眼,将月亮放到弹弓中间。我的手掌从未让我失望,只需松开右手,就能射落天上的月亮。等到那时,在一片别有圆影的旷野中,林婉音会迎着星光,向我走来。

作者  周于旸

小说集《马孔多在下雨》现已上市

来着“一个”APP

你可能感兴趣的:(月亮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