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最后一次踏进法院大门。

前几天天气毫无预兆的一晚入冬,寒风滲人,一件老旧的薄棉袄像披风一样挂在他的肩膀上,袖子处空空荡荡。

我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他脚步蹒跚地走向我们的新办公大楼,那股每次见到他都会涌上心头的难过再次奔涌而出侵蚀我的五脏六腑,我不知道今后他该何去何从,该如何生活。

他是我入职后面见的第一个当事人,彼时我还未参与办案,在内勤组干些细碎杂活,组长领着他和他的母亲到我的办公桌前将一份案卷递给我:“这个案子里进账了一笔五万的款,你给他们办下领款手续。”

随后组长都已经走到了办公室门口,又转身叮嘱了一句:“弄好了拿去财务室,让他们今天就把钱转出去。”

那时候我业务不熟练,手忙脚乱操作一通后将文件打印出来递给他签字,在他母亲伸手接过文件的时候才看清他削瘦见骨的面颊和空空如也的袖筒。

他没有手,双手都从肩膀处齐根断掉。

我赶紧收回了自己不礼貌的讶异目光,埋头到剩下的手续中。

领款材料做起来其实很快,但我们习惯在每天下班的时候再把当天做出来的所有材料一起拿去财务室。

他那空荡荡的袖筒让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材料整理好后我立刻就起身出门,在走廊上又碰见那母子俩正在等电梯,两人就那样默默站着,面无表情看不出悲喜。

财务室姐姐接过我递去的材料,瞟了一眼姓名就叹了口气:“我马上转。”

原来大家都知道他。

回到办公室,那飘荡的袖筒和麻木的空洞眼神一直萦绕在我眼前,办公室里的同事们提起他也是一阵唏嘘难过,我踌躇了片刻,还是打开了系统查询了他的案子。

看到判决书上的身份信息,才知道原来他竟还比我小了七岁,可那枯黄干瘦的身躯和满目的茫然绝望哪有半点少年人青春飞扬的模样。他的母亲也不过四十来岁,却已是头发花白,皱纹横生。

父母早年离婚后他随母亲生活,而母亲没有固定收入。他十岁时跟小朋友躲猫猫,爬进了还在建设中的楼房,不慎触摸到变压器的高压电流,造成上肢多处重度电烧伤,最后不得不截肢保命。

不是苦难总是降临在本就苦难的人身上,是富贵之人总有降服苦难的能力,而本就贫困之人毫无还手之力。

那楼房涉及多方公司,关系纠缠不清,官司打了数年,他一审败诉,上诉到中院,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可这结果能有多好呢,钱再多,也无法让他长出新手臂。

人们常说手脚健全之人在哪都不至于饿死,可是他没有手了,不能跟同龄人一样读书升学,成人后在社会上也很难有立足之地。甚至日常起居都无法自理,就是一件衣服,都不能稳稳地穿在他身上。

案子到了执行阶段,对方无力一次性拿出那么多钱,最后达成和解,一年支付五万直至全部付清。

一年一次,他和母亲无声无息来到法院领走那笔钱,我甚至从来没听他开口说过话,都是那位形容枯槁的母亲操着微弱又沙哑的声音道一句谢谢。

我工作至今已经是第六个年头,见过了各式各样的当事人,看他们哭天喊地或是撒泼打滚已经成了日常,就算是同样遭受人身伤害的原告也能够中气十足地大喊大叫,哪怕难堪丢人也都在为了好好活下去而搏一搏,总能在他们身上看到生的希望。

可他如同一具失了灵魂的壳,没有悲喜无谓生死,这人间好似已经与他无关。一年五万或许看着不少,可支付了他的康复治疗和护理费用后便所剩无几,却还要承担他和日益老去的母亲的吃穿住行。

那件老旧的薄棉袄,我每年都能见到。

最后这几年,对方公司被破产清算,一年五万也拿不出来了,院方替他申请了司法救助。

司法救助被批准通过那天还是在我的办公室,母子俩局促地朝着我们鞠了一躬,他们离开后,我和同事小妹终于没忍住哭了出来,连一向嘴欠讨嫌的男同事都红了眼。

明明我们自己也过得不怎么样,却依旧见不得这人间多得斩不断的疾苦。

我早就调离了内勤组,不过仍在同一层楼,这最后一次,我站在走廊尽头的饮水机处,看着他和他的母亲熟门熟路进了内勤的办公室,几分钟后又出来。

再像往年一样,悄无声息的离开。

只是明年他不会再来了,不知道没了这钱,以后他们母子会如何生活。

我盼着他们能过得好,却又知道那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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