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与坟墓

我所记起的村庄更多时候是在梦里,梦里自己还是个孩子。那时的村庄,交通闭塞,农民的生活,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生活似小河流水,日复一日,波澜不惊。最热闹的时候,是哪家有了婚丧嫁娶,整个村庄的人都会关注,就有了集聚在一起的机会,及至过后几天的谈资。

有人过世,家中停灵三天后举行出殡的仪式。小孩子们作为看客,通常会从家中跟随至村外荒野的墓地。送葬车队一般由拖拉机组成,孩童们路上会争论比较送葬队伍的壮观,评判子女哭天抢地的姿态,跟着抛洒漫天飞舞的纸钱,数着队伍里拖拉机的数量。参加送葬的人群,头戴白帽身穿白袍脚蹬白鞋,一身孝服涕泪齐下,男人走在最前边,每走一段要回身来跪下痛哭,以示对逝者就要入土的不舍。女人则坐在拖拉机的车斗里,打头的拖拉机选择的是成色最新动力最好的一辆,拉着棺椁纸人纸马,死者最亲近的女性晚辈趴在棺材四周做号哭状,数落着棺材里的人把他们忍心抛下走的如此之早。

出殡那天,村庄里的壮劳力要来帮忙挖坟,在墓地里刨掘出放置棺材的墓穴。冬天要先刨开冻土层,再挖下两米多的深坑,然后用红砖砌成墓室,工期只有几个小时,往往天刚亮就要开工。壮劳力还要帮忙抬棺材,先从灵堂抬到室外,再抬上车,到墓地后,从车上抬下,不能落地,直接放进墓穴内。棺材常是用红松木所制,再加上人的重量,放入墓穴内的时候,往往需要在一人指挥下,几十人的通力协作才能完成。冬天里常能看到抬棺者头上冒出蒸蒸的热气。

政府要求火葬后,木制的大棺换成水泥筑的小棺,逝者的肉身化成骨灰盒内的一包粉尘。偶尔回家遇上出殡的景况,见到挖坟抬棺的还是儿时的那些叔叔大爷,他们不知从何时已两鬓斑白脸上皱纹如斧劈刀刻,当年黝黑结实的身材已弓腰驼背,动作迟缓。看着缓缓放入墓穴内的石棺,听着他们依旧大声的口号和互相之间粗俗的玩笑。不免想到,他们逝去之后有谁来为他们挖坟抬棺。

在村庄常听到这种议论,有村民家中诸事不顺,为求时来运转,会去找香门查问原因。香门的主人是家中供奉着神仙鬼怪的村人,经过他闭目掐指烧香画符,而你奉上数目不等的香火之钱,才会被告知诸事不顺的原因。有时会被解释为和家中已过世的人有关联,因为生者逢年过节没有去坟上为逝者祭奠,死者在九泉之下贫苦,家中意外频出是死者对生者意见的表达。

我只有过年才会回到村庄参加上坟的活动。时间固定在大年初一早上,族人集体前往墓地,流程为烧纸磕头拜年放鞭炮。活人过年,逝者一样需要热闹,焚烧大额冥币供他们阴间开销。冥币的面值与尺寸一年比一年大,阴间与阳世一样通货膨胀的厉害。初一上午的荒野里纸灰飞化白蝴蝶,天寒地冻,黄土枯草,炮声隆隆,青烟袅袅。

每年回家,总有新坟堆起,心中阵阵凄凉。当有人和我讲解,那新起的是谁的坟头,如何过世如何操办丧事。我闭上眼睛,他们的事迹和印象还滞留在记忆里,而睁眼他们已都归为黄土一抔。古来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生老病死,六道轮回,殊途同归。

夫妻是生同寝死同穴,早走的会给健在的留下位置。我站在爷爷坟前,同族的兄弟指着我脚下的地方说,那里以后将是你父母的安身之所。以后要长眠那的人就站在我身边,我看着他的白发和皱纹,眼睛酸涩。依次排列,再往南几十年后该是我的位置了吧,不知那时候自己会否回到这里来占据它。

我现在的年纪,还远不能理解叶落归根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只是忽然有一种恐惧,想到对于村庄的未来者,他们找不到我曾经属于这里的痕迹。我小时候,看到听到有些女子生于斯长于斯,成人后远嫁他乡,我和他们一样,我们是这个村庄与家庭的过客。我颇有一种“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之感。

对于村庄,回想离家的二十来年,梦里不知身是客,直把他乡作故乡,我总是在不断地远离他,终年忙忙碌碌经常记不起他,很少关心他的兴衰变化,记起他时像流星一闪而过,村庄只是一个遥远的存在。

可是每次回家,进入到天昏黄地苍茫的冀中大地,见到红砖白墙的房屋,听到热情熟悉的乡音,又会感觉无论怎样闪转腾挪,无论时间空间有多遥远,记忆里的故事都是有关村庄的,记忆里的角色都是有关乡邻父老的,心中的那份思念属于我的村庄。

我明白,村庄应该早已经进入我的潜意识,烙成了心里坐标的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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