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吗,摩洛哥?

“三个严冬摇掉三个苍翠的夏天的树叶和光艳,

三个阳春三度化作秋天的枯黄。”

十一月末的上海大多是多云或阴的天气,难得今日有些放晴,虽然阳光被清冽的薄风打理的稀疏而飘忽,但能见得着路人的影子便叫人相信它的诚恳。我套了件灰呢大衣,戴着耳机,双手插袋,散漫地走在校园里,目光躲闪着来往的人。抬头看到那排几近秃顶的行道树和长盛的景观花旁无处安放的落叶,自自然然地想起莎翁的诗句,想起模模糊糊的咏叹调。尽是色彩,色彩的碰撞与随之而来的追忆。

暑假跟团去了被誉为“北非花园”的摩洛哥,色彩之纷繁错杂令人如梦如幻,追忆起来是置身于不同背景色下剪拼而成的人与事。坐了近17个小时的飞机,当真的到达时,总觉得难以置信:我真的身处非洲,身处距中国遥远又遥远的陌生土地,身处地图集上那块草履虫形的大陆了?一出飞机,非洲盛夏明晃晃的烈日与从海岸线吹来的爽人海风,在举目空旷可见弧形地平线的机场裹挟在一起向我涌来,真切的叫人泪目。现在混乱的回忆涌来,恍惚的叫人不敢泪目。

前方有一对夫妻推着一个带黑篷的婴儿车,我经过时忍不住看了一眼躺在婴儿车里的小孩,他柔软白皙的小脸窝在鹅黄的毛毯里,眼睛闭着,阳光将他的睫毛与脸上透明的绒毛镀上圣洁的光辉。摩洛哥的小孩没有那样白嫩的,男孩女孩,几乎都是小麦色。我在两个地方曾近距离地观察过他们,有一次甚至还有肢体接触。一次是在“蓝白小镇”舍夫沙万,我们住的是民居,与其说是民居,不如说是带有民族特色的旅馆。每个房间的装饰都不尽相同,不仅仅是基调色的不同,里面的装饰、布局也迥然。我分到是漆红的房间,装饰的颇像古时待嫁女子的闺房。床的两侧各放置一面拱形的镜子和一个嵌在镂空金壳里的卵状白灯,床头是大的半圆形木制靠背,规则地在一圈排列金边绿色的三角形装饰。领队让我们在一楼分成三桌等晚餐,等的时间挺长,大家在一阵谈笑过后便顾自玩起了手机,有人还宽慰说不如点外卖。我因为手机放在房间里充电,就自找乐子把身后的木框玻璃窗打开,背对大家,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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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夫沙万这座小镇栖居在半山腰上,在大巴上看到它时,被它所处的位置震撼到。浓厚的乳白色雾霭如一条长龙般盘踞在空旷悠长的山谷,踽踽前行,纵然是盛夏炽烈的骄阳,也穿不透这股迷障,只是使它周身氤氲出梦幻的雾气。舍夫沙万就似一个少女静静地撑着脸坐在自家门前的阶梯上,痴痴地凝视着朝夕。她穿着湖蓝的长裙,脸上蒙一层轻薄的白色纱布,不知是吹过的徐风还是她呼出的气息,她的面纱轻微地起伏着,使她的脸越发迷蒙。

从窗子外面那一层刻有镂空图案的铁质装饰望出去,可以看到倾斜的街道,和一并倾斜的用白栅栏围着的街边绿化。一辆红色的汽车在街道中间似乎熄了火,卡了很久,前面两座是男性,后面是裹了头巾的女性,也像是观光者,对着街道两旁天蓝和湖蓝的民居露出惊羡的神情。因为窗户开的比较低,我可以完整地看到对街来往的行人,而对于近街贴窗而过的,我只有略仰望才能看的完整。因为怕被别人发现疑似偷窥者,我也不费劲去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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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一个小男孩,手里挥动着什么,像是路边采的带叶的花。五六岁的模样,正好可以平视,我的视线追随着他,雄赳赳气昂昂的年纪干什么都有骑士的姿态,唐吉坷德。他大约是余光瞄到了我,不一会儿又折回来,假装路过,偏着头黑溜溜的眼睛一直看着我,嘴角露出一丝兴奋又讶异的笑,手里的花举在脸前,枉然地想要掩饰什么。我倒也不害羞地笑着看他,他走过又再次折了回来,索性待在窗户的一侧光明正大地看着我。现在想来,这多像是原始社会两个物种初次见面时好奇的打量啊。垂在脸颊的花给他平添几分娇嫩,闪烁的眼眸与洁白的小虎牙令人感到生命初生的华光。因为当地人说西班牙语或法语,难以用英语交流,我们笑着互相注视了一段时间后,我挥了挥手向他道别,将窗户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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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次是在菲斯,早上参观了菲斯古城。当地人和游客一同穿行在一辆汽车大小的街道上,任何一道缝隙都充斥着当地人身上的体味与浓郁香水混合的气味。街道两侧是卖形形色色物什的店铺。染坊附近的大多是皮质的尖头鞋或是皮包。手工艺街附近的大多是瓷器,镶了花边的银丝,涂有艳丽的红与灼灼的蓝,不规则的几何形状堆叠在一起产生一种奇异的蛊惑。也有零散的卖当地糕点糖果和扑鼻香料的。晚上我们一行人出去溜达,沿街的路灯下有一个卖仙人掌果的摊位,摊主是一位年龄与我们相仿的男子,边上站了一个小女孩。问清价格是1

迪拉姆一个后,摊主戴着手套娴熟地用小刀剥开带有细密毛刺的果皮,露出嫩黄的果肉,让我们直接用手取来吃,里面有很多黑籽,需要囫囵吞下去。那个小女孩站的离我很近,一直看着我挂在脖子上的套着一朵白边黑底大花手机壳的手机。我笑着看她,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一双清澈的明眸粘着娃娃似的卷曲的睫毛,眉毛浓黑却也修长,嘴唇紧紧地抿着。见我没有恶意,她用手轻轻地抚着那朵花,还摸了摸我垂下来的黑发。我也顺势摸了摸她棕褐色微卷的头发,捏了捏她的脸说她好可爱,虽然她听不懂。我常想,她抚摸那朵花和我的头发时心里在想什么呢?她的眼睛虽然不是蓝色,但确乎隐匿着星辰与大海。全世界的女孩,贫穷或富有,都拥有让人心动的对美与神秘的向往。

一只雪白的猫从我面前一下蹿过,隐到一旁的草丛中迈着慵懒的步伐,躺下伸展四肢晒太阳。大学的道路上一对对情侣或牵着手或搂着腰在阳光下相视笑谈,搅动的空气中充溢着甜甜的粉色。这更像是一种盛世太平下,仰仗阳光滋养的向日葵般明黄的情愫。在摩洛哥,除了海滨,白日更多献给平乏,人们在暗夜里将荷尔蒙小心而热烈地撒播着,酒吧、咖啡厅、街道。

海滨自然是大西洋。首都拉巴特的乌达亚堡附近狭长的海滩有一座向海延伸的通道,漫步其上可以看见海滩上搭了伞晒日光浴的人,用铲子做沙城堡的小孩,近海游泳和冲浪的人。通道两侧是巨大的石块,中间是沙土石砾铺就的道路。

第一次见到的洋就是大西洋,不免使人心潮澎湃。我站立在一块巨石上,张开双臂,面朝大海,任翻涌起浪潮的海风一样地翻涌起我身后的黑色长发与纱质防晒衣。近海是海藻绿,再远些是海的蓝色,更远的地方,海逐渐褪色与天际相交融。远方是永远也望不到,千百年前,漂洋过海从美洲泅渡而来的船队,他们所抵达的地方,真的给他们带来了征服远方的慰藉吗?人一旦踏上了征程,便该知道,远方是永远也望不到,就像那时吹来的海风,怎么会有一个叫做远方的地方是它们的归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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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继续走着,从石缝中看见有跳水的人,他们有五个人,其中三个已经在海里,两个还站在石头上准备跳水。太阳几乎就在头顶洒下万丈光芒笼罩着这片热土,远方传来隐约呼啸的海浪声,近处浪潮拍击海滩的声响带了电音的清脆质感,奔跑喊叫的人们爆发出爽朗的笑声:这一切都让人感到蒸腾,蒸腾出文明的敷衍,留一具纵乐的原始躯体。我向他们挥手并大喊“Hello”,预备跳水的男子转过身来,看不清脸,但颀长匀称的身材令人想起历史课本上斯巴达好武的城民,手持盾与冷兵器,操练一支军队。他也向我挥手,冲我喊了句“For you”后在阳光下以一个漂亮的弧度跳跃入水。在《追风筝的人》里,哈桑曾在追风筝之前转身对哈米尔说:“为你,千千万万遍。”有时候,一遍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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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拉喀什,被称为“红城”,房子多由红泥砌就,使人联想到古时部落的图腾,那种荒蛮了许久之后的共同归属感。晚上,与伙伴在旅馆附近的购物街闲逛,走在前面的一个留着黑色卷发的男子右手拎着购物袋,左手打着响指在逗街边的一只石纹猫。我一时兴起,试着用右手打了几个响指。他听到后狐疑地转过头来,样貌像一千零一夜里描述的阿拉伯人,只是没有缠头巾,我很友好地向他打了招呼。他用蹩脚的英语与我交谈,告诉我这是“猫之城”,晚上有挺多酒吧可以去,还介绍了他的朋友。以打响指逗猫而开始交谈的经历,总觉得像是小说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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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萨布兰卡,字义是“白色的房子”。棕榈树高傲地屹立在街道两侧,隔三差五就能看到一面红底绿线条五角星的摩洛哥国旗在空中飘舞。街道两旁的房子都是刷成白色的平房,从里面探出一大簇一大簇躺在绿叶上的馨紫、鹅黄、玫红的花。摩洛哥的很多咖啡厅都设有露天带篷的桌椅,男人们或是聚群悠闲地在外面坐着交谈,或是一人单桌一边慢慢品咖啡,一边看街上来往的车流与人。我常怀疑这是一种公允的偷窥者的猎奇。

那晚我和伙伴走进一家法国连锁的咖啡厅,点了杯冰淇淋后到外面找了个空卓坐下来。那里的商业街自然比不上上海的繁华亮丽,几乎没有高耸的大厦,大型的发光广告牌虽然可以覆盖整幢楼,但是也不多。街道倒是很宽敞,记得我们穿马路时,一些车子急刹车斜侧着停在我们边上,居然还有人摇下车窗来跟我们大声说“你好”。

咖啡厅前路过四五个青年男子,走在前面的一个比较矮,留着自然卷的头发,顺着挺直的鼻看下去可以看到蓄起了胡子,中间有一个突兀的很高,发型偏欧美,胡子剃的很干净,正与身边的人在很兴奋地交谈。前一个看见了我们,双手合十在胸前,做出拜佛的动作,边走边笑着侧身对我说“你好”。我一愣,回了个“Hello”,目送着他们离开,懊悔应该说“你好”。我们离开的时候又碰到了他们,跟我打招呼的那位站在马路牙子突起的地方,像小孩子走平衡木一样地走着,我们互相微笑致意。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那位高个子的用英语很快的说了一句“I love your dress

”,身后随之传来他们戏谑的笑声。摩洛哥人信奉伊斯兰教,女子大多围着头巾,用宽大的纱巾遮住身体,年轻的男子难免流连于游客的衣着。那一瞬间,暗夜的巨大魅力像一朵蓝色妖姬披上黑纱,吞吐出撩人的香薰,使人不惧白日里会被指摘的一切,不求结果地去表达。

“时序使我三度看见四月的芳菲三度被六月的炎炎烈火烧光”

冬日的太阳清冷的难以暖人,我紧了紧大衣,闭上眼睛仰面感受阳光的丝丝沁入。想了想,倘使果真见过盛年里四月的芳菲,总会有人不惧被六月的炎炎烈火烧光。

8小时的时差,摩洛哥该是傍晚了吧?卡萨布兰卡的海滨大道上还有小孩在发传单吗?舍夫沙万的街道上还有人在挑选本子上的花纹要在手上画汉娜吗?马拉喀什的不眠广场上那位小男孩还在煮蜗牛的摊子上用牙签挑着肉往嘴里塞吗?很多细碎的故事,不知是否永远地留在了那里。那些我带走了的,越追忆越觉得虚幻。

越虚幻越想追忆。

“但你,还是和初见时一样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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