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树人:逃异地,去他乡。是的,我的人生充满了雪。雪已经厚厚地积累了。
而我的故乡,远在他乡之外。绍兴城的中央,搏击着的沙子。逃离了绍兴,进入南京。
南京城,雪落下了。
南京城,矿路学堂。水师学堂。摇晃着的学堂。我一路施舍过去。后来,我又继续离开中国,去日本。东京城的芙蓉花,丛集在了富士山下。
而我的名字,几经改变。属于我自己的人生,新生之后的日子,域外小说集之后的日子。
一切的日子都是这样的。历程的日子,雪之后的样子,顶顶上的屋宇,一地塌陷了。
朱先生:我目睹了你的一切。
一切的日子,打击在地上。
当深深的泥土打开,当昏昏的雨水流逝,我的周树人,你的故乡如何在?你的土地如何淹没尘埃?树上结着的果实,地上的厚厚的雪,已经飞逝了。瓦解的土地,洼陷的泥土地上,掩饰不了的树上的果子,已经塌落了。
周作人:哥哥,故乡的一切越发的遥远了!
我们离开了绍兴,去了日本东京,又去了仙台。我的哥哥,你的藤野严九郎,你的师,如何了?体面的日子是否还有?书写的文化偏执论是否已经抵触了往事?
周作人:当雪落下的时候,我的遥远的故乡啊,已经是新鲜的日子了。
可是,步子卖不出去了。我的土地,最低的地方,我的混沌的日子,已经遥远了。
朱先生:那些抬着酒缸的汉子了!在我的黄昏里,打击着太阳。高悬的太阳。诅咒的太阳。
我一路捡着周树人的方向。
我一路看着周树人的方向。
周树人,樟寿,我的先生,凝固的方向,凝固的沙尘,凝固的雪,已经落在了泥土上。
几个酒汉子:故乡的黄酒了啊!万千的雪了啊!
故乡的抬着酒缸的我们啊,凝固的雪,万千的雪,已经覆盖了黄土上的泥沙。我们的背脊上,反射着的黄铜一般的光芒,已经覆盖了背脊上的皮肤。
几个酒汉子:一地的雪了啊!一地的凝固的雪了啊!我们抬着酒缸。我们化育的酒,已经融入了地坛之中的酒瓶。毒地一般的。宁贵的酒。灼热的酒。煮雨一般。花开的一半的日子。雪上的飞逝的时光,已经化作了万千的雪。而我们的周先生,已经融入了往事。半开的天了。
周树人:几时的雪了?
落在旮旯上?落在酒坛子上?几瓶的酒坛子?几树的酒坛子?几名的酒坛子?我们的酒坛子?落在平沙上?落在黄昏之后的院子里?院子里的樟树,已经开了。越发的大了。
几个酒汉子:樟树下的周树人,樟树下的名字,抄写古碑的周树人,如何铭记历史?
几个酒汉子:吃了这杯酒,敬给土地!敬给黄土!敬给绍兴城的土地爷!敬给命魂之后的土地沙子!吃下的这杯黄酒,拙长的,拙劣的,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白了我们的头发。我们抬起了酒缸。就干了。酒缸里的黄酒咣当咣当地响着。几乎在黄昏里诅咒了。
周树人:融入了故乡的雪,雪之上的遥远的故乡!几乎在一夜之间,故乡的道路全白了。
周作人:哥哥,遥远的故乡了!如今,我们居住在东京城。不久,又要返回中国。可是,我们回国之后能够做什么?一切都是不明白的。
我们的道路,人生的全图,人生的前途,如何淹没我们的青春?
朱先生:离开绍兴,去东京。离开东京,去北京。离开北京,去广州。离开广州,去上海。
这就是你们的道路。
这就是腐朽的道路。
这就是通向故乡的道路。悬挂着的太阳,一路赶着路途,雨露上,雪已经喊了。呼喊我们的名字。呼喊我们的乳名。呐喊之后,一层高台裸露了。膏肓的土地,已经病了。病土一般了。
朱先生:我也在寻找自己的道路。
可是,雪越发的大了。大雪之后的人生,一路上,淹没的尘埃,黄酒上白当着的酒杯,敬给谁?谁的赶着道路的火车在奔驰?聚集了雪之后的北京城,绍兴城,婺州城,都已经落落了。
周树人:听到了,那辣子一般的呼喊!听到了,那刺激了我的野心的呼喊!听到了,那来自地下世界的呼号!呼喊盖过了土地,一杯酒,一抔雪之上的故乡,越发的遥远了!
周作人:是啊,越发的遥远了!雪之上的故乡,纸上的故乡,越发的迷离了!一切不在了。
朱先生:一切的道路,从周树人开始。因为,周树人乃是二十世纪之头颅。这个头颅,注定要淹没哲学王一般的清寒。我们的贫穷,我们的苦难,我们的凌辱。以及我们遭逢的一切的方向和火灾,这一些平切在土地上的屋宇,在屋宇下,雪继续撒下。而我的方向,均匀地铺盖着,那源自大院子里的一切古碑,无不昭示着一切的星斗,永远在雪之上散发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