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

文/阿咸

那一年,我十六岁。

日子无非就千篇一律地过着。在广播音乐把清脆的鸟鸣淹没的清晨睁开睡眼,马不停蹄地穿衣洗漱,在进行曲响起前夹着复习资料撒开腿跑出宿舍大门。抚摸着林间缝隙透过的阳光,呼吸着春夏季节清晨独有的清爽空气,在篮球场的跑操位置站定,翻开昨天预计好的书页记起知识点。

跑操结束后,听体育老师说几句现成的话,东方的天边有光亮慢慢升上来,再跳出去食堂吃早餐的人流,回到教室。撕开面包一边啃一边看错题。教室里响起寒寒窜窜的读书声,也有四五个同学动作麻利地解决好早餐,拍拍校服上的面包屑,扑进政史地去背。

那时候我的世界很狭小,除了读书我找不到比这更重要的事情来做。生活被学业填满,上课笔记本,下课模拟卷,一日三餐被打发,九小时睡眠亦成奢侈,周考月考联考期末考,像是滚动不停的车轮,碾压过我整个青春。

但我也为自己保留下了骨子里本有的诗意。

会在某个晚自习结束的夜晚,拉上朋友去看夜空中的星罗棋布;会收到朋友们暖心的信件,把它们珍藏在日记里;会拾落花做书签;会流泪咽下对父母的思念;会在休息的间隙里想着未来的夏天。

也曾遇见一个旭日清风般的人,在懵懵懂懂的年月里一往情深。他带给我披荆斩棘、勇往直前的力量,让我不顾一切地改变,去成为一个更美好的人,让我不愿待在陆地而拼命飞上他的天空。他教我懂得爱的积极意义,教我睁开眼睛,望向更远的地方。我牢牢记下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我想去走他走过的路,看他看过的风景,像他一样热爱生活。

可是我们之间隔着很长的距离,跨不去的整整两年的距离。

2017年高考过去,我们天各一方;

而2019年我会在他曾离开的地方去向哪里,也并不确定。

那些年我所有的欢乐和苦涩、幸福和期待就在一种注定中飞走了。

“十几岁的时候,我认识了他,认识他之前我天真骄傲不谙世事,认识他之后我开始体悟认真努力,四五年的时光里,我总是让自己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让自己发出光来,足够照进他的世界里才可以。但是后来我们没有再见了,我开始觉得原来错过也是一种缘分,故事本身已经完美。我偶尔会回响起某年某月某一天,我笨拙地抱着书本走过长廊的拐角,刚好在那一秒,我和他不期而遇,不禁心跳加速,抑不住嘴角的笑。清风吹过,吹过擦肩的距离,吹过青春的长廊。"

高二下学期就变得无比忙碌起来。

忙着准备即将到来的学业水平考试,钻研自己并不擅长的理综,想要九门功课都拿到好成绩,也忙着留意各个高校的自招消息,忙着参加各种作文、英语比赛,这些事情未曾使我感到疲倦,相反带给我的是脚踏实地的真实感,平淡中的真实,真实中的绚烂。

去长沙参加英语复赛那天早上,爸爸六点钟把我叫醒,在我刷牙洗脸的过程中一遍遍嘱咐要带齐东西。身份证、参考证、2B铅笔、橡皮水性笔,都被放在了文件袋里,显得过于轻巧。再换上最爱的白衬衫就出发了。

我仿佛很喜欢这种带上一支笔就能出发的心情和随之而来的轻松快活。

我去了明德中学。从湘潭到长沙一路畅通,我到的很早。找到考室和座位后我就在校园里闲逛,那天的阳光特别好,很温和很明亮,给古色古香的教学楼和别致的草木风景添了几分活力。偶有几个学生从我身旁经过,手中提着早餐,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步履匆匆,明明是一日之初,可他们看起来都很疲惫,想来是高三学生无疑了。几句读书声打破我周遭的寂静,我循声望去,一个穿着明德校服的男孩在对面的楼道里捧着书本大声朗读记忆,微风轻轻地翻过书页,阳光落了他一身。

考场渐渐苏醒过来,来自华中赛区各地的考生都开始在教学楼里穿行寻找考室,有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大家身穿不同的校服,有着不同的样貌,可神采奕奕的神情确是一副模样。

在浑浑噩噩中听完听力,又在半信半疑中做完单选和阅读,这场考试就结束了。之后没再想过结果如何,按捺住自己作为一名准高三学子的野心,在每个过程中学会感受。我一刻也不逗留地跟着导航回了湘潭,因为下午还要补课。

在爸爸每次开车送我的路上,他都会跟我说很多话,无可否认,我逐渐形成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在很大程度上受此影响。

他曾对我说: "我希望你好好学习,不是要你出人头地,而是只有读好了书,你才可能为自己打造一个好的平台,你有选择的权利,你有资本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过你想过的生活,追求你的价值。”

他教会我尊重自己,尊重青春。

他教会我去爱我的国家,我的民族。

当某天我端着饭碗从电视机旁转过头对父母说: "我以后要当战地记者"时他们感觉有点不太妙,新闻联播里的姑娘,还在镜头前报道着紧张局势,她身后的枪炮声清晰传来,隔着屏幕,把我心中的某种神秘力量全部唤醒。

我热爱这种浑然天成的泥泞,泥泞诞生了跋涉者,它给忍辱负重者以光明和勇气,给苦难以和平和力量。之后越来越多的日子,我试着去了解这份职业,去探索这份使命。我读了很多新闻理论书籍,新闻报道以及优秀媒体人的心得,我发现这个世界不太简单。新闻,让我从蒙昧中睁开眼,重新认识自己,认识世界。

罗曼罗兰曾说过一句话: "在这些神圣的心灵中,有一股清明的力和强烈的爱,像激流般飞涌出来,甚至无需倾听他们的声音,就在他们的眼里,他们的事迹里,既可以看到生命从没像处于忧虑时那么伟大、那么幸福。”我不太明确这段话是形容哪一类"神圣的人",但我感觉到为新闻事业奋不顾身的人着实承担得起,他们把人们爱得那么深沉,以至于让人看到的只有直逼现实的火焰。笔为剑,声音为矛,镜头为盾,始终秉承着一名真正记者的信条,如盖世英雄。

我终于找到了信仰。

高中时光在一点点逝去,曾经觉得遥遥无期的2019在现在看来也已经不远了。

联考完的那天晚上,刚下了一场雨。我一个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已是很晚。漆黑的水泥路湿漉漉地泛着光,我置身其中,看见道路变成了一条静静流淌的河,路灯的光洒下来,在水里晕开一大片金色,下课的学生零零落落,像是游过的鱼群。

我不自觉地走向篮球场,积水连聚成片,放眼望去更像是一面深不见底的湖。我从水中趟过去,停在湖水中央很久很久。远处星火闪动,在逐渐延伸,逐渐朦胧,就像清晨时雾慢慢穿过木叶,十万颗露珠连接起来,仿佛一座崭新的星系正在混沌中成形。清风摇曳,水纹缓缓散开,湖水复苏,在前方的漆黑之处相汇,河水倒流回了天空。

五月立夏,我告别了十六岁。

我终于还是抑制不住想要出去看看的心,在小长假里拜访了湖南大学、中南大学和湖南师范大学。

我在湖大的新闻学院前徘徊了很久,遗憾的是"闲杂人等"无缘进去参观,想要听课交流更未能如愿。学院风貌不算有多靓丽,但阳光穿过新绿色枝叶在生出点点青苔的灰白老墙上映下一片斑驳,这座含蓄的建筑在静谧之中生发出他的威严和厚重。刻有新闻记者字样的牌匾熠熠生辉,带有梦幻的味道。

中南大学的林荫道很长,道路两旁的树木高大葱茏。空气清新凉爽,绵绵的风绊住脚,翠绿的柳叶拂过衣襟,似是在挽留,又似在相送。一个学生模样的大男孩骑着单车不缓不快地驶过,我瞥见了他脸上幸福的笑容,单车后座的白色衣裙的姑娘长发飘飘。

我仿佛又看见了那条河,在闪烁着光点的柏油路上无声涌起,吞没路牌,漫过柳梢,向我奔腾而来。身旁飘过下的叶子幻化成一条航船,欲载我顺流远去。我不知这是否就是我想要的那条河,它似曾相识,在我独自一人走过的日子里,也见过这条河。河水与河水相连,记忆与记忆相生。

已经有几次,我被有意无意问到这样一个问题: "你读书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看似普通实则富有思考含量。

我会笑着回答:为了高考啊。

这是一句玩笑话。纵观整个生命历程,这显然是不成立的。从更多意义上,它意味着开始而不是结束。

也许,我并不讨厌这种揣摩考向摸索答题套路、每天按时按点站在走廊上背书的生活,但却更热爱那些无所顾忌地读《红楼》读《堂吉诃德》读鲁迅读巴金读老舍的日子,当那些慢慢变成奢侈,我也就变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文字主义者",偷偷地在书写练习课十五分钟期间记下我所看过、听过、感受过的所有斑澜。

也许是为了一场深入人心的采访;

也许是为了奔赴灾难;

也许是为了认真地活着。

剑桥大学里有一口特别的钟,钟的底座是西方的棺材,顶部是一只吃时间的蚱蝠,没过秒,指针拨动一下,它就张开嘴,吞吃时间。它警示着人们生命本身面临吞食的残酷而无可奈何的紧迫感,同时它也蕴含着苏格拉底的一段话:

我与世界相遇,我与世界相蚀。

我必不辱使命,得以与众生相遇。

这句话好像与我的某个夙愿相契合,但我也不完全懂。我不知道答案会在未来的哪一刻揭开,何时才能有大彻大悟之感。我被镶嵌在一方小小课桌里,而我的双脚就浸在一条长河之中。那河是流淌的,散发着阳光、雨露和知识凝结出的光,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倒影在河水中散落开来,粼粼地亮着,笑和痛都裸露在河床之上,被水流覆盖。

原来答案就在那里,在脚下的每时每刻。

这些年所有看似平凡的经历所能带给我的力量,让我在河流中安稳地站立,怀着一颗潮湿的心向念念不忘的地方长久地前行。

我要去向海。


                                                              ——2018.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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