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飞

店中的牛奶应该不算太新鲜了吧,只要听见大刘那笨重的三菱摩托车的发动机声我就会提醒自己这件事。

“王老板,我来啦!”大刘热情洋溢,把他的摩托头盔放在我面前的收银台上,撑开门又走了出去。回来时抱着四箱可乐,为了防止箱子掉下去大刘身子仰得很厉害。“欢迎光临。”门廊上的自动感应器可没有大刘的声音这么热情。“下回给我带两箱果粒橙吧,快要过年了。”我心里盘算着过年的事,绞尽脑汁想趁这机会告诉大刘下次多带些什么。大刘蹲下身子,缓慢地将四箱可乐放到地上,由于这过程中身体一直吃着大劲儿,所以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咬牙切齿,“No!……Problem!”发音奇怪至极,但更令我感觉奇怪的是大刘怎么会说出这么句英文。

这件意外的事情显然大刘心里也清楚,他转过头来咧着嘴冲我笑。“行啊,大刘。还会讲英语。”他是想得到我的惊讶吧,他的一个转身一个眼神就已经像是计算器输入的数字一样,在我心里口里迅速的计算出了正确的回答。果然,大刘的嘴咧的更大了,“昨天看电影学的。就会这一句!No Problem!”

大刘解下挂在腰间的钥匙串,摸索一阵抓出一把折叠刀,划开了可乐箱的包装并拿出两瓶可乐。走近摆可乐的货架,用刚刚拿出来的可乐补满了货架。大刘是个聪明的生意人,这些都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道理。

他边向柜台走来,边解胸前上衣口袋的纽扣。走到柜台前时,手里已攥着一把零钱,哗啦啦地洒在柜台上。在他仔细数钱的时候,我已经把他需要的东西放在柜台上了,一包红塔山香烟。大刘每次过来都是要买一包红塔山的,偶尔一两次也会买包玉溪、中华这样的好烟。他每次朝着柜台走来时,我就会开始在心里等着这一刻的到来,事实上当我听见大刘的三菱摩托车时,我就已经拿了一包红塔山藏在手边了。这让我觉得很有趣,也或许是我想讨好他。大刘仔细地数着钱,头也不抬的问我。“大飞那小子上哪儿去了。咋没见着呢。”他口中的大飞,是我新雇的店员。“大飞出去吃饭去了,刚走没一会儿。”大刘这个问题打断了我的思绪,刚才好像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想跟他分享。“得,那我走了。下周见。果粒橙No Problem!”他的嘴咧得老大,抱着头盔离开了我的超市。

“欢迎光临”的声音和店门合拢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他背冲着站在门外,手里耐心地撕着香烟的软包装。撕掉的塑料包装被大刘扔进风里。香烟的火星忽明忽暗,淹没在三菱摩托车那发动机的轰鸣声中,最后也消失在了呜咽的风里。

超市又安静了下来,我打开收银机的抽屉,一点一点整理大刘洒在柜台上的零钱。莫名地又想起了大飞,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在安静的时刻又想起大飞了。他来这里已有三个月了吧,还记得初次来时他显得很拘谨,说他是经阳光社区矫正服务中心介绍过来的,想求份工作。

阳光社区矫正服务中心是个公益组织,就在两条街外的熟食店旁。曾经有个在那里工作的小姑娘来过我的店里,臂弯处带着红袖标。她自我介绍说是来自服务中心的志愿者,询问我是否愿意接收特殊群体来这里工作。我问她具体是哪种人,她说大多数都是刚从监狱里刑满释放的。我吓了一跳,之前没能预见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嗯……”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发出长长的鼻音拖延时间。“您看过肖申克的救赎吗。”小姑娘问我。她好奇怪呀,问一个超市老板有没有看过这么老的一部电影。“嗯,我看过。”

这部电影我在十年前就看过,那时我还在上大学。是个对世界充满好奇,对生活充满激情的小伙子。我选了一门叫做名著导读的选修课,现在仍然记得那门课的老师姓孙。一次课上,她给我们放了这部电影,说的简单点就是一个男人逃狱的故事。当时那位老师非常的激动,饱含深情地说人要时刻心怀希望,即使世界有那么多的污浊,也要活的坚持自我,不与世同流合污。“Red!”我伸出食指,指向那位小姑娘,心里猜到了她要传达的信息。Red是影片里一个刑满释放的黑人老头,他在监狱中度过了三十年,出狱后在一家超市工作。忽然我的心底,闪闪有些激动。我对她说,“行,我愿意。”

打那天起,我就很期待。期待着店里会来个什么样的人。他究竟犯过什么事情,杀过人没有。我要怎么帮助他,来了店里让他做什么。是不是逢年过节请他一起到家里去吃饭,把他当做家里人来待。

在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大飞背着一个黑色的单肩背来到了我的超市。我聘用了他,并信心满满决定与他一起工作生活。大飞三十岁上下的样子,是个很勤奋的人,交待过的事都做的不含糊。不过事做错了,或不懂如何做了,他却也不肯问我,只会自己一个人杵在那儿瞎琢磨。

即便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时段,地铁里也总是非常拥挤。手臂要伸的很吃力才能触到扶手,厚重的棉服使温暖的车厢变得燥热难捱。常有褴褛的乞讨者从车厢的一侧走向另一侧,或哼着老旧的歌,或展示着自己身体的残疾。每次我碰见,都会给他们一点零钱。但我并会很主动,要等他们来问我,我才会给。

各大商场每日都在推出新的花样来吸引客人的光顾。从车站下车,到走入在百货商场五楼的火锅餐厅,就收到了十几张传单。别人发给我,我总是接的。并不是因为不好意思拒绝,是心里想着他们也真是不容易。然而这传单对我是没任何用处的,甚至不理解商家为什么总喜欢发这种东西。我不会接过来马上扔掉,通常会攥着传单,至少走出他们的视线,再找垃圾桶扔掉。

阿灿,大雷,云哥都已经到了,我是最后一个。自高中毕业后,我们每年都会凑时间聚一聚,吃顿饭或打打游戏。曾经还会有几个同学也参加,但到了最近几年就只剩下我们四个人。除了回忆过去的趣事,话题总会引到这一年大家的情况。去年吵着要换工作的阿灿,今年仍然在原先那家汽车服务公司做业务。他的爸爸今年退休,家里的车就基本留给他开了。大雷年初辞掉了工作,在家看了半年的书。年末时想试试通过半年的积累,找一份内容编辑的工作。但并没有找到特别理想的。现在退而求其次,在一家网站做少儿科普领域的内容编辑。至于云哥,大学毕业后就去了澳洲,从此就定居在那边。过着安稳的生活,年末会回国探亲访友。

当轮到我时,我也不知道这一年中有什么值得提起的事情。想了想,就把聘用了大飞的事情从头到尾跟他们说了一遍。云哥听得张大了嘴巴,阿灿也显得异常兴奋。“刑满释放的犯人啊!”阿灿说这句话时的口气,就像是听说在哪里发现了外星人似的。大雷夹着食物的筷子也悬在半空,瞪大着眼睛望向我。我耸耸肩表示就是这样,低着头夹了一粒花生。我故作泰然自若,其实心里是很想笑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特别想笑。“哥你太狠了。”阿灿说,“要是我躲还来不及呢,你还敢往上凑。”大雷和云哥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一时间我并没有想到该如何接话,“还好吧,其实跟普通人一样。挺踏实的。”云哥说,“他们这种人都很难控制情绪的,如果时刻都保持很理智又怎么会去犯罪呢。”“他原来犯什么事情进去的?”大雷追问道。“故意杀人罪。”“我操…”他们三个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四个字。“他身上有纹身吗。”大雷好像特别关心大飞的情况。我摇摇头,又夹了一口菜。大雷的筷子还悬在原来位置,阿灿瞪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云哥端起了酒杯,大家也跟着端起了酒杯。“反正你自己多留心吧,要是有事儿就赶紧联系哥儿几个。”我用力的点点头,送出的杯子互相碰撞在一起,我们都一饮而尽。他们要我多留心些,我好像还从没这么想过。

我的超市并不是很大,四个货架摆作两排,墙边围着冷柜,陈列着要求低温保存的食物。我总坐在收银台后面,边等待客人,边看书或是用手机看剧打发闲暇。大飞总能在这间不大的超市里,寻到我看不到的角落。隐藏起来。他喜欢盘腿坐在地上,还有时靠墙蹲着。冷柜边的墙角有个插座,大飞大多守在那里。有一次我问过他在玩什么,他说是在看网络小说。

在日复一日的相处过程中,也对大飞有了基本的了解。他酷爱喝酒,上衣的口袋里总被小酒瓶塞的鼓鼓囊囊。每当他独自出去吃午饭后,身上总会飘着一股酒味。但大飞从来不当着我的面喝酒。我并没有见过他有什么特殊的举动,但其实他休息的时候去做了什么,我是能够闻到的。酒味,烟味,甚至有几次闻到了那种按摩精油所特有的香味。

大飞还喜欢琢磨食物的包装袋。特别认真的看包装袋上的每一个字。有时能见他拿着两个食品相互比较,似乎有什么发现。偶尔我们也会在没有客人的时候,聊聊天。一般都是我在引导对话的走向,大飞每次张口总是面临一个我刚刚提出的问题。当问及一些关于大飞过去经历的问题时,我总不自觉地表现出一种不在意的口吻,营造出一种偶然间想起这个问题的样子。但在心底,我又很清楚我对他的过去特别的感兴趣。而在大飞的口中,所有的经历仿佛都失去了重量。无论幸福、悲伤,惊险,或怅惘的经历,在他的描述中都显得平淡。他说,关于过去,他不知道怎么讲,也讲不太好。所以在讲的时候,大飞喜欢用手不停地摩挲后脑勺,腼腆又尴尬地微笑。在我听大飞讲他过去的事情时,我总感觉自己进入了某种状态,这种状态难以形容。感觉自己掌控了局面,充满自信。仿佛置身对话其中,又能跳出对话的角色。站在第三视角,观察大飞。

自上次与云哥他们聚会过后,我就没再参加过任何聚会。我开始不受控制的关注大飞,这几乎成了一种瘾状。

他的背上的一条极长的伤疤,像一头凶猛的巨蟒。那日我见光着上身在洗手池那里洗头,第一次见到了那头巨蟒。见了那头猛兽之后,就再也没能忘记

一早起来,见到了警车,听说出了事儿。有一家糟了抢劫,男主人被扎伤,在医院救治。我不自觉的怀疑是大飞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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