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无终止

(一)

一辆客车在一条省道上奔驰,乘客中间坐着一个身穿黑衣的漂亮女孩,她形容憔悴,面色凝重,嘴唇紧闭,表情冷漠,一双充满哀伤的眼眸凝视着窗外。她背着一个大大的单肩包,在一个静寂的三岔路口走下汽车。

女孩站在路旁,左右看了片刻,无边的原野,空无一人,返青的麦苗像一张无边的绿色地毯越过远处的村庄与灰蓝色的天际连在一起。小路两边的白杨树,初吐嫩叶,在微风中弱不禁风的颤栗着。

她仿佛是在辨认方向,随后便向一条凸凹不平的田间小路走去。脚下的高跟鞋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在空旷的田野中显得更加响亮而又孤寂,短斜的身影紧紧地追随着她。

她走下小路,走向麦田中一座突兀的坟墓。坟墓上的小草已破土而出,在干枯的茎叶间晃动着纤细的身姿。

女孩从包里拿出一大束鲜花,沉重缓慢地放在墓门前,一行清泪早已从她俊秀白皙的脸颊上滑落下,过去的一幕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陈婉,出来一下。”

陈婉,性格活泼但又清高倨傲。她的父亲陈丘是一名中学教师。母亲苏惠是某单位宣传科的科长——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陈婉中专毕业后在母亲的安排下,顺利地被招进当时待遇最好的毛纺厂。朝里有人好做官。一年后,就被提升为裁剪组的组长。

正在忙碌的陈婉突然听到有人喊,急忙抬头张望。只见车间主任站在门口招呼她。于是,她放下手中的工作走了过去。

“您老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她戏谑地问道。

“不是吩咐,是请求。我想塞给你一个徒弟怎么样?”主任面带微笑审视着陈婉的表情。

“本人不收徒弟。”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他能帮你好多呢。这可是一个美男子,说不定还会把你的心偷走呢。”

“那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陈婉眼眉一挑,一副高傲的神情。

“看你美得!他是新手,什么也不懂,你好好带带他。”

“新手能帮我做什么?本来就够忙的啦,你还给我找麻烦。你能不能开开恩给我派个熟练工过来,这才叫偏向我呢。”陈婉嗔怪地说道。

“没有办法。我的一个老同学,她的一个远房侄子高中毕业两年了,不想在家种地。她托我给这孩子找个事做。你说人家开口了,再怎么着我也不能拒她的面子啊!所以姐姐我只好求你啦,谁叫咱的关系铁呢。”

“哎,谁让我好说话呢。那就让他过来吧,不过你可要记着请客啊。”陈婉眨动着一双狡黠的眼眸,莞尔一笑。

“看你这副馋样,一会请你吃一块雪糕。“

”小气鬼。“陈婉小嘴一撅说道。

”呵呵,那我就让他明天过来啦?”主任说完,转身走了。

“他叫什么?”陈婉在后面喊着。

“小东。”

从主任的背后飘过来一个简单的名字。

小东的出现,让裁剪组的人眼睛一亮,只见他肤色微黑,容貌俊逸,两道弯眉犹如墨染,眼眸清澈有神,身材修长俊秀。小伙子往那一站,顿时吸引了女孩们惊奇的目光。

而心气高傲的陈婉,却只向他投去讥讽的一瞥,“只可惜是一个乡巴佬,说不准还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笨蛋。”她心里暗想。

裁剪是服装加工厂中一个繁忙的关键部门,每一步都必须按照严格繁琐的工作流程和生产制度操作。特别是有大订单时,定要加班加点,工作强度之高可以想象。一个班下来,工人们像散了架的机器,无精打采,只有在打饭的时候,面对扑鼻的饭香才能激起麻木而又懒散的大脑兴奋起来。

小东做事灵活认真,排版,拉料,分包等没用多长时间就掌握自如,他除了做好师傅安排的工作外,挤时间还让师傅教他学习服装设计。小东的勤奋好学,让陈婉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小东师傅长师傅短的叫着,陈婉心里美滋滋的。他为了表达对师傅的感谢,小东偶尔还会请师傅到附近的餐馆改善一下伙食。

一天,在去餐厅吃饭的路上,本组的一个女孩——红梅快步追上走在前面的小东,悄声说:“什么时候吃你们的喜糖?听人说你和咱组长的关系确定下来了,是真的吗?”她审视着小东温和的眼睛探问道。

小东的脸颊顿时红云密布,嘴角微翘,他一边走,一边斜目看了一下四周,低声说道:“没有的事。你听谁瞎说的?”

“这还用听谁说吗?你对组长的好,谁看不出来。”

“因为她是我师傅啊!当然应该对她好了。”

“就这么简单?”

“还能有什么?”

“无风不起浪。”红梅停顿一下接着说,“即使她真的看上你,她妈妈也不一定会同意。”

小东一脸尴尬,沉默片刻挤出三个字:“我知道。”随后像猛然返过神似的说,“你和她是闺蜜,如果她真的喜欢我,你应该第一个知道。”小东侧目看向走在身边的这个白净沉稳的女孩。

“闺蜜之间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坦白。”红梅低下头。

红梅和陈婉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玩耍,她们是一对好姐妹。红梅的家庭条件远不及陈婉家优越,所以从小就有一种自卑感。无论什么事,她都会主动让着陈婉。而陈婉有时会照顾到红梅的感受,总表现的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越是这样,红梅越能从她的表情中感觉到一种无视一切的傲气。

后来在陈婉妈妈的帮助下与陈婉一起进了毛纺厂,红梅全家感恩戴德。红梅更是处处照顾陈婉,倒真像一个大姐姐。陈婉的妈妈与其说是帮助了红梅,不如说是给自己的女儿找了一个跟班更为恰当。

红梅第一眼看到小东时,就面红耳热,小心脏突突跳个不停。无论在工作中还是在饭桌前,她炽热的眼神总不自觉地瞟向小东。每次小东帮陈婉买饭占座时,她心里就像喝了一瓶醋似的,尽管小东代替了她以前为陈婉所做的事,但这更让她心里不舒服。

她常常在回家的途中和陈婉提起小东,暗暗观察陈婉的反应。可是陈婉总是轻描淡写的应付过去,好像根本就不想谈到小东似的。她由此断定陈婉并没有看上小东,这样她心里畅快多了。

这次她又试探到小东也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追求陈婉时,她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嘴角不由地浮现出一抹笑意。可是,既然他们没有相爱,为什么小东对所有女孩子包括自己在内都敬而远之呢?这又让她陷入忧虑中。

(二)

为了增加一份额外的收入,小东的父亲每到农闲时就会跟着本村的建筑队,在附近的村子给人家盖房子。

就在小东进入毛纺厂的第二年的初夏,他爸爸在屋顶洼瓦时,脚下一滑,从上面跌落下来。大家顿时慌成一团,几个工友手忙脚乱地把他抬到拖拉机上,送到县城医院。他的腿摔断了,腰椎也摔伤了。

小东为了看护爸爸只好向单位请了假。贫困的家境,伤卧在床的父亲和满面愁容的母亲,无不让他惆怅满怀,他天天埋没在刺鼻的消毒水味和苦闷郁悒的气氛中。

小东每天在爸爸打完吊瓶后就会走出病房,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前透透气。四五天来他总是站在同一个位置,从窗口茫然地望着外面逼仄的街道和来来往往的行人。

“小东,你爸爸怎么样了?”

小东急忙转过身看到因上楼而些许气喘的红梅,悲怆的眼神露出惊愕之色。他不由自主地向红梅身后瞄了一眼,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失望之情掠过脸颊。

他急忙接过红梅手里的东西说:“你怎么来了?”

“今天休班,就想过来看看伯父。伯父怎么样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摔得这么严重。虽然骨头接上了,但能活动还得需要一段时间。”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病房。

小东给爸爸简单地做了介绍。小东的爸爸热情的招呼红梅坐下,寻常问短。

但小东和红梅寒暄几句后,竟然找不到可谈的话题了。红梅瞅一眼小东,脸一红看向一边。

小东的爸爸时不时的打破两个年轻人的沉默,东扯西拉地说上两句。也许是红梅过于激动,也许是她第一次见到小东的爸爸而过于腼腆,尴尬的冷场让她坐立不安,没坐多久就起身告辞了。

在小东送红梅走出病房时,一个护士拿着几张催款单从护士站迎面走来,在小东面前站住,把一张纸条放在小东手里。

“该交钱了,不要耽误明天打针。”

“这才几天,交的钱就用完了。”小东接过催款单扫了一眼闷闷地说。

“有账单,到时候你可以查账单。”

“先不要停针,我明天回家拿钱,下午再交可以吗?”

“欠费拿不出药。”护士一边说,一边擦身而过。

红梅看到小东为难的表情,伸手从他手里把催款单抽了过去:“我来吧。”

“这怎么行?”小东一愣,窘迫地说道。

“你不要管了,我这就回家取钱。”红梅说着向前走去。

“那……那好吧,你先帮我垫上,到时候我在还给你。”

小东把红梅送到楼下,然后怏怏地返回病房。

“你干嘛对人家待搭不理的?我看这个女孩很不错,长得也好看的,身板也好。如果在农村一定是一个干活的好把式。”小东的爸爸看着走到自己身边的儿子,先是数落一句,而后又面带微笑地说道。

“我怎么待搭不理了?平时就没有怎么说过话,所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人家来看我,实则是为了你,如果她不喜欢你,又怎么会来呢。你年纪也不小了,该谈对象了。我觉得这个女孩就很好,配你绰绰有余。”

“来看你,我就得跟人家谈恋爱呀?”

“我真想抽你一巴掌,臭小子。有合适的你快点给我定下来,挖到篮子的才是自己的菜,我还急着抱孙子呢。”

小东没有吭声,拉开床头柜的小门,把一个小提包从里面拿出来,翻出藏在里面的几张人民币。

“是不是又催交钱了?”小东爸爸的脸色立马被一抹愁云覆盖住。

“嗯。”小东把钱又放进包里接着说,“包里还剩三百,这几天花的太快了。”

“过两天我就出院,回家静养和在这里是一样的。”

“现在连动都不能动,还想回家呢。即使回家也得有大夫的同意才行。”

“他们不把你的钱全部花光是不会让出院的,押金一次不能交多……本来想多挣点钱给你翻盖一下房子,没想到……唉。”小东的爸爸说着说着长长的叹了一声。

……

红梅一有空就去医院陪伴小东,有时还会带去一些吃的。这让小东非常感动,心情也渐渐的开朗起来,两人的话题也多了。

小东多日没有上班,陈婉心里空落落的,那种习以为常的习惯突然搁置所带来的孤独,却莫名地侵蚀着她的心。

这天歇班在家的她无所事事,就去邀红梅狂街,可红梅不在家。

“她去哪儿了?”

“有好几天了,她一有空就出去。我还以为和你在一起呢。”红梅的妈妈看着陈婉转身要走,接着又说:“你们单位是不是有一个什么同事的爸爸把腿摔断了?前几天红梅还给我要钱,说为他垫补住院费呢。我问她,她吞吞吐吐也没有说出一个所以然来。这两天我就想问你呢,她是不是谈恋爱了?”

陈婉这才猛然想起自己过于粗心,怎么竟没有想到去看看小东的爸爸呢。但转而一想,去看望一个临时工的父亲,又觉得可去可不去。在她骨子里,阶层的差别是很明显存在的。

谈恋爱了。当陈婉听到这几个字时,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一定是去陪小东,还帮他交住院费,这不是谈恋爱是什么?看着平时老实巴交的,做起事来还真的有一套。我对你坦诚相待,而你却对我藏着、掖着。闺蜜,有你这样的闺蜜吗?

陈婉越想越觉得红梅对不起自己,越想越觉得像看着自己眼前的宝贝被别人捡走似的烦闷。

“陈婉,你怎么啦?”红梅的妈妈看到陈婉失神的表情问道。

“没,没什么。阿姨,我走了。”陈婉说着走出红梅的家。

“这孩子怎么啦?一个个神神秘秘的。”红梅的妈妈站在屋门口嘟噜道。

陈婉骑着自行车在街上茫然地转了一圈,竟然忘了自己上街要买的东西,满脑子里胡思乱想:要不要现在就去医院看看?不,不能去,至少今天不要去。红梅你为什么瞒着我呢?你想追小东大可不必防着我啊?

这时,她脑子里又浮现出小东平时忙碌的身影和偶尔自己一时的走不开、小东给她提前买饭的情景。热情,机灵,勤快,好学等所有美好的品质围绕在小东的周围,小东的一举一动在她眼里都充满了无限的魅力。

我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他的这些优点呢?他如果是一个正式工该有多好!可是一个正式工又如何?无非工资待遇好点。话说过来,被包扎在物质基础上的婚姻就一定会幸福吗?

当别人捷足先登时,她才想起来拷问自己的灵魂到底需要什么,才感到心灵深处有种隐隐的疼痛和失落。

可是现在红梅喜欢上他了,我还有机会吗?她不知不觉来到毛纺厂附近的体育馆,坐在一个石凳上呆呆地望着此刻空荡荡的运动场地。

“师傅喝水。”在不久前一次职工运动会上,打完一场羽毛球的陈婉汗流浃背地回到自己的队伍,稍作休息。小东急忙把准备好的水递到陈婉手里,“你打的真好。这次女子羽毛球冠军非你莫属了。”

“你打的也不错。”

“名师出高徒。”

“哈哈,我又不是你的羽毛球老师,怎么能说名师出高徒呢?”

“因为你在工作中要求严格,让我做什么事情都养成了心细而又灵活的好习惯。再说了你给我加油助威,也激发了我的动力。能不打好都难。”

当她陷入苦恼的纠结时,蓦然看到小东那时火辣辣的眼神和那充满阳光的表情,脸颊不觉浮现出一抹会心的微笑。

第二天,陈婉像往常一样和红梅一起上班时,两人各怀心事却又扯东聊西,谁也不提小东的事。

下班后,陈婉回家收拾一番,然后推着自行车走出家门。

在住院楼的楼道里,陈婉用手遮住鼻子,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仿佛吐尽在空气中萦绕的污浊气味和刺鼻的消毒水味。

二楼长长的走廊上,众多的床位错过每一个房门排列两边,中间只留下狭窄的过道。每张床上已经发灰的白色床单皱皱巴巴地铺在藏污纳垢的褥子上,单摇床体在病人侧转身时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被各种病痛折磨的人们,面色憔悴,表情冷漠凄苦,他们或坐或躺,蜷缩在自己的铺位上。来来往往的陪护人和脚步匆忙的护士让原本逼仄的空间更加混乱,空气更加沉闷浑浊。

陈婉左躲右闪,终于找到小东爸爸的病房,她站在门口定一定神,然后推门进去。

正在床边与小东说话的红梅猛然呆住了,她像被人逮个正着的小偷似的脸蛋通红、嘴唇微颤,一脸窘迫的表情。

“你怎么过来了?”

小东眉飞色舞,惊喜之色浮现脸颊,他慌忙把陈婉提的奶和苹果接了过去。

“我是小东的同事。叔叔好些了吗?由于粗心,现在才过来看望您,请不要见怪啊。”

陈婉漂亮的脸颊仿如绽开的桃花,机灵的眼神无视旁人的存在,目光直视着病床上小东的爸爸憔悴温存的面庞,而后凝视着被厚厚的棉纱包裹的腿。

“好多了,好多了。谢谢你来看我!”

小东站在床尾,抹拉了一下床沿,试图把皱褶的床单趋平整,然后说:“师傅,快坐下来歇歇。”

“你是小东的师傅?”

“什么师傅啊,只是比小东早上了两年班。”陈婉谦虚地说。

“师傅教会我好多东西呢。”小东笑眯眯地接道。

“那更应该谢谢你了,这一年多来,小东多亏你的帮助了。”

“那是我应该做的,谈不上谢。”陈婉说着从肩上的小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站在身边的小东,并趁机用余光扫了一眼坐在床边一张凳子上默不作声的红梅一眼。“这是你的工资,我知道这个时候你需要钱,所以我自作主张提前给你预支了两个月。”

“我开始也有这个想法,却又担心财务不允许。谢谢师傅了。”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给叔叔买点滋补品。”陈婉从包里又拿出一个信封塞到小东手里。

这个信封少不了一番客气的推让。

这时,被人忽略一旁的红梅从凳子上站起身说:“我还有点事,就先回去了。”她说完又转眼面对陈婉,“你在这里坐会吧。我先回去。”

“我刚来你就走,等一会,咱一起走呗。”

“不了。”红梅低头垂目,然后望着小东的爸爸,“再见伯父。”红梅说完又瞥了一眼小东,然后向门外走去。

“慢走。”小东送到门口,在后面喊了一句。

红梅回头看时,门口已经没有了小东的影子。她默默地走下楼,心里难过极了。原有的热情和自信随着陈婉的出现顷刻化为乌有。

“真该死,我为什么要躲避她,凭什么我就该事事让着她啊?红梅啊,红梅!就你这骨子里的懦弱样,怎么能与人相争!……小东虽然这几天对你好,但看她的眼神明显和看你的眼神不一样……你看他们热乎的样子,他何曾对你这样过?呵呵,你剃头担子一头热啊!”

红梅仰面长叹,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其实,小东心里一直被陈婉占据着,尽管在他最郁闷愁苦的时候她一直没有出现,尽管他也知道陈婉不可能看上一个乡巴佬。但他对陈婉的爱并没有因为她的眼色凛然、态度冷漠而减少,反而在他心目中陈婉的形象更为庄重、高雅。

陈婉的突然出现,让他欣喜若狂,竟然忘了默默守护在他身边的红梅的存在。

小东的爸爸也非常欣赏陈婉的灵透,坦率,大方。他说:“这两个女孩你追上哪一个都是你小子的福气。不过,红梅更适合做我的儿媳妇,陈婉适合做女儿。”

“净想好事。”小东粲然一笑。

一个月后,小东的爸爸出院了,小东回到工厂。他活力四射,信心百倍。仿佛要把自己漏掉的工作加倍地补回来。他没有年轻人共有的浮躁懒散之态,趋于奉迎之相,这样的小东彻底打动了陈婉的心了。

(三)

《泰坦克尼号》1998年4月3日在中国内地上映 ,风靡全国。人们无不盼望着先睹为快。

效益好的单位作为对职工精神生活的奖励,当然是一张难求的电影票了。

得知能提前目睹这部经典电影,工人们欢欣雀跃。女工提前一天就做好了家庭安排。

傍晚,太阳还没有下山,人们就喝三吆四陆陆续续来到光明电影院。

小东在昏黄的灯光下找到自己的座位。此刻,陈婉正嗑着瓜子微笑着望着他,满眼的温情与爱恋。

矩形的白色银幕挂在一面宽大的墙壁上,排排整齐的阶梯椅相互连接在一起,上面渐渐坐满了观众。

人们在等待中交头接耳,相互寒暄,每天繁忙的工作今天难得清闲一聚,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嘣嘣的嗑瓜子声并没有影响唠嗑的热情。

几个顽皮的小孩在等待中不安分地跑上跑下。家长大声地叫喊和训斥,不绝于耳。

终于等到放映的时间,灯光熄灭,一片漆黑。从背后高高的放映室的小方洞里射出一道昏黄的光柱,投影在洁白的银幕上,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影片中女主人公露丝抛弃世俗偏见,与穷画家杰克一见倾心,瞬间燃烧的爱情,触动了陈婉的心,她不自觉地用眼角瞟了一下身边的小东。借着荧幕朦胧的亮光,小东那张俊秀的脸比杰克还帅气,陈婉嘴角微微一翘。

当露丝和杰克浓情蜜意,放纵的相爱时,陈婉的心灵深处恰如被燃烧的火焰烘烤着。她脸颊发烫,眼神迷离。竟然无意识地把手搭在小东放在椅子扶手的手背上。

小东惊诧之下,激动的浑身一颤。顺势轻柔的把手反转过来,仿佛动作稍微一快落在手上的蝴蝶就会飞走似的。他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陈婉纤细柔软的玉指。此刻,他们只听到自己急速的心跳。

悲壮的沉船情景,杰克与露丝在刺骨的冰水中的生死离别,让许多人泪流满面,并伴随着轻微的啜泣声。陈婉也泪眼婆娑,鼻子不时地抽吸一下。

“这是电影,不是真的,不要哭啊。”小东晃了晃抓在自己手心里的那只小手,侧头看着梨花带雨的女孩,低声安慰道。

随着荧幕上跳出的”剧终“,一阵骚动,人们带着惋惜,带着余兴未尽的表情涌动起来。

小东,陈婉,急忙放开第一次握在一起的手,裹挟在涌动的人流中缓缓走出影院。他们站在出口一边的前廊下,躲在阴暗处,两只手又绕在一起,四目对视。

“回去吧,路上慢点。”小东关切地叮嘱道。

“陈婉,陈婉。”红梅在前面渐渐散去的人流中着急地喊着。

陈婉骑着车子,一路想着在黑漆漆的影院里,那一瞬间与小东的牵手,她心里不禁涌出一抹幸福,同时又感到好笑。

“太可惜了,杰克死的太可惜。真的很让心疼。”红梅很想向陈婉排解排解因电影悲惨的结局而被压抑的心情。她见陈婉没有回声,借着灯光望去,只见她脸上荡起一丝莫名的笑意。红梅心有不悦,接着讥嘲道,“给你说话呢。遇到什么好事了,这么高兴?”

“……你说的什么?哦,我刚才在想……在为露丝和杰克惋惜呢,真的太让人难过了。”

红梅轻蔑地看她一眼。她明白陈婉已经爱上小东了,一定是两人坐在一起,不知说什么了。要不然,她绝不会是这种神态。你看她那笑眯眯的表情,你看她那心有所思的样子,不是恋爱是什么?

红梅自认为自己已经从单恋中解脱出来了。可是,当她看到陈婉的表情时,心里不免又泛起了一丝醋意。

回到家后,陈婉立刻拉上一张平静的面纱,和正在看电视的爸爸妈妈打了一声招呼就走进自己的卧室。

她的爸妈相互看了一眼。

“婉婉,电影好看吗?怎么也不跟我们讲解一番就躲进卧室了?你没事吧?”苏惠侧转着身体,面向着女儿的房间关切地问道。

“你们单位不是也快组织看了吗?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今天有点累,我要睡觉了。”

以往每次看电影回到家,陈婉总是滔滔不绝地叙述一遍精彩的片段。自己觉得不好的地方也会大发评论一阵。这次她省略了这一节演讲,而是独自回味初涉爱河的激动。

“小东,小东。”

她难以自抑地默默叫着他的名字。

“他现在干嘛呢?他会不会觉得我今天唐突地抓住他的手而耻笑我太轻浮?”

她不由的双手握在一起,放在嘴上吻了一下。

“我可不是一个随便的人呐,今晚哪根筋搭错了,怎么就主动地先把手伸向他了?当时我真不是故意的。”

她想到这里,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双手捂了捂自己发烫的脸颊。就这样,陈婉在床上转碾难眠,毫无睡意。她微闭双眼,脑海里又浮现出影片中露丝和杰克在生死关头不离不弃的场景,她被感动得一塌糊涂。而后又回放到她和小东在一起时,小东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小雨,欢快的雨点不时地敲打着窗户。

陈婉翻身下床,在房间里来回地走动着,然后又趴在窗前拉开一小缝隙窗玻璃,一股清冷的风陡然钻进来,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即刻把窗子拉上,寒风又在窗外呜咽。她立于窗前,透过朦胧的夜色聆听着躁动的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第二天很早她就起床了,看着镜子中的影子不觉大吃一惊,自己一向水汪汪的大眼睛现在却如此的懒散无神,并出现一丝淡淡的红线,黑眼圈也出来了,脸颊也因失眠显得苍白。她开始精心的打扮着自己。

雨霁后的深秋早晨,空气清冷湿润,黄叶遍地,清洁工人拿着大扫把刺啦刺啦地划拉着街道。早起的陈婉百无聊赖,一反常态提前去了工厂。

小东正徘徊在空无一人的车间门口,当他看到陈婉时,顿时拘谨起来,垂下眼帘,趋了趋脚边的一片黄叶,又立刻看向快来到自己身边的陈婉,他满脸含笑地问道:“你来的怎么早?”

陈婉佯装镇定,似笑非笑地走进裁剪车间。

小东犹豫一下,疾走两步,猛地抓住陈婉的手,大有不顾一切的气势说道:“婉婉,我爱你,很爱很爱你,你知道吗?我憋在心里好久了。因为我怕你嫌弃我是农村的,怕你耻笑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昨晚……昨晚我才发现你也是爱我的对吧?”

他的眼神闪烁着想得到答案的迫切感,同时又带着一丝唯恐被拒绝的忧心。他担心睡了一觉,那个高冷的陈婉又回归到原来的样子。

“我几次想给你表白,可我没有勇气。现在我知道了你是爱我的。昨天一夜,我无法入眠,呆呆地听着窗外的雨声、想着你。真的,我昨晚仿佛觉得时间静止不动了,感觉比任何时候都难熬。”

陈婉浑身的血管好像都凝固了,她听着他坦率的爱情表白,看着他因激动而急剧的呼吸,心里甜蜜蜜的。她没有想到平时沉稳的小东,却每天忍受着如此痛苦的爱的折磨,他比自己爱的更狂热、长久……

“陈婉。”一个充满腻烦的声音传来。

他们蓦然一惊,急忙松开紧握的手转头观望,红梅呆站在门口,眼睛里闪烁着嫉妒的光。旋即她心意迷乱的垂下头,低声抱怨道:“我去你家喊你了,没想到你提前来了。”

“哦!对不起红梅,我忘了叫你了。”陈婉脸颊绯红歉疚地说道。

红梅沮丧落寞地走向自己的工作岗位,她暗瞥小东一眼,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觉得自己很可怜。

陈婉红着脸走到红梅身边。

“红梅,我……我喜欢上小东了,你暂时替我保密好吗?”陈婉揪了揪红梅的衣袖低声说道。

红梅眼眉低垂,鼻子微微抽动一下,悲怆地点点头。

爱,真的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明知不属于自己,却还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苦苦的忍受着无望的感情煎熬。

后来,红梅几经锥心的痛苦后,终于把那份不属于自己的爱情从内心深处渐渐地驱逐出去。

陈婉,小东,在工厂里表面上保持原来的平静,可是内心却充满了激情和甜蜜。夜色成了他们爱情的掩护屏障,只有走进那朦胧的夜晚他们才会毫无顾忌地手牵着手,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沉醉在爱的漩涡里。

“陈婉,你和小东的事跟阿姨说了吗?”有一天,心情平和下来的红梅关切地问道。

红梅的一句问话,让陈婉热情洋溢的笑脸突然阴沉下来。

“没有。我不想这么早告诉他们,爸爸好说,妈妈这关不好过。我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说才好。”

红梅的提醒,让陈婉一筹莫展、陷入愁苦之中。怎么办?即使现在不告诉她,到时候她也会知道,到那时又怎么说呢?

“如果你们真心相爱,阿姨也许会……”红梅没有说下去,她深知陈婉的妈妈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此刻,她真心为陈婉担心。

烦愁的情绪笼罩在陈婉心头,她沉思半晌,也想不出能说服妈妈的理由,最后所幸什么也不想,过一天是一天,到以后再说吧。

陈婉又恢复到原来的快乐,下班后就和小东相约在公园僻静处喁喁私语,情意缠绵。但在那欢悦的背后又隐藏着一丝无法抹去的忧虑。

细心的小东看出了陈婉的心事,这个问题其实一直在小东心里徘徊,他和陈婉一样只是把它按在心底,不敢面对。他天真地想着,只要陈婉爱他,什么都无所谓了。可现在看到自己深爱的女孩内心的忧愁,他不得不把问题拿到前面认真的思考了。

“你怎么想?愿意跟我到农村生活吗?如果你妈妈不愿意怎么办?”小东严肃而沉郁地问道。

“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这辈子跟定你了。”陈婉固执的本性成了他最忠实的拥趸。

小东看着陈婉那执著而又沉静的目光,激动的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好,我们找机会一起说服你的妈妈成全我们,但愿她会同意我们在一起的。”

(四)

苏惠,这位对社会有着犀利见解的女人,凭着细致入微的洞察力,还没有等陈婉给她汇报恋情就已经从女儿的表情中看出一二。她相信凭女儿独特的眼光、稳重的性格、高傲的倔强,一定会找一个让自己满意的乘龙快婿。

她还没有来得及坐下来探探女儿的口风,却从一个同事那里得知陈婉找了一个乡巴佬。苏惠听后,气得脸都绿了。

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女儿的眼光如此拙劣。以前给她介绍好几个对象,闭着眼睛任意摸一个,条件都非常好,可是这个像冷傲的公主一样的女儿谁都看不上。现在却偏偏看上一个农村人,真是瞎眼了。一定是被那个小子骗了,不知道那个混蛋给这个臭丫头灌了什么迷魂汤。

她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不安,恨不得能抓住那个勾引自己女儿的乡巴佬狠狠地扇他两巴掌。

还没有下班,她就提前回到家里,心急火燎地等待陈婉给自己说出真相。

女儿到点没有回家,自己的老公陈丘按时进门了。

他看到老婆心神不定,脸色苍白,忧郁中带有一种愤怒,不禁一惊,忙关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看你这幅骇人的样子。”

“你问你的好女儿吧!”她气急败坏地说道。

“婉婉?婉婉怎么啦?”陈丘着急地追问道。

“这个不知好歹的死丫头,竟然和一个土包子好上了,你说气不死人?”

苏惠把听到关于陈婉谈恋爱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语气里携带着浓郁的火药味。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不就是谈了一个不称你心意的对象嘛,至于气成这样?再说,恋爱不等于婚姻。当她看到农村又寒惨又窘迫的生活时,不用我们说,她就会离开他的。”

“话虽是这样说。如果她鬼迷心窍非要嫁给那个乡巴佬怎么办?她的脾气我们最了解,一旦决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过来。”

“儿孙自有儿孙福,有些事不是我们能改变的。再说,乡下人也不错啊,淳朴老实,我们的婉婉进了农门那还不如同公主。”

“你倒想得开,好像不是你亲闺女似的。如果什么都不管,还要父母做什么?无论怎么说,她谈的这个对象,我绝对不同意。”

“……女人当家墙倒屋塌。”

“你认为我想当家呀?你如果有本事还需要事事都要我来操心吗?……”

面对老婆的霸道,陈丘蠕蠕叹息,只希望老婆得到的小道消息不是真的。

毛纺厂附近的公园里有一条形如水滴的小河,河水清澈明净,波光粼粼。周围粗壮的垂柳,纤纤柔条像浓密的秀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一条小路在浓密的树荫中弯弯曲曲围绕在公园的边缘,仿如一条灰色的丝带捆扎在公园的周围。小河对面是一个高高的凉亭,雕梁画栋,镂刻精美。一棵棵翁葱繁茂的白蜡树有序地排列在凉亭高台的脚下,附近弧形的游廊架被枝粗叶茂的紫藤紧紧地缠裹着。

此刻,坐在石凳上的陈婉和小东,蜜意绵绵,柔情低语,但心头的忧虑仍不时地笼罩着两颗相爱的心。

“婉婉,不要在逃避了,在没有得到你爸妈的同意之前,我们心里都不踏实。我想你现在告诉他们也许会更好些。如果他们从别人嘴里得到消息,我们就被动了。”

陈婉犹豫再三,想到妈妈那阴冷的眼神就会让她不寒而栗。面对决定自己命运的谈判,她心里没有底。她用双手搓了一下愁苦的脸颊,好像把所有的担忧都能从脸上抹掉似的。

“好吧,我今天就跟妈妈说,该来的早晚会来。但愿能得到她的祝福。”

夕阳渐落,他们起身离开公园,小东忐忑不安地送陈婉来到家门口,神情抑郁的淡然一笑,示意她快进去,但又怕她进去。他慢慢地倒退几步,眼睛仍盯着陈婉,突然有一种惶惶不安的紧张。

“进去吧,给阿姨好好说,我在那边等你。”他侧身向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一指,“等你的好消息。”

陈婉看着小东缓慢地走向那棵渐渐被暮色笼罩的大树,她才转过身,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怯懦地挪腾着脚步进入家门。在心底,她和爸爸一样怯怕妈妈。

这时,陈丘和苏惠的唇舌战已经停止,两人各有所思忙着自己的事。

陈丘做饭,苏惠生着闷气在卧室里胡乱收拾东西。听见门声,两人同时走了出来,两双眼睛闪烁着不同的光芒交织在女儿身上。陈婉惊诧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爸爸用眼神示意女儿小心应对妈妈的审问。而妈妈正用眼神审视着女儿的心理。

“怎么啦?你们看我干什么?”陈婉把自行车放好,一边向屋内走一边问。

“我问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在谈恋爱?”苏惠直入正题。

“你听谁说的?”陈婉心里一紧,胆怯地反问道。

“这不用你管,你只要告诉我是不是。”

“是。”

陈婉把肩上的包挂在房门后的一个衣架钩上,忐忑不安地走到沙发前坐下。

“干什么的?你谈的对象是干什么的?家是哪里的?”

“这重要吗?”陈婉猛然抬头看着妈妈,声音莫名地提高了。

“关于你的终身大事,你说重要不重要?”妈妈的嗓门同样提高了声贝。

“我们在一起工作,家是农村的。”陈婉低声说,眼睛木然的望着茶几上的茶具。

“我还一直希望自己听来的学舌是假的,曾一次次地暗示自己是别人对我女儿的诽谤。你真行啊!陈婉。我给你找了多少个优秀的男孩,你都不屑一看。这倒好,自己背着我们却找了一个泥腿子,甘愿当农村的婆娘,这就是你的眼光?我都不敢相信你会是我的女儿,太让人难以置信。”

“农村的又怎么样?爸爸不也是农村的吗?你不是也看上他了?说不定外公的上一辈也是农村的。”陈婉鼓起勇气争辩道。

这真是火上浇油,直接戳到苏惠的痛处。因为当年她与某机关领导苟且怀孕,并以此相要挟对方休妻娶她,对方害怕事情败漏影响自己的前程,利用手中的权力在一个事业单位为她谋取了一个位置为交换条件,让其打掉了孩子并换回自由。

已是残花败柳的她,在她父亲的高压下嫁给了她并不喜欢的陈丘。

此刻,女儿的话像刀尖一般无意中挑开她心灵的伤口。只见她脸色大变,用颤抖的手指着陈婉,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婉吓坏了,低头不敢再言。

陈丘立刻走到苏惠身边,用手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地说:“坐下来消消气,消消气,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孩子的事让她自己决定好不好?”

苏惠猛地把陈丘的手从肩膀上拨弄掉,一步跨到茶几前,弯腰就把上面的茶具横扫出去,随着一阵啪啦啦的响声,茶杯茶壶缺胳膊断腿,碎瓷满地。

陈婉大哭起来,陈丘呆住了,苏惠嘴角抽动几下,怒气冲冲地说:“陈婉……我不管你多么巧舌如簧,这件事我绝对不会答应,除非我死了。你是我生我养的,你的事就得由我来决定,我说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为什么?为什么?我喜欢他,我就要和他在一起。妈妈,我求求你,你可以不祝福我们,但不要拆散我们,我再也不气你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你答应我们在一起好吗?妈妈,求求你。”陈婉哭着走到妈妈身边乞求道。

“你说什么都没有用。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对不会让你们在一起。”

房间里哭声,吵嚷声,叹息声,惊动了四邻。喜欢探听是非的人们无不围在门口倾听。

这时,站在树下的小东正在期待和不安中徘徊,当他看到陈婉家门口渐渐围拢的邻居时,他立刻走了过去,并在一道道好奇的目光中不顾一切地走进陈婉家。

这是一个不大但却整洁别致的小院,五间主房,大门左侧是厨房,厨房的对面是一个车棚,房门两边各有一条光洁的长条石凳,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多种花卉,为小院增添了不少生气。

小东顺着陈婉的哭声径直走进房间,屋内三口人顿时惊呆了。

陈婉立刻收住了哭泣,但仍不时地抽搭一声。

小东站在客厅,没有任何人和他打招呼。这时,苏惠猜出了他的身份,眼睛里放射出凶狠逼人的光芒,一副傲慢鄙视的表情。

“阿姨,叔叔你们好,我叫小东。”他不亢不卑地介绍道,“你们不要再难为陈婉,是我先追的她。陈婉是个好女孩,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走进了她平静的生活。我很爱她,她也爱我……”

“你,你是什么东西?你配爱她吗?一个乡下的穷小子,你拿什么爱她?你有什么能耐爱她?”苏惠拿出一个科长的威严,尖酸刻薄地发出四问。

  “虽然我配不上她,但是我可以拿自己的生命爱她。”

“哈哈,生命,一个乡巴佬的生命……”

“是乡巴佬的生命!但他并不比城里人的生命卑贱,城里人也需要乡巴佬养活。我现在穷,不代表一辈子穷。我是一个男人,一个有爱心的男人,我觉得我有能力爱她。”

苏惠刻薄的话语刺激了小东的自尊心。他完全没有了原来的怯懦,直视着面前这个强势的女人怒怼道。

“哈哈,哈哈,你不觉得自己的话好笑吗?你有能力?你有能力还在工厂里当临时工?你有爱心就有财富吗?小子,你不要在我面前狂妄,你还不就是想通过陈婉让自己也成为城里人?我不像陈婉那样愚蠢,容易被你糊弄,在我面前耍心眼你还嫩了点。”苏慧讥刺道。

“阿姨,我没有想利用陈婉让自己成为城里人,我更不嫌弃自己是农村人。我现在是什么也没有,但我会加倍努力。为了陈婉,再苦我也能承受。将来我们一定会好好孝敬您的,只求您能成全我们。”小东的语气软了下来,他祈求道。

“我不稀罕你的孝敬,也担当不起伟大的农民的儿子走进我们这简陋的寒室。你走吧,我们不欢迎你。离陈婉远一点,她不可能嫁给你。做人要有点自知之明。”

陈婉猛地擦了一把狂溢的泪水,走到小东身边抓住他的胳膊说:“我们走,不要在这里受她的侮辱、讥讽。我们离开这个城市,走得远远的。”

陈丘急忙拉住陈婉,极近恳求地对着自己的老婆说:“你说够了没有?难道你真的非逼着他们离家出走你才肯罢休?孩子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决定好吗?”而后又转过头来看向女儿,“婉婉,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妈妈说你们几句,你就想离家出走?你太不懂事了。”

“你走?你哪里也不能去,就给我待在家里,休想离开这个家。”苏惠气势汹汹地说道

“小东,你走吧。你们的事再好好想想!也许陈婉真的不适合你。”陈丘一脸的无奈,眼睛里散发出一种柔和而又相互矛盾的神情说道。

小东绝望地凝视着陈婉红红的眼睛和那张泪痕斑斑的脸颊,不舍而又心疼地转身走出房门。他竭力控制住心中的悲泪,两眼空落,神志恍惚地离开了观看热闹的人们追随的目光。

禁闭二天后,陈婉在妈妈的三令五申下走进工厂。工友们三五成群、绘声绘色地议论着陈婉和小东的恋情。有的同情,有的嘲弄,有的戏谑挖苦,有的唏嘘感叹,有的说陈婉玩弄小东的感情,有的说小东自不量力,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陈婉和小东下班后,小东推着陈婉的自行车,陈婉郁郁寡欢地走在小东的身边。现在他们索性也不躲躲藏藏了,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两人一门心事地想着今后的打算。

陈婉突然站住,踌躇满志地对小东说:“咱走吧,咱远走高飞。在外面干好了再回来,到那时,妈妈消气了,她也就会接受你了。”

“走,不是办法呀!我们都是独生子女,我们走了父母怎么办?你的名声不也坏了吗?不行,不行,我不能让你为了我坏了名声。”

“如果不走,我们绝对不可能在一起,妈妈决不会答应我嫁给你。再说了,我们追求自己的幸福,为什么在乎别人的闲话?我们不偷不抢,怎么会坏了名声?”

“咱能去哪里?”

“只要我们不怕苦,在哪里都饿不死。”

两人默默地向前走着,一辆辆汽车从身边飞驰而过,路边的行人匆匆忙忙。两人仿佛屏蔽了小城的喧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

小东在痛苦中挣扎着……他蓦地抓住陈婉的手,热切地凝视着陈婉那如饥似渴的眼神说道:“好,我们走。我们去深圳,我一定用自己的行动改变你妈妈对我的看法。不过我要回家一趟,把我们的出行告诉我的爸爸妈妈。我从家里回来后,就来接你。”

“如果你家里有电话该多好,这样你就不用回家了。”

“即使有电话,我也得回去一趟,因为我们一旦出走,就不知道什么时间才能回来,我总得在临走之前见见我的父母,交代几句才行啊!”

“你要几天回来?”

“两天,两天后的中午十一点,我在火车站售票口等你。我下了汽车,就去对面的火车站买票。”

“好吧,一言为定。”陈婉又激动又担心,既盼着和自己的爱人早点展翅高飞,又担心会被妈妈发现。

两个心怀重大决策的恋人,肩并肩走在陈婉回家的路上,他们在离家不远的十字路口站住。小东把车子交给陈婉,两人脉脉深情地对视片刻。

陈婉恋恋不舍,盈泪微笑,心中笼罩着一层深沉的愁云,她推着车子刚走几步,禁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小东,就在这时,一辆疾驰的轿车想飞速闯过黄灯……

说时迟、那时快,小东像箭一样冲过去一把把陈婉推向一边,只听到“砰”地一声,陈婉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当她挣扎着站起身时,却看到路人在惊恐的唏嘘声中围观一个趴在地上的黑影。陈婉忘了身上的疼痛踉跄地跑过去,一股鲜血从小东的身下向四周蔓延……

陈婉瞪大了瞳孔,双手抱头,惶惧地大叫起来。随后颤巍巍地抱住小东。

此刻的小东还有一丝的清醒,他颤抖地伸出手,用指尖摸了摸陈婉的脸颊,眼角挂着凄惨的泪珠伴随着嘴角微微的笑意流了下来。他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跟自己的爱人诉说,却一句也没有说出口……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你们看他睡了,嘘!不要吵,不要吵醒他……小东,好好睡吧,睡醒了我们……我们去干什么?……去干什么。哦,对了,你娶我,你说的娶我。哈哈哈,我要做你的新娘啦,嘻嘻,我要做新娘了……”

陈婉目光空洞,一惊一乍,一只手一会放在自己嘴边,一会抓抓自己的头发——她疯了。

一年后,经过医生尽心的调治,她渐渐清醒过来,但那也只是在她心灵中偶尔出现的灵光时的情景。

这次,她能独自平稳地来到小东坟前,也许是她心智未灭,因情犹在的感觉支撑着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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