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罪与罚》——无处逃遁的人性之罪和命运之罚

拉斯科尔尼科夫,一名大学生,穷苦潦倒,交不起学费,暂停了学业,住在一间狭窄的斗室内,交不起房租,被房东逼债。

阿廖娜·伊凡诺夫娜,一位老太婆,放高利贷,凶恶吝啬,立下遗嘱要在死后把钱全部捐给修道院,仅用于永久追荐自己的灵魂。

穷困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再次来到阿廖娜这里,在抵押了母亲的东西后,这次他要抵押掉父亲最后的遗物:一块银纸手表,只抵押到一个半卢布,阿廖娜不会给他更多了。自然,拉斯科尔尼科夫不会感激她,可是他也没有表现的那样厌恶她。他是一名聪明的大学生,平时搞翻译,做家教,偶尔还会在杂志上发表文章,尽管这些收入不足于维持学业,但作为一名大学生,不会为一个半卢布憎恨一位老太婆,然而他还有一种理论,按照这种理论,杀死这位丑恶的老太婆也不算犯罪。该理论认为人分为两种,一种是“超人”,他们创造历史,过程中会杀死很多人,却是合法的,另一种是普通人,只能墨守成规,接受命运。

杀死她的念头早就在拉斯科尔尼科夫隐秘的潜意识里活动了,可就像妻子怀孕,你会突然在大街上碰到许多怀孕对妇女一样,他听到路人这样说:她就是一只虱子,把自己的遗产全部捐给修道院用来追荐自己的灵魂,自私鬼,那样没有任何好处,那怕捐出一点给穷人也要好的多。这句话说出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心声,也坚定了他的决心,他可以杀死这只虱子,劫取钱财,改变命运,创造历史。与此同时,上天给了他实施这种坚决的绝好时机,同样是从路人嘴里,他得知阿廖娜的妹妹丽扎韦塔今晚不在家,也就是说他可以躲开善良的丽扎韦塔,杀死丑恶的阿廖娜,这个机会千载难逢。

拉斯科尔尼科夫在向妓女索菲娅坦白自己的杀人动机时给出了三种解释。第一是他想象自己就是拿破仑,如果拿破仑处在他的处境,为了摆脱贫困,开启自己的事业,杀人是值得的。第二是他为了他的母亲,他的妹妹。他母亲含辛茹苦,供养他上学,她妹妹忍辱负重,为了钱财许身与人。第三是他为了自己,他是个自私鬼。

不论动机如何,他实施了杀人计划。他在外衣内里缝了一个绳圈,用来挂斧头,在看门人的房间里偷了一把斧头,挂在绳圈里,用手从口袋里稳住,怀着一颗恐惧紧张但又不得不继续的心情,走向了深渊。

在斧子砍下去前,时间定格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看到阿廖娜没扎头巾,头发上搽着油,编成辫子,用牛角梳盘成一个发髻,斧子砍了下去,阿廖娜倒在血泊当中。但拉斯科尔尼科夫并没有完全得手,阿廖娜有大量的钱财和贵重的抵押品,他本可以满载而归,却没能做到,紧张地在阿廖娜身上搜索后所获甚微,他想到钱物一定锁在某个箱子里,他找到了那口箱子,而后又重新到阿廖娜身上找钥匙,拿到一串钥匙后,哆哆嗦嗦的他无法找到合适的钥匙打开锁子。这时,丽扎韦塔出现了,这个善良的人竟然回来了,原来他因为紧张,进屋后没有关门,看到血泊中的姐姐和持斧向她逼近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她无助的像个孩子那样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斧子又一次砍了下去。

丰满的理想和窘迫的现实撕扯着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心灵,把他逼到悬崖边上,让他没有别的选择,要么继续穷困潦倒,在绝望中走向绝望,要么奋力一搏,一跃而起,将命运扳回正轨,开启美好的前途。按照他的理论,杀死丑恶的阿廖娜是情有可原的,至少对于改变命运,对于他的理想是值得的,杀死一个丑恶之人这种的罪过,他自负的认为自己可以背负的起。然而,命运恰恰是不可违逆的,丽扎韦塔的出现便是证明。善良的丽扎韦塔是阿廖娜的妹妹,一个掮客,为人热情周到,却被姐姐欺压,她的出现宣告了拉斯科尔尼科夫计划的彻底破产。已经杀了人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在面对目击证人的时候,可以想象,是穷凶极恶的,杀死丽扎韦塔不可避免,可是杀死一个善良的人让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奋力一搏看起来像是纵身一跃,跳下了无尽的罪恶深渊。

命运有时候像滔天的洪水,蛮不讲理的推倒和淹没一切,有时候又不屑的留下空白的一瞬间,蛮不讲理和不屑都来自命运那主宰一切的傲慢。杀死阿廖娜姐妹后,门口就来了两位预先约好的客人,多次按铃无人应答,门又被反锁,客人意识到主人并未外出,于是一位客人去找门房,另一位客人留守。长久没见门房上来,留守的客人也不耐烦了,下楼去了,留下这一个空白的瞬间。拉斯科尔尼科夫抓住机会,从四楼溜到了三楼,三楼正在装修,上来时有两个油漆工,这时他们居然不在,他躲了进去,待客人和门房上到四楼后,他从这命运的一瞬间里溜之大吉了。

但他并没有溜出命运,罪恶的深渊足以吞噬任何倔强的灵魂,结束这种吞噬之苦的最好方法也许就是死亡,对于拉斯科尔尼科夫来说,当场被捕是最好不过了,而现在他逃了出来,折磨则刚刚开始。他开始惶惶不可终日,高热,梦魇没日没夜纠缠着他,作为心理描写的典范之作,陀爷放弃了任何心理描写,只有拉斯科尔尼科夫神经质的动作。他坐卧不宁,躺下又起来,起来又再次躺下,将鞋子反复擦拭,将衣服上带有血迹的地方撕下来,撕出很多毛边,将证物塞进火炉却没有点火的火柴,又拿出来和赃物一起塞进墙角的破洞里。他反复回想着整个犯罪过程,检查每一个细节,寻找任何可能留下证据的地方。等到他扔掉所有证物,将钱物压在一块无人问津的大石下后,才确信可以暂且安心,像平常一样面对这个世界了。

然而,他无法面对朋友。他的朋友拉祖米兴真是个好人,乐观、热情,对拉斯科尔尼科夫青睐有加,他知道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才华,无私的把自己的翻译工作介绍给他,他只能无地自容的拒人千里之外;拉祖米兴相信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善良,对其不离不弃,却经常得到胡言乱语的回应,他只把这解释为拉斯科尔尼科夫受疾病和高热引起的神经错乱。

他无法面对家人。他的母亲和妹妹千里迢迢前来探望,他却表现的异常冷漠和焦躁。母亲的心灵被儿子的异常言行深深刺痛,母亲的直觉告诉她,儿子一定经历了什么,这经历让儿子拉斯科尔尼科夫经受着非凡的苦难和考验。同样出于母亲的本能,她深切的同情和怜爱拉斯科尔尼科夫,给他无限的信任和鼓励。然而,拉斯科尔尼科夫拒绝了,他向母亲表达了无限的爱并要求母亲答应不再见他,他把母亲和妹妹交给拉祖米兴照顾,独自去面对他的命运。

他无法面对警察。即使是一次简单的债务案件的问询,也让拉斯科尔尼科夫神经异常紧张,他和警察开始了心理博弈。他想,警察这样问话是否掌握了有关的犯罪证据,这些证据是否指向他,如果指向他,他该怎么回答,他绞尽脑汁力图不在任何一个细节上犯错,然而,如果没有证据指向他,警察只是怀疑他,那么他们会不会在重要细节上设置陷阱,让自己漏出破绽,他确信自己对细节的回答天衣无缝,但如果警察知道罪犯会针对细节早早设计好天衣无缝的回答,那么他的回答是否恰恰又是破绽呢?就这样,每次平安的走出警察局,他依然惴惴不安的揣测着警察的心理,不断回味自己的回答,这几乎是一种罪犯的本能,也是一种人的本能,即:可以坦白,但不能被戳穿,可以接受惩罚,但不能被愚弄。有几次他想自首,可能也是被这种自负的本能控制,没有成功。

他被罪责压的喘不上气,并且生病了,持续的发着高烧,不吃不喝,整日整夜的昏睡,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有时在梦里的大街上游逛,有时在现实的桥上出神,那是自杀念头的驱使,他甚至回到犯罪现场去。有一次,他在大街上亲眼目睹一起交通事故,一辆马车扎死了一个酒鬼,这位酒鬼便是索菲娅的父亲,名叫马尔美拉多夫,一个九等文官,酗酒丢了工作,挥霍掉家里所有的钱,妻子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嫁给他,可他不工作不劳动,整日喝的醉醺醺,谁也养活不了,于是,善良的索菲娅开始操起皮肉生意,赚钱供养母亲及幼小的弟弟妹妹们。失魂落魄的拉斯科尔尼科夫面对车祸,没有丝毫犹豫,社会栋梁一般的指挥起马尔美拉多夫的抢救工作,他差人报警,找医生,一边组织人员将马尔美拉多夫抬回家中,可是仍然不治身亡,他慷慨的将母亲寄给自己的所有钱财交道索菲娅母亲手中,好让她安排亡夫的后事。

由此,拉斯科尔尼科夫结识了妓女索菲娅,在他拒绝朋友,远离亲人之后,走近了一名妓女。然而,他并没有非分之想,只是觉得索菲娅和自己同命相连,他们同样卑微,都是罪人,而且内心是柔软和善良的。他接近她是为了坦白,只有面对索菲亚,他才敢于坦白。拉斯科尔尼科夫向索菲娅坦白了一切,希望她和他远走高飞,但索菲娅并没有答应,而是要求他去自首,她愿意陪他一起去受苦役!

他自首了,尽管没有任何明证可以让警察治他的罪,尽管偷听到他所有坦白的斯维德里加以洛夫也自杀了,他还是选择了自首。

拉斯科尔尼科夫被流放,承受苦役,索菲娅跟随着他,来到了寒冷的西伯利亚。拉斯科尔尼科夫开始认真劳动,可是苦役好像并没有赎清他身上的罪孽,让他轻松一点,反而与日俱增的乖张起来,时而冷漠,时而暴戾。索菲娅找了洗衣服的工作,时常去监狱探望,为犯人们写信寄信,捎带亲人嘱托的钱物,渐渐的深受犯人们喜欢。

拉斯科尔尼科夫似乎还是那样愤恨自己和世界,似乎对他的罚不是因为杀人之罪,而在于其内心与世界的关系,这种关系来自于他的理论,一种革命的理论,一种创造的理论,一种自负的反抗整个世界的理论,这种理论是颓废潦倒的根源,是为非作歹的根源,这种理论以甚于苦役数倍的痛苦惩罚着他。

他为索菲娅提供的三种解释还成立吗?如果他是超人,为何承受不了这点罪过?如果他是为了母亲和妹妹,为何他无颜面对她们?如果他是个普通人,那么为何要宽容地判处他流放,他认为自己应该去死,而不是过如今这样毫无意义的生活。相比于自己的虚无,他面前的这个人儿,索菲娅,是那样的真实、可爱、神圣,他那正确而强大的理论也显得虚伪脆弱。

一天,索菲娅和拉斯科尔尼科夫一起看夕阳,他突然跪倒在她怀里,泣不成声,他内心坚硬的冰山瞬间融化在她温柔的怀中,她抱紧他,并知道他是真心悔过了,是属于她的爱人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年轻时参加一个革命小组,因聚众朗读《致果戈里》被捕,执行枪决前五分钟得到沙皇特赦,改为流放西伯利亚。苦役期间,陀爷完成思想转变,皈依宗教,也形成了《罪与罚》的构思。

《罪与罚》的阅读体验不同于任何一本书,与其说是阅读一本小说,不如说是观看一部话剧,书中充满人物对话,没有对话,话剧就会冷场,因为对话,人物便活生生的呈现在舞台上,更因为对话,全书都是高潮。陀爷高超的技巧,让人物充满激情,像进行演说一样进行长篇的对话,这种对话让陌生的读者感到冗长,但细细品来,便能感到人物的赤热之心,他们事无巨细的,东拉西扯的诉说不致人厌烦的原因便是这颗赤热之心,语言似乎要将内心所有的情感和思想全部倾泻而出,由此构成的冲突一直推动高潮前进,让读者没有喘息之机。抛开《罪与罚》所讨论个人与社会,道德与权力,信仰与自由等主题不论,单单陀爷的叙述便让《罪与罚》成为一部艺术佳品,不可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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