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秘密—从人生第一个记忆开始

     记得是夏天,我在睡梦中被弟弟摇醒。

    『姐姐,妈妈不见了!』

    当时我们住在空总眷村一个砖造板房。一进门是厨房兼仅有马桶与洗脸台的小厕所,再来是客厅,再来是小房间,摆着爸爸平日睡觉的房间和衣柜、梳妆台什么的,再隔着门框,就是一大通铺,通铺四周围着三面墙和可以看见李妈妈家大门的窗,那面从这墙到那墙的窗是这一条龙似的板房唯二的光源(另一光源在厨房小窗)。妈妈和我及弟弟平日就睡在这大通铺上。

    迷迷糊糊的我领着哭哭啼啼的弟弟爬下床找人,爸爸不在他的小床上,应该是去值大夜班了,我突然想起来。就着微弱的灯光,一眼望穿的客厅小厕所厨房也没人,我们小姐弟俩惊慌失措地推开纱门(当时治安真好,即便家里没大人大门都不关的)穿着内衣趿着拖鞋弟弟脸上还挂着两条鼻涕,就这么满大街的找妈妈。

    空总眷村不过就二十户不到的小聚落,屋屋以木板相连,因此声闻相息,居民多为空总雇员,爸妈之前都是空总雇员,婚后便在公家配置的房舍中安了家。我们的小家与爸爸当时的办公室仅隔了一道半身墙,方便爸妈轮流翻墙为我和弟弟换尿片喂奶什么的,我们的褓母是古典音乐,爸妈算准时间,待那由老式唱盘唱完一盘或贝多芬或莫札特或巴哈,差不多我们就该哭了,大人翻墙换完尿片喂完奶唱盘掉个面,再无事人般翻墙回去继续办公。以前小孩真好养。

    话说回到满大街找妈妈的那夜。虽说是『满大街』,那小聚落走来走去主道就一条,主道两户都是人家,瞎灯黑火的该是睡了,沿着主道走到底是一户操着洗衣店营生的晒衣场,一年到头除非下雨,偌大晒衣场总是垂挂着一条一条白床单什么的,白天黑夜里飘啊飘鬼魂似的,我可不敢往那头找,但往主道前头晃去也没几户人家,四条短短小腿一下就到顶了。我和弟弟原地哭叫一阵没人回应,举目所望漆黑一片,泪水和汗水一阵冲刷之后觉着冷又觉得怕,只好又往回走。还好,半路上出来了救星,平常就对我们两姐弟很慈爱的阮妈妈听见哭声,开了门招呼我们进去。这是我人生第一个回忆,一个惊慌的黑漆漆的夜、一对无措的小姐弟,和一个问号:妈妈去哪儿了?我人生的第一个记忆,那年,我应该就四、五岁。

    我对人与人之间互动的敏感,应该是从这个问号开始的。因为事后并没有人告诉我们那夜妈妈去哪了,答案是慢慢感觉到的。

    在那个物资缺乏的年代,摩托车和电影院对我们而言是很稀奇的事情。一日,爸爸又去值大夜班了,妈妈突然兴奋的说,要带我和弟弟去看电影,然后我看到那个『叔叔』。

    日后,即便『叔叔』和妈妈是我多次在梦里拳打脚踢的对象、即便我曾经几次在很不堪的场合直面他、即便我仿佛知道他出身空军、结了婚还有个女儿,或许是我的记忆自动选择模糊掉他的长相。但我却记得他的摩托车—有着大汽缸的野狼125、数年之后他的摩托车换成汽车和在电影院牵着我妈妈的那只手。

    那天,一辆摩托车贴了四人直奔电影院,弟弟兴奋的跨坐在汽缸上,叔叔骑着车,妈妈环抱着他,我在最后。去程我只顾着紧抓着妈妈的腰生怕掉下去,没来得及顾上其他,下个我记得的场景便在电影院了。生平第一次看电影,我还记得是讲外国话的洋片,而且还是亲来亲去的洋片,所以对陌生环境的兴奋感过去后,我很快就感到无聊了。我的视线飘移在四周无数的脸孔、黑漆漆的墙壁、黏糊糊的地板,慢慢聚焦到一个奇妙的画面:妈妈和那个『叔叔』正手牵着手。连当时我不过只是幼稚园的年纪,都知道妈妈怎么能和爸爸以外的男人牵手?我是性早熟还是天才儿童?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困惑、气愤又耻辱的感觉,我只记得很生气很生气,但只能生闷气,大人也只沈溺在亲密的情绪中丝毫察觉不出一个四五岁小女孩心中翻搅的愤怒。回程仍是一样的安排,妈妈和叔叔夹坐在弟弟和我之间,这次我不依了,车行半途,我跳下车来,大人们吓一跳,我只简单说一句:『我要坐在你们中间。』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反抗!

    我那究竟是无知还是被爱情冲昏头的母亲啊!之后几年,我很快学会不必再为半夜妈妈不见了而大惊小怪、也习惯了时不时我和弟弟就得被安排到外婆家寄宿个几天。小学升二年级的暑假,我们家买了房子搬离眷村,我和弟弟仍就读之前的小学,只不过离新家有十几站距离远,我们当起了『钥匙儿童』。妈妈辞了原来的工作却依然朝九晚五的外出,美其名去打牌,我都清楚是什么意思。我还知道妈妈和情人约见的『暗号』,因为家里常有响三声就挂掉的『怪电话』,每逢她『真的』去打牌,回家之后还会问我和弟弟『今天有没有“怪电话”』!

    其他小孩是怎么面对父母的外遇?当时我们在眷村有一对姐弟和我们同样的年纪,同念一所小学,同样父亲都在华航工作,只不过他们的父亲后来选择派驻沙乌地阿拉伯,长年不在家,但一回家就捎来很多新奇的玩具和零食,引得眷村小孩欣羡不已,他们还能引领眷村潮流:眷村第一户拥有彩色电视机、眷村小孩第一双轮式溜冰鞋、第一台儿童脚踏车....我真恨不得爸爸也能到沙乌地阿拉伯去。而同时我也留意到他们的母亲打扮入时、行径神秘,常不着家,眷村里的婆婆妈妈们总在背后指指点点,不久便传出他们的妈妈在外面『偷汉子』被抓到后气急败坏离婚了。之后的某天,我在放学途中看到那对小姐弟,他们彼此依偎着走在行道上,一阵秋风落叶,益发衬着小姐弟的背影那么长那么落寞。听我喊叫,姐姐转过头来看我,她千言万语无法诉说的表情我看懂了却也因此警觉,『偷汉子—被发现—会离婚—我和弟弟会变成他们』,我在心中做了如此逻辑推演。

    妈妈肆无忌惮的外遇行径是因为她破罐子破摔的个性、她就是想离婚、还是....?我无法也不想知道,但弟弟和我有志一同『守护』妈妈的秘密或许因为我们都不想成为那对看似拥有很多却没有一个完整的家的小姐弟。当时年纪还小,我们并没有彼此讨论,只偶而互相确认:『昨晚我们睡客厅的时候,我被那个人踩了一脚醒了,但我还是装睡』、『前几天我半夜起床尿尿,看到爸妈床上躺了一个我以为是爸爸的人』、『上个星期你上全天课我半天课,在学校大门我看见妈妈从那人的车下来,帮你送便当。同学们还一阵惊讶,说我们家有车了』.....我和弟弟的沟通通常就这么偶尔在对话中突然插一句,沉默了一阵,然后很快转到别的话题上,我们都不想知道太多细节,也不想彼此讨论,却那么有默契的选择隐瞒。 但这个疙瘩放在我们心中总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闷与恨,一个暑假午后,妈妈接了电话说要打牌就出门了,我们在彼此心照不宣的眼中看到那股气,忘了谁说了一句『去顶楼丢石头砸他!』(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我的提议,弟弟就是个小小跟屁虫,也没我心眼这么多),随即迅速跑上顶楼平台捡了大大小小石子往楼下正行走的妈妈扔去。我们觉得好乐,一面捡一面扔一面躲还一面格格笑个不停,恨意变成了玩乐。起时并没砸中,直到陆陆续续的落石妈妈抬头发现我们,大吼了一声,我们乐呵呵冲回家,仿佛刚进行了什么战斗还是体力活似地出了一身汗累瘫在沙发上。奇妙的是,大半小时后妈妈回来了,瞟了一眼仍瘫在沙发上的我们,什么也没说,回房睡午觉去了。

    最后一次和那人面对面在我初中时。冬天冷,大家饭后各自进房间,我还在为隔日考试挑灯夜战,她只觉得各房间都没动静也没多查看吧?我猜!总之就这么巧,我开门上厕所,一个人影闪入爸妈房间,妈妈则正慌张关上进户门。

    『还没睡?』她尴尬地问。

    『那是谁?』

    妈妈继续装傻,『什么谁?』

    『我都看到了,那个人现在正在你房间。』我索性挑开了说。

    男人从爸妈门后走出来,我挑衅看着这两人,半晌,妈妈从桌上皮包掏出几张钞票递给那人,『喔,这个叔叔来借钱的。』

    真亏得妈妈急中生智,反应倒是快,我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回房,关门前听到那人讪讪地说,『...都长这么大了!』那年我十五岁,初三中考生。我考了一个要住校的高中,三年后再考了一个要住校的大学,大学毕业随即入社会工作,初入社会的小编辑要不加班要不回家倒头就睡,再之后一年多结婚,总之十五岁之后我想尽办法逃离家逃离妈妈的秘密,却始终无法阻止它偶尔入梦,那个我在梦中对那对男女拳打脚踢的恶梦。

    大学时曾到社会学院旁听过一门『家庭社会学』,某次老师说到,原生家庭的问题会在子女成家后复制。也就是说,家暴爸妈生出家暴小孩、酗酒父母生出酗酒小孩、外遇爸妈生出外遇小孩....。我气急败坏地夺门而出,深怕慢一步那个诅咒如影而至黏上我;我讨厌我的脸、不喜欢照镜子不喜欢拍照,因为我看到自己长得越来越像妈妈;我最讨厌爸爸每次用来指责我的话:你和你妈一个样;如果从小到大每篇『我的志愿』的作文可以『讲真话』,文章的破题一定是:我的志愿就是不要像妈妈。然而也因为长大,我开始可以从女人而非小女孩的角度看妈妈、看妈妈的秘密。妈妈受虐的童年、爸妈差距十四岁的婚姻、他们兴趣南辕北辙、妈妈时不时的忧郁情绪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她,以及因为相较爸爸的退缩懦弱,妈妈格外显得张扬而跋扈的个性,使得弟弟和我从小总有意无意偏袒和保护爸爸....,更重要的是,那段纠缠了数十年的外遇并未修成正果,某种程度而言,妈妈是被抛弃的那方,因为她曾经为爱冲昏头以至于不顾一切,她应该也曾寄托于对方些什么吧。我虽然痛恨那个我们不得不保守的秘密,痛恨它剥夺我们的童年、痛恨它曾经给我的耻辱感、痛恨我高冷敏感好强难以取悦的扭曲个性,但也因于此,它使我很早感觉到人际间存在的微妙电流、我对环境及人与人之间互动的敏感和观察力、它让我很早学会负责和勇于承担(天知道我弟弟小时候怎么那么爱哭)、它让我能理解并能同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与悲哀、它更让身为母亲的我时时警觉,绝不要给自己的子女同样的童年。

    如今看着妈妈对生活的各种抱怨、纠缠了十几年的失眠症、逢人便诉说着她这辈子毁于三个女人:她的妈妈、她的媳妇和她的女儿(就是我)并编排她们的种种不是,有时我也怀疑,生命如果是用这种方式延续下去,这样的生命还有意义吗?妈妈的一生到底经历了什么?成就了什么?留下了什么?身为子女我无权去评断妈妈,这也不是我释出这些回忆的初衷。之所以在现在扒开这个家庭秘密,于我而言是心灵上的清涤冲刷,那些秘密的确不好不美不应该属于一个单纯的小孩,但它们都过去了,幸好我和弟弟都健康茁壮的成长也各自成立一个幸福的家庭。而更积极的是,我希望能告诉那些在这世界上和我拥有同样家庭秘密的人,你们并不孤单,你们可以也应该拥有健康美好的人生,你们也绝对可以摆脱来自原生家庭的不幸并拒绝复制那些不幸;我希望能提醒那些即将要或已经在制造家庭秘密的人,这个世界不存在个人做事个人担,再怎么微不足道的行为都会带来或大或小的影响甚至改变别人的一生;最终,每个人的生命多长多短多灿烂多有贡献或者多坎坷多不幸多卑微,都足以作为一面镜子,提供正面或反面的故事或教训。这,才是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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