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你会不会逃离雾霾之城
1
陈三回到家的时候,已经黄昏,家里没开灯,将就着手电筒,陈三能够看见妻子身体的轮廓。
妻子的身体随着节奏摇摆,哄睡了怀里的孩子。她瞧见刺破黑暗的那束光,匆忙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强忍着哽咽,口齿模糊地说,
“钱讨到没?”
陈三把铁棍往门边搁置,摸黑坐到床边,没说话,任由沉默给出了答复。
他这次去就是为了讨薪的,他的那只手在运作机器的时候被压坏,厂里那台苟延残喘的老机器反反复复修,又重新投入使用,终于在陈三这里瘫痪了。
老板当初说好了给十五万赔偿金,拖拖拉拉几个月,现在连着最近的工资一起也没结算。
他需要钱,只有钱才能买到进入新世界的号码牌,才能带着孩子逃离这座雾霾之都。
他对雾霾已经有瘾,这是一种病,他不得不接受,可孩子不行,所以他要给孩子一片蓝天。
可是他的希望在无数次失败的讨薪经历中被冷却,眼看着富有的人倾家荡产买下逃往诺亚方舟最前列的号码牌。
而像他一样的人却只能躲在家里,等待着不久之后即将到来的烟尘爆炸,彻底摧毁这座不断侵蚀新世界的雾霾之都。
2
妻子压着嗓子,眼泪彻底没绷住,又害怕声音吵醒孩子,于是只能咬着拳头。
妻子放下咬出了红印子的拳头,沙哑着:
“这就是不让人活了! ”
......
陈三沉默了许久,才磕磕巴巴地说: “有活路的,都说了好人一生平安,老天收了我一只手,会让我们活命的。”
“隔壁老刘家说了,雾霾之都影响新世界的程度已经越来越严重,外面的人把摧毁雾霾之都的时间提前了。
咱得活命,就指望你们老板的抚恤金了,再加上这些年攒的钱,可以买个靠后的号码送小贝出去。”
妻子发现衣领湿了一片,生怕打扰了孩子休息,连忙不哭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
“你们老板家不是有个千金吗?要不......我们把她拐过来。他们要是不给钱,孩子我们把偷偷卖了,这样我们就有钱了”
陈三瞬间腾起身,那只准备拍向桌子的手,因为熟睡的孩子,也只能缩了回来。
他盯着小贝的脸,
“咱不能因为这个犯法!绝对不行!”
“就你讲厚道,该欠着你的钱,你一分一毫也没有讨回来。犯法?
这个时间了所有人都在逃跑,吸雾霾上瘾的人死在路上也没人收尸,谁和你讲法律。”
两个人拌着嘴,妻子怀里的孩子醒了,难受地咳了好几声,脸也憋红了。
陈三一把抱起孩子,窝起手心给孩子拍后背。
小贝喘了口大气,依然止不住地咳嗽,身体开始发烫。他意识到小贝的空气净化器已经失效了,急得跺脚。
他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到妻子的怀里,仔细嘱咐妻子照顾儿子,朝着医疗所走去。
在医疗所一片狼藉的地上找到一个尚且能用的空气净化器,陈三就像看见了曙光。
那是一台低配版的空气净化器,破损程度并不严重,足够用上一段时间。生存的重担磨灭了他对于更好生活的追求,现在首先要活下去。
回家的路上,陈三都胆战心惊,看见迎面走来的白面使,他习惯性地低下头。
白面使戴着厚重的面具,作为维护秩序的使者,阻止那些破坏规矩的人偷跑上诺亚方舟。
陈三向后瞥了一眼白面使推的车子,里面盛满了白色的灰尘。
他跑过去拉住已经走远的白面使,低声下气地问:“这是什么?”
白面使面具下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模糊地听见面具下的人让陈三滚蛋,他只能悻悻地离开。
回到家,给孩子换上了新的净化器,陈三才歇了口气。他看着外面粘稠的夜,心里揪成一团,默默打定主意。
3
雾霾笼盖的天终究看不见光亮,陈三一晚上没睡好,一大早便起了身。
他心里斗争了很久,最终还是拿定了主意,他当了一辈子老实人,可是现在生死关头,他再不想维护内心的正义。
当感觉到全身发热的时候,他知道他的瘾已经摆脱了他能够控制的范围。
就像每一个生命对于新鲜空气的追求,他们这群人因为长时间处于雾霾的环境已经形成了对于雾霾的依赖。
他不想活的像怪物一样,但他没有办法。
白茫茫一片雾气盖在半空,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可是他却偏爱这股烧焦的味道。
他卯足了力气狠狠吸了几口,浓稠的炭烧感顺着鼻腔压到心肺,却让那颗试图冲破胸腔的心脏异常安定。
在大街上,他能够看见一两个和他一样在雾气之中贪婪呼吸的人,他们竭力地呼吸,满足他们的饥饿感。
等陈三重新控制住瘾,他重新站起来,带着强烈的目的性朝着老板的住宅走去。
不远处的便利店玻璃碎了一地,此刻正有一堆夫妇在里面努力找寻着能够食用的食物。
便利店的门口站着一个小女孩,扎着马尾,头上绑着红色的蝴蝶结,正津津有味地舔着手里的水果味棒棒糖。
他一眼认出了那是老板的女儿,那只抓紧右腿的手松懈下来,他便一股脑热冲了上去。
他心里咒骂了自己无数遍,但他没有办法。这是他思量了一个晚上最后的主意,他只能拐走老板的女儿,才能胁迫老板交出赔偿金。
他捂住女孩的口鼻,一直朝家的方向跑去。等到他跑到家楼下,女孩的脸都憋红了。
陈三慌乱地把女孩的空气净化器给她戴上,喘着气连声道歉。
女孩扶正高档的净化器,
“你是在和我做游戏吗?”
陈三缓了一口气,抱着孩子往家里走,“对,我在和你玩游戏,你愿意和我玩吗?”
“这样的话,我爸爸妈妈就找不到我了。”
“爸爸妈妈很快就会接你回家,你先陪叔叔家的弟弟玩好吗?”
女孩出乎意料的安静,规规矩矩地坐在小贝的身边。
陈三颤抖着手拿起电话,倒吸了一口凉气:“老板,你的女儿在我这里。”
那边的人歇斯底里:“你个疯子!我把我的女儿怎么样了。”
“明天我要看见我的十五万赔偿金。”
老板的妻子抢过电话,已经哭哑了嗓子,却仍然绝望地哭喊着:“你不要伤害我的盈盈,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没有人能够帮你们,只有你们能救你们的女儿,我在昨天的便利店等你们。”
挂断电话,陈三缓了口气,回过神,床上的两个孩子已经把拼图做好了。
晚上两个孩子争着要一起睡,陈三没办法只能同意。
他仍然向往常一样坐在窗边,把头埋到瓶口,猛吸一口,让浓稠的气体颗粒顺着鼻腔进入他的身体,然后像吐出烟圈一样缓口气。
半夜的时候,陈三和妻子都被小贝咳嗽声吵醒,想必是低配版的空气净化器也不顶用了。
陈三把手放在盈盈的脸上,颤抖着,不受控制地摘下了女孩的空气净化器。
他一边自私地想要儿子享受到更加干净的空气,一边被强烈的愧疚绞着心口。
他看着儿子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又把净化器摘下还给女孩。
他看着女孩干净的眼睛,只能连声说着对不起。
4
一大早,陈三带着老板女儿蹲在便利店的门口。
现在这种情况,没有人维护治安,白面使也只管谁偷偷泡上诺亚方舟,老板找不到帮手,所以陈三自然没多留个心眼。
比约定的时间早半个小时,老板赶了过来。
老板看见女儿蹦蹦哒哒的样子,便什么也不顾地跑过来,那双眼睛红肿了一圈。
陈三打开装着钱的公文包,眼瞧着不对劲,里面的分量分明不够,粗略地点了数,这里只是被拖欠的工资,该来的赔偿金一分也没多。
陈三呲着牙,脸皱成一团,没好气地说:“这钱不对数,我的十五万赔偿金呢?”
说完举起了铁棍,看着女孩可怜兮兮的脸,又软了下来。
“钱我会给你的!等我出去,把家人都安排好了,托人把十五万给你送进来。一分也不少你的。”
“你真的会托人把钱带进来?”陈三卸下防备。
老板咽了口口水:“肯定会的,只要你别告诉其他工友我现在还在这里,我一分钱也不少你。”
“其他人的工资你为什么不还?你分明还有钱。”
老板瞟了一眼老实巴交的陈三,阴阳怪气地嘟喃:“我出去还得过日子。”
说完,老板抱着女儿跑了起来,生怕陈三反悔。
陈三看着西装下那个笨拙的身体消失在浓雾之中,皱了眉头。
到底要不要帮工友讨债?如果帮了他们,老板可能就没那么多钱还给自己了。
他捡起刚刚盈盈遗漏的的空气净化器,在原地楞了好一会,才往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妻子陪着小贝玩,小贝却一个劲想要找小姐姐。
“姐姐回自己家了,你跟妈妈玩,好不好?”
说着,陈三给儿子换上好的空气净化器。
妻子看着公文包,难得舒展了眉头。
“钱拿回来了?赶紧去买号码牌吧。后排的位置还能买到。”
“拿了,只有一部分。老板说等他出去了,托人给我送进来。
妻子嘴里咬着碎发,放在腹部的手揉成一团,“他的话能信吗?”
陈三沉默,走到窗边,盯着电话,最后还是给工友挨个打了过去。
他告诉工友老板现在还没有离开,此时正是老板松懈的时候,如果组团讨薪,应该是拿的到的。
有些人存了一辈子的钱就差一点工资就能买到号码牌了,陈三怎么想都要捞别人一把。
5
老板离开的那天穿着定制的藏蓝色西装,胸口口袋挂着一支钢笔。
虽然鼻青脸肿,但也藏不住此时能够离开这座雾霾之都的喜悦。
盈盈就站在老板的旁边,穿了件白色的羽绒服,绑着双马尾,回头看见陈三,脸上还笑出两个酒窝。
陈三觉得天气愈发冷了,即使左手的袖口打着结,还能感觉冷风钻进衣服里面。
小贝朝着盈盈招手,抬起头看陈三,问:
“姐姐这是要去哪儿?”
“小姐姐要和爸爸妈妈去另外一个家了。”陈三清了清嗓子
小贝单纯地理解为姐姐要搬家了,以为没小朋友陪他玩了,便撅着嘴小声啜泣。
他无奈地摸了摸儿子的头,牵着儿子的手转过身去,正好撞见来领号码牌的李东。
李东曾经和他睡过一个员工宿舍,后来结婚大家才相继搬出去租房子。
李东脸颊绯红,难掩的喜悦。
“老三你也来领号码牌?”边说着又去摸小贝的脑袋。
陈三低了头,“不是,就是来送个朋友。”
“你还没买到号码牌?后排的号十几万很好买的。”
陈三点了点头,叹口气,“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李东凑到他耳边,张嘴便是难闻的酒气,干笑了几声才开口说:“东临街十一号在做病体实验,正在收集对雾霾上瘾的人,用来学术研究。
因为不合法,都是偷偷进行的。我把我老婆骗到那里,忽悠她签署了协议,给的酬劳加上我这些年省吃俭用存的钱正好够我买后排的号码牌了。”
李东说完笑的更加放肆,细长眼睛下难以掩饰狡黠,那个样子像个疯子。
陈三看着李东扬长而去的背影,心里揪成一团,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有把锥子瞄准太阳穴的位置不停地敲击。
回家路上,他已经打好了算盘。
他老实地活了半辈子,说实话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即使上次抱走了老板的孩子也是被逼无奈,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伤害其他人。
但是即使这样,陈三这辈子也没走过运,现在到了危急关头了,还要这本分干什么?
他打电话问了李东出行的日子,特地在前一天和他喝了一晚上的酒,借着酒意,把铁棍落在了李东的头上。
他拿了李东的号码牌,这个号码牌留给小贝。但小贝出去需要人照顾.
所以他看准了东临街的那个病体实验,那里拿到的钱加上讨来的薪酬足够买个不错位置的号码牌送妻子出去了。
回家的路上遇见两个白面使,依旧是上次一样的推车,里面装着白色灰尘,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藏蓝色定制西装,胸口口袋挂着只钢笔。
其中一个白面使对同伴说,
“这些对雾霾上瘾的人到新世界不是找死吗,不用一分钟就化成粉尘了。”
听到这,陈三皱紧眉头,赶着去实验所。
6
“姓名。”
“陈三。”
“全身检查做了吗?”
“护士带着做了。”
“识字吗?”
面前穿白大褂的男人推了推鼻子上的金框眼镜,把合同推到陈三面前。
“认识一些。”
陈三没心情看这些密密麻麻的字,他粗略地扫了一遍,歪歪扭扭地用右手写下名字,放下笔后,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
这是一件不大的四方房间,陈三的背后有一张铁床,床的旁边有一扇窗户,正好可以看见外面的天。
整个实验所存在无数这样的房间,分布在走廊的两侧。
朱医生把合同收好,看了一眼陈三空荡荡的袖口,问:“那里没事吧。”
陈三听见,心慌地把身子向后缩,黝黑的脸瞬间通红。
“干活的时候,手给压坏了,会影响实验吗?”
“没事。对了,钱今天会打到你妻子的银行卡。实验会在后天进行,这些日子你呆在屋子里好好休息。”
朱医生说完便起身离开,整间屋子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趴在窗口向外看,浓雾之下怎么可能看得清家的方向,只能根据来时的直觉估摸着看去。
想到过几天小贝和妻子就可以登上诺亚方舟离开雾霾之都,到有新鲜空气的新世界,陈三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一团。
他最后朝着窗外吸了一口雾霾。
然后回到铁床上,沉沉地睡去,等待那一场即将到来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