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岛之夜,我在一块石碑前驻足。
这是一条狭窄的山路,我的左手边是零丁洋,海浪汹涌,撞击着岸边巨石,卷起千堆雪。我的右手边的是苍山,兀然矗立。山与海就这样交融,述说着天地创造的神奇,见证着人事变幻的沧桑。
我所在的地方是外零丁洋,七百年前,一个叫文天祥的民族英雄从这里经过,写下了《过零丁洋》这首诗。从此,“零丁洋”这三个字儿,和文天祥紧紧地相连,即使背不下全诗,每个国人都知道这两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夜如漆,路灯如瞌睡人的眼,照着凸凹不平的古老石碑。铁人打开手机电源,我一字一字地读,远处海浪雄浑的声音传来,沧凉又寂寥,执着又有力。渐渐地,文天祥茕茕孑立的身影,穿越千年时光,在这个夜里,浮动在心头。
二十岁时,文天祥是才华横溢玉树临风的风流少年。《宋史》中记载,他“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而长目,顾盼烨然。”他又是状元出身,殿试时,一篇策论,洋洋洒洒万余字,没打草稿,一气呵成。理宗览后,亲自选拔其为进士第一。
这就是文天祥《过零丁洋》中提到的“辛苦遭逢起一经”吧?十年寒窗,为的是参加科举考试,苦读经书,为的是治国平天下。有抱负,有才华,若逢盛世,文天祥可大展身手,建功立业,成就一世英名。
据说文天祥的原名叫云孙,是科举考试中第后才改的名字。天祥——天降祥瑞。被皇帝钦点状元那一刻,文云孙的内心一定升起了万朵祥云,不管这经书读的有多么辛苦,一个“起”字化解了二十年的苦辛,不是还有多少读书人无法通过科举步入官场吗?祥云铺就的环金光大道在文天祥眼前缓缓展开。
脚踩祥云,平步青云,是每个读书人的梦想。但并非那么容易,时代、性格、机遇,多种机缘巧合,才能成就顺风顺水的一生。像苏东坡生活在盛世,因为性格才华不被世所容,也是一贬再贬。更何况,文天祥生活的是乱世是末世,混迹于官场,文天祥一路被弹劾被免职,一腔热血,终付诸东流。
起,之后就是落了!文天祥步入官场后17年的人生并不是那么顺畅,曾一度免职回乡。
再次起风云,是在他38岁的盛年。1274年,元军的铁蹄滚滚南下,朝廷令天下兵马勤王。文天祥手捧诏书,滚滚热泪,凄然落下。他联系各路豪杰,散尽家财,聚众万人,开始了抗元大业。战鼓声声响,一刀一刃,都是血路上行走的惊心动魄。
文可为相,致君尧舜,再使风俗淳。武可为将,金戈铁马,纵横沙场。中国的士大夫们啊,肩负起了太多的重任,就像孔夫子所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状元出身的文天祥挥舞起了大刀,一样书写着传奇。
然而,文天祥走的这条道,太艰难了。且不说朝廷的无能,也不说投降派的阻挠,单就层出不穷的叛徒,就让文天祥举步维艰。力量悬殊太大了,文天祥的军队四处溃散,他的妻妾子女都被抓走,唯一的儿子和老母亲死于战乱中。
从1274~1278,这4年的时光,是沙场上的奋战,是冰火中的淬炼,他在前面英勇杀敌,后方谗言倾盘而下,因此,回想起这4年,文天祥说“干戈寥落四周星”。既艰苦卓绝,又凄凉荒落,永恒的四年时光让文天祥的生命再次飞扬。
1278年的一天,文天祥正在山间坡岭上吃饭,元军气势汹汹地追来了,荒草间,坟冢前,再也无逃亡藏身之地。文天祥仰天长叹,一生抱负如滚滚东流水,他匆匆吞咽下毒药,决意以死报国。
如果这个时候文天祥死了,他只不过是那些抗元将领中牺牲的一员,很快就消失在历史的视野中,我们后世这些人也很难记起每个人的名字。然而命运没给文天祥这样的机会,上天要把百倍的考验、千倍的磨难施加在他身上,让他用实际的行动来回答孟子所提出的“舍生取义”的问题。
文天祥被捕之后,元军没有杀他,留着他还有用,就把他带到了崖山,让他写信招降张世杰。张世杰是文天祥的铁杆战友,此时正带着新立的皇帝小儿在海边飘摇。在古代忠臣心中,皇帝在,国就在。文天祥焉能做劝降这样的事儿?文天祥说,“我不能保卫父母,还叫别人判离父母,可以吗?”很显然,祖国就是文天祥的父母,爱父母的这颗心,多少年多少代流淌在中华儿女的血液里,代代相传。
我把目光又投向了石碑,看到这样的几行字:
1279年正月,文天祥随敌船经过零丁洋。但见伶仃洋上空乌云密布,海面恶浪排空,文天祥伫立船头,背后是手持兵械的元兵。他两只被镣铐锁着的手紧抓着船沿,须苒被凛冽的海风吹得乱蓬蓬的,扑入眼帘的尽是烂寮破舟,一片苍凉……一首千古不朽的诗篇《过零丁洋》从他的心底流出。
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几天,从踏上外伶仃岛的这一刻起,我就在反复吟诵这首诗。酒店的楼前刻着文天祥的塑像,也配置着这首诗。但是当我还原文天祥写诗的情境和心境时,还是悲上心头。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这是文天祥内心的真实写照。四处鏖战,四处逃亡,翻滚的海洋撞击着海边的巨石,卷起千堆雪,又碎成千万片,如同自己碎了的功业。船在海洋里浮沉,人生,不同样也在这样的浮沉之间吗?
我回头望一望铁人,说,文天祥被捕的时候和你的年龄差不多。四十多岁的男人,还是在金子般的年华,还正好是家中的顶梁柱,老母、妻儿,都是心中舍不去的牵挂啊!
文天祥当然也是普通人。生和死面前,他也纠结过。亲人是每个人心中的软肋,有多少人,可以不顾自己的生死,却无法忍受家人所受屈辱。在司马迁生活的那个时代,有一位叫李陵的将军,在家人被武帝灭了全族之后,绝了回汉之路。李陵知道自己背叛了汉朝,辜负了李家的世代英名,罪行通天,可是亲人之死又让他永远无法原谅那个叫刘彻的皇帝。于是,李陵的人生陷入了两难。这是一个无法让人选择的难题啊。
文天祥比李陵幸运一点,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在元帝国宫中为奴,过着囚徒一样的生活。他的大女儿叫柳娘,给自己的父亲写信,声声泪地倾诉了目前的生活境状。文天祥知道,退一步,家人就可团聚,永享天伦之乐。对于在监狱里已经呆了四五年的文天祥而言,这是一个诱惑,谁不渴望自由呢?何况还有老妻娇女在等待着自己。然而,暗夜里的纠结抵不过头顶那个大大的“义”字,他给自己的亲妹妹写信说:“收柳女信,痛割肠胃。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这里,于义当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可令柳女、环女做好人,爹爹管不得。泪下哽咽哽咽。”这样的书信又让我想起林觉民的《与妻书》了,纵有千万般的不舍,“气节”二字,让他无法做出另一种选择。
忽必烈被他的义节所打动,不忍心杀他,多次劝降,文天祥说:“国家亡了,我只能以死报国。倘若因为宽赦,能以道士回归故乡,他日以世俗之外的身份作为顾问,还可以。假如立即给以高官,不仅亡国的大夫不可以此求生存,而且把自己平生的全部抱负抛弃,那么任用我有什么用呢?”
文天祥发出的是普通人的声音,谁不愿意活下来呢?假设能够得以宽赦,自己又何尝愿意过这样的监狱生活?可是若要抛弃心中的道义,又怎愿意苟且偷生?文天祥完美地践行了“生与义”的选择:“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千载之后,杨开慧、林觉民、秋瑾、杨靖宇……等民族英雄,在死亡面前,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我向大海深处遥望,远处是灯塔。那红的光、绿的灯铺出一条安全的海路,供来往船只正常通行。文天祥这样的人物就像是灯塔吧,是黑暗中的光明,给困境中的人以明确的方向。当我们软弱的时候,当我们退缩的时候,这灯塔照亮着向前的路。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觉得这两句诗的标点符号应该是这样的:一问一叹。问是反问,昭示着死亡是每个人的归途。叹是决绝,展示着自己在生死之间的选择。“杀生成仁,舍身取义”说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虽然归途是必须,我们总还想延长旅途的长度,毕竟生命也只有一次啊。可是,文天祥告诉我们,有比活着更重要的,那就是一颗永恒不变的爱国心和民族气节!
在外伶仃洋这一夜,我眺望着大海,听海潮声声,看青山绵延,在海与山的永恒里,我触碰到了一颗伟大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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