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有罪,我亦有罪。”
文学早已不局限于单纯地讲故事,在已有的文学规则下讲好一个故事固然称得上优秀,而伟大的作家常能越过边界,寻找另一种叙述可能。
余华称得上是一位极会讲故事的作家,在上一篇中,已谈到这一点。余华和莫言曾是鲁迅文学院的同班同学和舍友,作为同一时期的代表作家,聚焦乡土,展现时代变迁,其作品的精神内核是相近的。不同的是:两人在表现方式上走在了极简与繁复的两极。余华的作品情节流畅,阅读快感强烈,读者接受度也相对较高,不足的是其作品内容同质化严重。而同样是描写苦难,莫言的选题则要广泛得多。
《蛙》的主题是“计划生育”,在这个框架下,即使没有读过作品,对书中的内容想必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当然,故事要怎样讲,每个作家会有各自的取舍。我想,这故事如果交给余华来讲,作品大概率会以陈鼻、王脚之类人物的视角写就。而在《蛙》中,莫言则是着眼于“蝌蚪”、“姑姑”此类的知识分子。
视角能带来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前者逃不脱余华一贯的“逆来顺受”的宿命观,后者则在这之上引发了反思和人道关怀。《蛙》中有王胆、王仁美、陈眉——“受刑者”——的悲剧;有姑姑、小狮子——“施刑者”——的忏悔;也有蝌蚪——“观刑者”——的反思。
在《檀香刑》中,有“三位一体”的说法:
“从人性的角度讲,每个人,其实都是受刑者、观刑者、施刑者三位一体。我相信当年在菜市口处决戊戌六君子时,那观刑的人山人海中,大多是可以用善良来定义的百姓。但那些刽子手,之所以要那样夸张地表演,就是为了满足这些善良的看客的需要。而那些受刑人,之所以能够那样慷慨悲歌,视死如归,其中也有为了看客而表演的成分。这样,受刑者、观刑者、施刑者,就是一种合谋的关系。”
“三位一体”同样指向了《蛙》中“他人有罪,我亦有罪”的自我评价。
姑姑不单是“施刑者”,从接生到扼杀,从受人尊敬的“送子娘娘”到遭人诅咒唾骂的“活阎罗”,姑姑同样是“受刑者”。王胆、王仁美、陈眉也不单是“受刑者”,即便“牵牛揭瓦,房倒屋塌”,也要偷着生,躲着生,他们同样也是“施刑者”。而在这场浩浩荡荡的运动中,人人都成了不作为,自顾自的“观刑者”。而悲剧就在于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了女人的肚子上,成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人人有罪,人人又无罪,人丧失掉人性,人又在渴诉人性。
而这场悲壮的“猫鼠游戏”不单是个体间的游击,不单是作用力与反作用力间的一损俱损。
结扎的男人,带环的女人,这是人与身体的抗争;原始的生殖欲望、劳动力过剩引发的粮食不足,这是人类繁衍与社会发展的冲突;多子多福、优生优育,这是传统文化与现代国家的碰撞。如果普遍性的悲剧是源于几十年,几百年乃至几千年里积蓄的矛盾的集中爆发,那么,姑姑的悲剧则是于时代附加下的一体两面的自我怀疑与否定。
姑姑是一个容器,她盛纳了人口政策的轨迹,顺承了人高尚与低下的某些品质,反映着人力所及与不可抗拒的力量。文中说,“姑姑这辈子,吃亏就吃在太听话了,太革命了,太忠心了,太认真了”。“认真”是姑姑伟岸的基石,也是其悲剧的诱因。
推广新式接生,姑姑是认真的,执行计划生育,姑姑也是认真的。接生上万婴儿,再苦再累姑姑也毫无怨言,因为迎接一个个新生命是神圣的;喝毒药不夺瓶,想上吊给根绳,即便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被人砸黑砖头,姑姑对生育政策也不曾动摇过,因为这包含了理想主义在里面,极端的手段是要绘未来宏伟的蓝图的。
姑姑最大的转变是在进入到新世纪。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随着集体经济向私有经济的转化,随着数亿农民获得了流动和就业的自由,独生子女政策在很多地方已经难以落实。农民们可以流动着生,偷着生,而富人和贪官们也以甘愿被罚款和“包二奶”等方式,公然地、随意地超计划生育,满足他们传宗接代或继承亿万家产的愿望。大概只有那些工资微薄的小公务员,依然在遵守着“独生子女”政策,他们一是不敢拿饭碗冒险,二是负担不起在攀比中日益高升的教育费用,即便让他们生二胎也不敢生。”
生育政策名存实亡,乱象横生,理想与现实的背离让姑姑心中的理想信念崩塌。从前,她与所有人为敌也不曾孤单,而此时,她才是真正疏离到了现实之外。
姑姑这个包容了一切不可调和的容器最终被现实打碎。这一时期,我们看姑姑已褪去了那种认真,反而有点玩世不恭,愤愤不平:“老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现在呢?好人无好报,坏蛋享清福!”
打了一辈子布尔乔亚,到头来还是喜欢洋学生。这种现实的反差让姑姑陷入自我怀疑和否定。手上沾满的鲜血显得毫无意义,无意义又逐渐演变成姑姑心中认定的罪孽、现世的报应:“那些讨债鬼儿们,到了他们跟我算总账的时候了”。这种忏悔和自责也引出了后来小狮子代孕,姑姑为“小狮子”(陈眉)接生的赎罪意味。
也就如蝌蚪安慰姑姑时所说:
“姑姑,那些事算不算恶事,现在还很难定论,即使是定论为恶事,也不能由你来承担责任。姑姑,你不要自责,不要内疚,您是功臣,不是罪人。如果没人来做这些事情,今日的中国,会是个什么样子,还真是不好说。”
迷茫,所有人都迷茫,姑姑是最迷茫的一个;现实,所有人都现实,姑姑是最不能接受现实的一个。若论受刑,姑姑也实在是最大的“受刑者”。
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其对莫言的评价是“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在今天,我们谈到莫言,总免不了要谈魔幻现实主义。
八十年代的中国文坛是热闹的,在经历了“思想解放”之后,“寻根文学”出现了,而这一时期,西方文学的影响力逐渐扩大,超现实主义、表现主义、存在主义、意识流...鱼贯而入。而魔幻现实主义能够在中国流行,受到作家们青睐以致模仿,一方面源于魔幻现实主义与中国文学土壤的契合度。魔幻现实主义兴盛于拉美,那里留存了大量民间传统和神话传说,马尔克斯用魔幻现实主义重构了马贡多,这本身也是基于乡土的,带有鲜明的民族特点。中华文明传承几千年,我们的民族文化同样博大璀璨,乡土间不乏民俗、传说。
我想,在那个时候,如果说西方的各种文学流派传入给人以惊叹,那么魔幻现实主义在拉美引起的“文学爆炸”带来的更多的是震惊。同样处于第三世界,同样是多灾多难,同样是寻求文化认同,同样是要找回在国际上的缺位。而在这一点上,莫言是做了贡献的。莫言真正借鉴到了魔幻现实手法,当然除此以外,莫言的作品里更有福克纳的影子,重要的是,莫言在这些影响中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在对高密东北乡的构造中,莫言真正创造了属于本民族特色的作品。
魔幻现实主义的落脚点仍是现实,魔幻是描述现实的手法,在《蛙》中,这一手法多体现在作品的后半部分。魔幻现实主义只是看待现实的一种视角,而这种视角同样是一种私见。
如阎连科说:
“现在很多新闻比文学作品更荒诞、更魔幻,作家都不敢这么写,但是现实却发生了。”
魔幻现实主义本心上或许是对现实描述的退现,但在表达效果上无疑又是超前的,而无论多么有才华的作家,都不可能脱离自己的生活来写作。马尔克斯在接受采访时曾多次表示自己是个现实主义作家。为理解这一说法,不妨引入魔幻现实主义的鼻祖,阿斯图里亚斯的一段话作为这一部分的结语。在后期的书评里,将陆续写到马尔克斯,福克纳,届时也会比照相关作品来论述这一点。
“在欧洲人看来,我们的小说显得不合逻辑或者脱离常规。并非是这些作品追求骇人听闻的效果,只是我们经历的事实在骇人听闻。整块整块的大陆被大海淹没,争取独立的种族遭到阉割,“新大陆”裂成碎片。作为拉美文学产生的背景,这一切太悲惨了。而我们却要以此为依据塑造出充满希望(不是代表失败)的人物。这种不健全的人物屡屡出现在我们的诗歌当中。欧洲的冲突是有条不紊的、充满人情味的;我们生活的世界与此不同,我们的冲突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一直是灾难性的。”
中国漫长的历史中,细看之下,大多时间是不幸的,而从时间轴的广义上看,无疑又是磅礴的史诗。描述苦难不是要沉溺于苦难,反思时代不是要否定时代,在这场民族自救的运动中,我们付出了巨大代价,但同时,也理应看到取得的成绩。
在这一点上,《蛙》中也给出了相应的评价:
“历史是只看结果而忽略手段的,就像人们只看到中国的万里长城、埃及的金字塔等许多伟大建筑,而看不到这些建筑下面的累累白骨。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中国人用一种极端的方式终于控制了人口暴增的局面。实事求是地说,这不仅仅是为了中国自身的发展,也是为全人类作出贡献。从这点来说,西方人对中国计划生育的批评,是有失公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