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从厨房急忙出来。看到老杨来了,打了一声招呼:“老杨你来了,”便坐在饭桌前,拿起筷子递给老杨。他看了看莲,低下头看着筷子。栓子招呼到:“不必客气,老熟人了。”老杨将帽子从提兜里拿出来,递到勤的手上。勤高兴地戴上帽子。连忙说:“谢谢干爹。”莲还插了一句话:“你真有眼光,帽子挺合适。”栓子说:“不说了,快吃菜。”
莲将切好的枣糕,递到老杨的手里并说:“快吃吧,做得不好,见怪了。”栓子自豪地说:“老婆真行,为这个家操持,你辛苦了。”在欢聚一堂的生日宴上,数勤最开心,有娘的孩子像块宝。
这时,栓子进房取了一瓶西凰酒,先给老杨斟上酒,随后给自己斟上一杯酒。栓子准备给莲斟酒时,莲竭力阻拦,“我不敢喝酒。一喝便上头。”栓子与老杨连碰三杯,然后想起给勤没斟酒,栓子给儿子斟了一杯酒说:“你慢慢喝,今天是你生日,大家为你干杯。”勤喝了口酒站起来,端起了酒杯瓶子,先给干爹勘上酒,又给爹斟上一杯,三人端起酒杯不约而同地说:“干杯。”老杨喝得有点兴奋,看着栓子说:“这多年来,多亏你和队干部及老乡们的关照,我老杨才能过得不愁吃穿的平淡生活。”
老杨接过酒瓶,分别给三人斟上酒,老杨在兴奋中连碰三杯。栓子也喝得有点眩晕,他猛得抬起头,从老杨的眼睛看岀了秘端。巷道人议论的闲言碎语也传入自己的耳朵,他没有将闲话放在心上。他今天趁着酒劲,只觉得热血沸腾,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対着老杨大声骂了一句:“老杨你'禽兽不如的东西,你快滚开。”这一骂声,惊动了饭桌边的人。老杨与莲顿时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来收拾这一残局。
老杨十几年的秘密,在此地像炸弹一样四处乱飞,不可收场。莲满脸通红,心里乱跳,快速地收拾饭桌上碗碟。勤也被眼前一幕震惊地不知所措,默默坐在房前发懵。
老杨看阵势不妙,拿起外衣立刻离开。一场欢乐的生日宴,在不愉快中离散。埋藏在栓子心底的不愉快,今天借酒发出来。栓子不知道这一肚子火发出来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老杨的感觉这件事暴露是早晚的事。自那次从栓子门前碰上了吴二妈,他的心一直吊在嗓子眼上。吴二妈是典型的农村的长舌妇。她会扬遍,知底和不知底的风流韵亊,当成茶前饭后的笑料。老杨心里一直发毛,栓子的大怒早在自己的预料之中。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老杨,这件事当着勤的面被栓子揭穿,他已经无地自容了。他活着唯一的希望,在此时已完全被击溃。
老杨回到自己的房屋里,已经瘫困无力,他一躺下便大病一场。大清早,门前几十头羊也没有人放。羊在圈里不停地乱叫着,不安分的羊,用头撞击着圈门。老杨的病很快被人知道,勤亲自告诉了生产队的队长老赵。老赵当天派了一人,临时替老杨放羊。随后经队上干部的再三商量,决定由勤来接管羊群放养任务。勤接过羊鞭成为一名,名符其实的羊倌。
老杨的心病,一天比一天重。老杨的饭,由队上的老乡挨家挨户地轮流管,做好亲手送到老杨的房里。老杨的屋内又黑又难闻,轮到年轻的人家不愿意去送,饭做好让勤去送。老杨是村子里唯一的五保户,他的口粮是队上直接供给,村里的人不亲自来到他的房间,也难以知道他生活的状况。十几平米的房间,地上的杂物堆放满了。黑黑的房间,即使白天,光线也很暗。老杨因为冬天怕冷的缘故,将唯一的一扇小窗户也用砖砌上了,夏天也没功夫拆掉。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这如黑地窑里一样生活。
连日来,农户亲自端来饭,他连一筷子都没有动,他只是看看,一点食欲都没有了。勤也抽空来看干爹,他看到干爹已经整整消瘦了一大圈。勤劝解了多少遍,让干爹要吃饭,但干爹一句也听不进去,还是老样子,睡在那也不看他一眼。勤连日里心上愁成一团,反而感觉自己是干爹的祸端,让干爹病得越来越重。又过了一、两天,大清早,村上名叫山要的小伙子去饲养室门前井里打水,突然发现井边有一只鞋。他感觉事情不妙,大声喊道:“有人跳井了。”不一会儿,各巷道里的农民纷纷来到饲养室门前,老杨跳井了。是村上饲养员老发将老杨打捞上来。老杨身上一线不挂。人们纷纷议论:“老杨太可怜,身上瘦得皮包骨头,虽有吃有喝,他太孤独了。”
老杨用门前这口井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就是老杨与命运抗争的结果。他的命运是悲惨的。老杨扔下了这一群羊,到自己的理想家园去了。他永远不用在给这一群羊操心了。
但村子里议论纷纷。有人说:“前几个月,羊群中丢了几只羊,有人问过老杨,老杨也不知道。是邻村有人半夜将羊偷走的。也有人怀疑是老杨与贼一起干的。”对老杨来说,队里丢了羊,与他有责任。老杨无法赔上丢羊的损失,为这件事结束生命的。
只有栓子知道老杨的死因,他为老杨的死而痛心。老杨的死,成为人们心中的一个谜团。莲知道后,先是受惊,后是悲伤。勤知道干爹死后,痛哭了三天三夜,他知道,从此再也见不到干爹了。
莲看到勤痛苦悲伤的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反而更加的痛苦。连日来,看不见栓子的好脸色,他满脸发青,苦不堪言。栓子看见眼前这俩人,恨不得从自己眼中消失。他感觉这么多年为家是白白付出。他的痛苦和失望。一切都在沉默中暴发。他被爱妻欺骗了,他被朋友欺骗了。他是一个完全无能、无知、无容颜的人,他恨不得立刻撞墙,结束他五十五年短暂而悲催的生命。他感觉老杨用这种方式结束生命,是一种对自己的惩罚。他对妻子的忠贞不俞,可是他们为什么都用卑鄙的手段,来强加于他。为什么?为什么?几天来栓子躺在炕上,那里也不去,只听见唉声叹气的声音。
莲打起精神,照顾这一老一少的两个男人,在无奈中尽着自己的一份力量。她不能倒下,她成为这个家崩溃前的一线希望。她努力在挣扎,她靠自己仅存而单薄的力量,唤醒孩子,唤醒丈夫,她得付出多大的努力呀。她一点也搞不明白,她在无奈中挺起身子骨,为他们烧开水做饭,用心去感化,她让栓子喝一口,吃一口不断地劝解,不断地磨牙涮嘴。直到第七天,栓子在她的不断地说服下,开始从炕上爬起来了,按时吃药,喝水正常吃饭,莲心里的疙瘩,一下子解开了。看到栓子对自己愿谅,她也不知道说了多少个对不起,我错了。连续几天已成为莲解除困惑的口头禅。只要能得到栓子的饶恕。
栓子身体终于得到了恢复,也能去队上出工干活了。自老杨死后,他在死亡的边沿徘徊了多少天。他不是一头撞南墙不回的倔驴。他是一个能曲能伸的大男人。他深知男人做亊不能像一个小女人任性。他还要为家再多点担挡。为了眼前这个孩子,多尽自己的一份力量。他看着勤,孩子是无辜者,孩子是生命的独立体,他不应该为生命的对错买单。不能让父母的无情,毁掉一个孩子做人的信念。让勤在有限的生命中,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栓子与勤有一段时间没有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工分挣不上。到夏收秋收分粮时就傻眼了,粮食不够吃。又没有现钱,生活便成了大问题。
栓子每天带着勤,听到铃声按时与社员们一起出发,扛起锄头去河滩五百八步地里,锄黑豆。社员们来到护堤坝上,勤看到庄稼长势喜人,因今年雨水及时,庄稼比往年都要好,黑豆绿油油,已经没过膝盖。社员们干劲十足,一人挨着一个人锄,每个人把握一肩宽度,二十几位社员鼓足了干劲,迈力向前锄着,像一个马拉松的队伍。人们望着蓝蓝的天空,要质量还是速度,大家一个劲向前冲。栓子性格慢,他处在队伍的中游,经他锄过的草地里干净,脚下的土地均匀。勤因参加生产队劳动不到一年的时间,年龄小,胳膊臂力软,锄上二、三十米,感觉胳膊很困。勤落在这支队伍的未尾。但他也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干活蛮劲。他坚信只要不松懈,不放弃,一直不停歇,就能慢慢追上这支队伍。勤已经追上这亩地长的中游人,社员们中干活能力强的那帮人,已经快到地头了,他们已经在地头歇息了。勤迈力追赶不停歇,终于到了地头。勤抬起头望着社员们,个个满头大汗。三亩多的地经过二十几名社员齐心协力,用了一下午已锄完。太阳快落山了,社员们扛着锄头赶回家。
莲在家收拾院子,静下心糊思乱想。自老杨走后,转眼快百日了。在这段时间里,栓子也打过她,骂过她。目前一切都处于平静中,老杨在人们闲谈中已经淡忘。可在莲的心里,这一生都难以抹去他的身影。老杨是这世上最爱自己的男人,他的死来得太突然。栓子将自己的私愤发泄了,老杨经受不住爱恨情场,不在这场情场上暴发,便在这情场上死亡。他用死了却一生的遗憾。他爱过,他恨过。他是逃荒“集散地”地上三百多户人当中,唯一受生产队保护的“五保户,”他活着有人养,死了有人葬,老杨投井身亡,成为大家心底永远无法揭开的秘密。
又是一年的六月天。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大地如蒸笼一般。烤得玉米弯下了腰,烤得西瓜叶卷起来,只有麦子在暴晒中颗粒饱满,金灿灿的麦浪随风起舞,一浪高过一浪。转眼夏收的时间已到,社员们头顶烈日,人人脖子上搭上一条白色毛巾。老赵站在地头向社员们发号司令:“必须在三天时间内,将麦子割倒,捆扎好,全部拉到队上的大场里,抢时间一定把这几十亩麦子拿下,大家能不能做到?”社员们异日同声地回答:“按时完成任务。”社员迅速投入到收割的队伍中去,你追我赶,挥舞镰刀,大家热火朝天齐心协力,一鼓作气,三十几亩的麦子全部放倒,紧接着将自己割倒的麦子,捆扎起来。勤也加入这支队伍,虽然速度跟不上,但使出了自己的全部力量。经过夏收季节的锻炼,他在劳动中不断成长。
社员们总动员,将生产队上三十几亩麦子,经过三天夏收人拉肩扛,全部收拾到大场,准备用碌碡碾麦。生产队长老赵又派新活了。最近他看到玉米被太阳烤得弯下腰,老赵动员大家,肩挑手提,用黄河水来浇灌玉米。“天大旱,人大干。”这是当时生产队干部提岀最响亮的口号。任务繁重,时间紧迫,抢救玉米苗,要大家抓住这一时机。错过了最佳时间,一切都前功尽弃。在老赵的带领下,社员们个个生龙活虎,鼓足干劲。勤的皮肤在几天劳动中,被太阳晒得黑油亮。勤变成了非洲人。勤在劳动中锻炼地四肢有力,吃苦耐劳,经常受到队长的表扬,号召青年人要向勤学习。他默默无闻,勤劳踏实,是队上最有能力的后生。
莲在家中,吃过饭,天气热,她感觉浑身无力,困乏地躺下了。在梦中她看见了老杨,老杨盖了几间新房,站在大门口,对着自己不停地笑。远远望去,用新砖砌成了断线的新路。她看到老杨已回到青年时,春风满面,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他像脱了俗,到世外桃源里生活。莲看到时十分地惊讶,她向老杨打招呼,但始终发不出声音。她被自己声音在睡梦中惊醒,醒后心跳加速,吓得她直冒冷汗。躺在炕上胡思乱想,她挣扎地爬起来。扶着炕沿穿上前几天赶成的一双新鞋。刚走了两、三步,下身突然大岀血,昏倒在血泊中。当栓子与勤干活回到家时,莲已经浑身僵硬,嘴唇发青,面色苍白。她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机。她的死因经过村医生检查确诊,是肿瘤破裂引起的大岀血而致死。
勤看到娘临走的这一惨状,哭得死去活来,巷里刘英大婶看勤可怜,将勤扶起劝解他不要太伤心了。他怨恨自己在娘死前,没有守候在娘身边,没有及时抢救娘。娘走得太突然了。在这段时间里,勤知道娘总在忍受痛苦,疼了便吃几颗止疼药,很少对爹和自己说岀她身体的疼痛和不适。她一直强忍着,值到最后。
栓子在痛苦中,沉默无语。合家庄人分别前来祭典,有人出人,有钱出钱,乡亲们为莲做了花圈,还有会缝纫机的巧珠媳妇,为莲赶制寿衣。队长派上几个青壮小伙及有眼力的木工王超,去集市上买棺材。大队的干部为莲送来了挽幛。
合家庄最大的特点,只要谁家有婚丧嫁娶之事,全庄人齐动员,不论谁家有事,像自己家的事一样对待,毫不懈怠,鼎力相助。三天后,勤和焕披麻带孝,和社员们一起将莲埋在离老杨不远处的地方。两座新坟遥相呼应,又成为村子里议论的热门话题。
勤感伤地想到,自己现在是一个没娘的孩子,有什么知热知冷的话无处诉说。在他刚懂事之时,他便知道人老了都要死,病了也可能死。村里的老人每年都要送走几个。但万万没想到这个不幸,接二连三的降到自己头上。干爹的非正常死亡,娘大病死亡,为什么相隔不到半年的时间,他们先后离开自己,都是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他们的死对他来说,像剜出他心头肉一样。他难过,痛不欲生。他感知生命的脆弱,死亡随时可降临。他想着想着,心里有几份后怕,这种念头随之戛然而止。
焕嫁出去,第二年就有了自己的孩子。又要做一大家子人的饭,又要带孩子,半年多才能来娘家一次,她痛苦的是娘在时,没能看上娘最后一面,只顾了自己家的日子。回娘家没娘了,照顾爹与弟弟也无能为力。这也是失去娘内心最大的愧疚。
栓子看到莲突然离去,他也曾后悔没有去县医院为莲检查疾病,一天只顾忙得干活,挣工分。责怪自己粗心大意了。莲一走他的半个天塌陷了。他干起活来,一点力气都没有。他的精神支柱完全倒塌了。栓子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他无法走出失去莲的悲伤。他设法调节自己的身体状况,但无伦怎么做,都无能为力。栓子在想为这可怜的孩子着想,为孩子支撑起一片蓝天,勤也是他自己唯一的精神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