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妍芷瓶,硝烟定天命…"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清亮甜美,仔细听来少了点戏腔成熟的技巧,多了点青涩却也随性恣意。成功吸引了"路过"的他。拿着酒壶,大摇大摆走进戏院内院。由于正是戏院开场的时候,内院倒是无人,桃花树毫无规则的种植在内院,树枝交错桃花压枝,彰显着主人家不甚打理它们。落英缤纷深处,竟是一红衣少女,眉心朱砂轻点,一双桃花眼风情无限,白如玉脂,指尖轻翘,素手轻抚,勾起兰花指,红唇轻启。
他一时看呆,竟觉得是仙女下凡,回神便到"举步如和风拂柳,启齿似燕语呢喃。"
明明是低喃,只一点点响声,却打扰了伊人。少女看清来人,竟无惊讶之色,只是莲步轻移带起一阵空气中桃香浮动。她将手在他面前一摊,他愣了愣,不明所以。少女勾起唇角,以袖遮面。他突然觉得怀中一轻,抬头便见少女轻巧的坐在桃树上,手里拿着的正是他的酒壶。
"你这人,好生无理,竟然跑到内院中来。"少女板着俏脸,只是那娇俏的声音一点威严都没有。他微微一笑,行礼"不如把这酒赠与姑娘,权当赔罪。""算你懂事。"少女得意洋洋的样子着实有趣,他笑着"在下玄诩,敢问姑娘芳名。"
"桃汐"姑娘答的快,竟被他一眼望去,羞红了脸,自觉丢脸梗着脖子嘴硬到"你为何在这里?"
"邻家儿郎。"他回答的飞速,后又觉得不妥,慢吞吞加上一句"路过此地。"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只得飞速跑开,连轻功都不自觉的用上了。似是身后姑娘娇娇俏俏的声音比之洪水猛兽还要恐怖。
远远听见姑娘说"醉鬼见过不少,大摇大摆的路过别人家内院,今个头次见。"
没回头,他都可以想象到少女恣意笑开的模样。
贰
再见时竟是在梨园戏台上,他包下了整个梨园,只为了让台柱子教他唱念。他正在空荡的戏台上来回踱步揣度戏文情感,一遍遍吊嗓子,仍然觉得不够满意。却猛地被一阵娇笑打断。
"某不是个呆子?"他一抬头便看见桃汐坐在堂中央的桌子上,晃动着两条腿。
之后的日子,梨园好多天不开门做生意,却时时听见里面传来戏文之声,从一开始的声色粗狂到后来越发柔厚,自有一番风流之意。
梨园众人总看到的景象,要么是台柱子指导着一个黑衣少年一个红衣少女,不厌其烦。要么是黑衣少年勤奋的练习,红衣少女娇娇笑着,一会儿戳戳少年的手掌,一会儿摘下少年腰间的玉佩,对着光看着通透的玉色发呆,总不肯好好练习的。
玄诩这些天总是憋着一口气,这桃汐明明不是第一次见他,但再见却将他当成陌生人,虽随意亲近自在些。但是明知你名字还每天被叫做公子的感觉真的很不舒服啊。
终于,碰巧台柱子去相府参加相爷的寿宴,只剩下他和她在梨园,他磨磨蹭蹭的凑到她旁边,有着犹豫的开口“不知姑娘可记得我?”“这玉佩…”却正好打断桃汐落在玉佩图案上探究的目光。转而看向他。
他因为紧张竟然急出了一身汗,却不想桃汐听后,不肯说话,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烈日下,黑衣少年一向稳重的脸上多了些抓耳挠腮的有趣模样。红衣少女突然噗的一声笑开了,“自是见过。”桃汐强自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连声音都带了几分认真的意味。还没等玄诩松口气,竟自又言“自是见过一位喜欢偷看的浪荡诗人。”少女甜糯的尾音上翘,引来空气阵阵波动,透露着少女愉悦的心情。玄诩偏头去看,便见她笑的如同偷腥的猫一样。
玄诩低头想了想,正当桃汐想要说他是个呆瓜的时候,抬起头很认真的对桃汐说“我不是诗人,我是一个江湖剑客。”被这样认真的凝望着,桃汐似乎觉得能看见玄诩褐色的眼眸中的星辰。回过神想要反驳却先一步红了脸,只得强自嘴硬道“不知你剑术如何呢!”这次没有桃汐预想到的呆愣的木头样,玄诩语气诚恳的说“不怎么样,只会逃跑。”桃汐诧异的向他脸上看去,却看到他一脸的坏笑带着点小小的痞气。“什么人嘛!”桃汐跺跺脚,犹自转身离去,却在门堂处回首把青梅轻嗅,眼里却是满满少年郎。
叁
“你来了,快走快走”玄诩一愣,不明所以,只得凭着桃汐拉着跑出梨园,“我和你说,张记的蟹黄包超级好吃,我们的赶紧去排队…”桃汐一边跑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话,他紧跟着她的脚步,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压不住唇边的弧度,小心翼翼的回握了一下,又迅速别过脸。而桃汐的注意力全在蟹黄包上,他即在心里松了口气又隐隐失落。
那天终是没有吃上张记的蟹黄包,因为突然出现的黑衣人,玄诩抱起桃汐,几个飞跃踏上屋顶。“哇,我在飞,轻功欸,好棒”桃汐绕着玄诩转圈圈,好奇的打量着他。玄诩有着无奈的看着她,一对剑眉却深深拧起。
桃汐发现玄诩好像有什么事瞒着她,问也不说,甚至越发奇怪了,就连平日最喜欢的戏文也不看了。甚至不让桃汐出门,脸色一天比一天沉。
不不不,奇怪的除了玄诩还有周围的人,桃汐总觉得自己被别人盯着,夜间也总迷迷糊糊的听见院中异响。也许是错觉吧,她这样安慰自己。
“桃汐,我要走了。”
对面吃的欢快的红衣少女瞬间抬头看他,脸上一一转过迷茫,失落,伤心后又复归平静“好,路上小心。”桃汐淡淡的答道,只是看着玄诩买回来的蟹黄包再无食欲。
玄诩第二天早上便走了,走之前看着桃汐硬是没说出一句话,欲言就止看的桃汐在心里又封上一层厚厚的失望。
梨园不会因为少了一个人而失去热闹,但是桃汐的笑容却一天天变少,为了让她开心,台柱子让人把桃花林都整理了一番,种了些许杏树。
桃汐不知道的,除了玄诩的身份,来处。还有归处,他什么也不肯和她说,她却上了心。
其实桃汐不知道的还有很多,比如某个呆瓜在走前那一夜站在她的屋外整整一夜,为卿风露立中宵,清晨的露湿透了他玄色的衣袍。玄诩暗自庆幸桃汐没有看他,这样就不会发现衣袍上的暗色,也许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肆
桃汐万万没有想到下次见他,竟是刀剑相向。
也料想不到他竟然是当朝二皇子,民间声望极高的二皇子。更想不到他们是站在两个对立面。“桃汐,你果然是南王爷的人。”她看着他平静的样子,甚至想问所有的相遇是不是都是一场他精心设好的局。是了,被称作才艳绝绝的二皇子,怎会有空去一个小小的梨园,还一待就是半月有余,她竟只当他是喜欢戏文的浪荡江湖游客。瞬间酸涩涌上心间,“我倒不知我这梨园竟然可以引得二皇子屈尊,真是蓬荜生辉。”冷冷的待着嘲讽的话说完,桃汐无心恋战,转身便离开,守卫森严的玄王府竟然无一人拦她,想必是听了吩咐。
“禀告少主,我们安插在宫中的眼线已经尽数被拔除。真是欺人太甚。”桃汐冷冷的看着梨园台柱子。抬抬手,做了个随他去办的手势。“复国有意义吗?”长久的沉默后桃汐开口说了一句话,转身离开了。
她深深地蹲下去抱住自己,却冷不防看见床底的小檀木盒子,她颤抖着打开盒子,纸上铁画银钩是他的字迹,曾写的那些有着笨拙却深情的信,深情?呵,怕是一个又一个的圈套。桃汐这样想着,突然看见小盒子下方有一点点干的泥土。似是想到什么,突然跑出去。
台柱子回来时,便看到桃汐坐在花园里神情茫然,素来白皙的手上泥土还隐隐透着血迹。“小汐…”他焦急开口“师兄,你说人为什么会变呢?”桃汐看了他一眼,轻声说了一句,像是问他也像是问自己。他没有回答,“来人,好好照顾少主。”却下了一个变相囚禁的命令。
伍
桃汐很安静的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好吃好喝好睡,都不知今夕何年。她却有更多的时间去想曾经逃避的事情。玄诩说的对也不对,与其说她是南王爷的人不如说南王爷是她的人,还有梨园,宫中暗线,通通都是她的人,两代恩怨,复国是她的重任,可是她却一直逃避这样的责任。总想安安稳稳的生活,也许有她这种不着调的少主,真的是手下的不幸。
台柱子是她的师兄,从小和一起长大,她还记得他经常给她买蟹黄包。
是了,师兄算计他,他算计师兄,他们却都算计了她。他的出现,什么喜欢唱戏不过是接近师兄的借口。少女心事,一向冷淡的师兄提议带他去吃蟹黄包不过是暗杀的节奏。以及她的房间也只有师兄随意进出而不被发现。还有花园里消失的信,甚至还有更多……比如那场暗杀以及那片桃花林。
她发现他的身份应该说比他想的要早,比如那枚御龙在天的玉佩,比如那话语间的试探。她只是顺水推舟,这世间王朝更迭不过是一己私欲,而受苦的终是百姓。他会是一代明君,她相信。但是却终究不是她的良人。
再见到玄诩已经是半月之后,她没有问及师兄等人,也没有问及二皇子如今的太子殿下,甚至连一点愤恨都看不出。可是她越是这样,玄诩越是觉得忐忑,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知道她聪慧非常。他不能说他早就知道她是前朝遗孤,故意接近她,也不能说他虽然隐瞒身份但是从未骗她,他真的喜爱戏文也真的很想做一个江湖剑客,只可惜生于其位,当做其事。他不能对她说,他步步为营,先与她师兄联手,除掉自立为王的南王爷,那天也是故意讥讽她,还有那些书信都是引诱他师兄上钩的谋划,甚至将计就计的拔除了她在宫中的眼线,还有那些跟在她身旁的眼线,夜间的试探。他以为他做的是利万民保国之安定,但是遇见她是意外也是定数,他知她要的不过是诗酒话茶岁月静好,只可惜他们中间夹了太多的阴谋阳谋,心机算计,一切结束他也没了可以站在她身旁的权利。他其实很想告诉她,尽管一切都是假的,但是他爱她是真的。只可惜看见她平静的目光,他就没了勇气。
六
庆历七年,人人皆知,二皇子继位改国号为熹,庆熹年六月,新皇迎娶前朝遗孤桃汐公主,帝后和睦。
年轻的新皇有些疲色,按了按太阳穴,转头看向皇后,半响说了句“你不是她。”
皇后有些微怔,随即笑开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就算再高明的易容术也模仿不出她的颜色。
皇后以为他会问及桃汐在哪里,等了半响却只有新皇走到外间的脚步声。玄诩想起前几天,桃汐突然恢复了生气,笑意盈盈,就像那年他第一次见她。他差点以为那是梦,颤声问她“你不怪我了吗?”“你看着粥,里面有薏仁,红豆,百合,不同性质放在一起却分外香甜,若是仁君,谁做又有什么不同呢。”她要他娶她,一来平息前朝党人二来使朝堂和睦。他也知这是最好的方法,却很想问她,她眼里就只有稳定时局,外定国安邦,那么她有没有半分属于自己的欢喜,有没有半分…心悦他?却觉来日方长,未曾问出,而现在,她竟然李代桃僵,他怕是没有机会问到了。
新皇登基,减免三年赋税,又大改科举制度能者居之,甚至前朝党羽有才者居上位,还整修了各地道路和驿站。他想,如果她寄情山水,游乐四方,他就给她创造一个太平盛世。鱼传尺素,驿寄梅花,修了那么多驿站,只想有没有一天她想起他,给他报个平安,甚好。
“当今帝后甚是恩爱,据说是少年情谊。”茶馆里说书人的话,句句入耳,蒙着面纱的少女一口将茶饮尽,慢慢踱步出门步入夜色中,似是与前尘一刀两断。
据史官记载新皇登基,便进行了大规模的朝政改革。先是减免赋税,鼓励农业生产;然后大改科举制度,能者居之,使得前朝党羽有才者高居上位。这场轰轰烈烈的改革持续了数月有余,新旧两朝人才尽数消化完毕,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正当百姓传颂新皇功绩时,宫中却突然传出消息,言新皇驾崩,由亲王继位。百姓皆缟素三月,举国悲痛。
柒
桃汐红着眼跪坐在梨园戏台上,不见台前戏子衣,却见台上冢和衣。今日是他头七的日子,也是她为他守候的最后一天。明天,她就要去陪伴他了。
谁曾想,这早已荒废的梨园突然传来一声吆喝,接着便是一声响亮的醒木声。正当桃汐诧异之时,一身着玄色大褂、腰悬寸许醒木,手摇扇、背负剑的少年郎出现在她的眼前。
“姑娘,可否想听听先皇玄诩的野史秘闻?”
听得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她还未曾将冷漠的面具挂上,泪水便不争气的流淌下来。还没等她作何反应,那少年郎便闪身到她的面前,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傻瓜,你就这么不负责任的走了,扔给我一个我不喜欢的女人,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桃汐定了定神后却是一把推开了少年,冷静道:“不知小女子与公子有何交集?方一见面便动手动脚,怕是不合规矩。”
少年郎愣了愣,旋即展颜一笑,回道:“姑娘不如听小生说书一段如何?”他也不等桃汐作答,手中木扇一展,将经年往事娓娓道来。
……
他想就算他修了再多的道路,再多的驿站。也解不了他对她的想念,那不如找到她,毕竟人生短暂,上半生他保国定邦,下半生他只想守护他唯一的江山——她。
“又是一年春分日,桃花满园醉佳人。却问佳人因何醉,已醉桃兮君当归。却说这佳人可否盼得良人归,且听小生我下回分说。”
夕阳落山,人影散去,说书少年收了摊位,也不管旁人意犹未尽的挽留声,回到家中伴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