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站跨年晚会,各色节目登场。
最亮眼的,我觉得是:黄潇舞团用现代舞蹈,来了个《西游·问心》。
《云宫迅音》的音乐响起,白衣舞服的悟空凌空登场,腾挪翻转在舞台驾雾腾云,再抬手那个招牌的“手搭凉棚”——谁小时候,没在自家桌子上蹦跶,学孙大圣登高远望呢?
然后是盘丝洞。“娇脸红霞衬,朱唇绛脂匀,蛾眉横月小,蝉鬓迭云新”。好大圣,现身闯妖洞,却被蛛丝捆住,险些法力走脱。缠斗罢,见猴王震力显神威,诸怪退散——哎,谁小时候,没想过“蜘蛛精姐姐们都挺好看”呢?
三打白骨魔,谁都记得那份委屈;真假美猴王,同样装束的红衣猴王与白衣猴王斗法,正所谓二心搅乱大乾坤一体难修真寂灭。
最后当然是猴王个人秀,《通天大道宽又阔》的音乐,嗯,青回了,又回到暑假里吃西瓜追《西游记》的日子了。
所有我们熟悉的故事,一再重演,不会厌倦。猴子三山五岳天上地下地翻,怎么都帅气。
就像黄潇自己说的,那个时候的西游记,在他们眼里真是怎么播也播不完,怎么看都看不够,不知道的以为拍了好几百集,却原来只短短25集。
为什么悟空这么多年被各种各样的形式重新演绎。影视剧,歌曲,游戏,乃至街舞呢?
为什么我们总对这个猴子,这个斗战胜佛,这个齐天大圣,有着无限期许呢?
以及,虽然猴子不知道几千几百岁了,但大家仿佛都认可,孙悟空还是个少年——没谁会说“大圣老当益壮”?虽然他比自己的师父,年纪大多了?
好像只要提到下面这个场面,谁都会热血沸腾:
好猴王,出得八卦炉,亮出七七四十九日炼定火眼金睛,推倒老君,翻出三十三天兜率宫;奔到灵霄宝殿,舞一万三千五百斤定海神珍铁,变作万万千千,打得诸天神灵惊怕;玉皇大帝滚倒龙书案下,大叫:
“快请如来佛祖!”
——这是1986版《西游记》里,孙悟空的威风。古往今来,人间天上,这般颠倒打滚儿的闹天宫,豪迈浪漫至矣尽矣,蔑以加矣。
所以读者们看后来西天取经,都觉得有些憋屈:
大圣闹天宫纵横无忌,玉帝颤巍巍滚落尘埃。怎么五百年后,西去万里,遇到诸位菩萨的宠物,什么狮子大象,什么狗熊青牛,大圣都要抓耳挠腮呢?若不是怪物们不约而同,要“一起抓住了蒸来吃”,凑个扣肉拼盘,取经四人组早覆灭许多次了——大圣怎么打不过他们了呢?
我们当然可以扯出许多阴谋论。比如大圣在山下压着时,其他妖怪在勤练武艺;比如天庭诸位自扫门前雪,大圣闹天宫时只看热闹;甚至可以说,玉帝并不是真奈何不了大圣,只是留着他当个反对派在野党,显得自己也不是一言堂……
然而,稍微看看原著,便会发现:
在《西游记》原著里,大圣的威风,与之后的各类电视改编比,其实是打过折扣的。
《西游记》原著里,孙猴子先是欺负了龙王和地府,二位上天去告状;玉帝招安了猴子,让他当弼马温,猴子不悦,反出去了;托塔李天王带儿子哪吒和巨灵神去征缴,未遂;玉帝招安了悟空,封了大圣的虚衔;大圣仗着法力,偷了桃子、骗了赤脚大仙、喝醉酒把金丹当豆子吃了,再出门去。
于是玉帝派十万天兵围住,二次征缴,好比是《水浒》里,高太尉带兵去讨伐水泊梁山。末了请到二郎神,捉住了大圣,凯旋收工。老君想把大圣来炭烤了,不料猴子不怕烤,跳出来了。这里是关键细节:大圣当日,一路打到灵霄宝殿前,被王灵官和三十六员雷将围住。然后佛祖来翻手掌了。
换言之,大圣两次闹天宫,一次是飞贼盗丹,仿佛锦毛鼠白玉堂;一次是越狱发威,让天宫诸位围不下。核心主题,是“擒他不下、打他不死、近他不得”。
但要像电视剧里那样,闯进灵霄宝殿、打得玉帝滚倒桌案下,大圣却也没这样的实力。
这就可以解释了:为什么书里面,西游途中,大圣也不能把诸位下凡的宠物与公务员随意殴打?
因为在书里,他最威风的时候,也只是让大家奈何他不得,并不真能为所欲为。
于是问题来了:
为什么大家都愿意接受“悟空就是天下无敌打遍天下无敌手”这个逻辑呢?
整体而言,大圣是个灵活油滑难以制服的自由主义者,并不是横推纵碾当者辟易的霸王猛将。
在《西游记》里,孙悟空这个存在,好在其多变,他整个儿,是个美丽的玩笑:一个猴子,学了法术,就可以欺负龙王、喝令阎王、当大圣、偷蟠桃、吃金丹,把仙人们耍得团团转;西游途中,他可以去偷人参果,可以为朱紫国王治病,可以在车迟国求雨,可以变为童男童女去戏耍金鱼怪,可以钻进铁扇公主和狮子精的肚子里,可以让乌鸡国王起死回生。他的特色,不是无敌,而是多变与有趣。这好比堂吉诃德破除一切骑士小说,好比周星驰在《九品芝麻官》里让包龙星在妓院里学吵架就能纵横官场,好比韦小宝可以靠各类狡猾小聪明决定康熙朝历史大事似的,是一次美好的颠覆与解构。
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又很乐意相信,“孙悟空就是能打”。
人民热爱传颂的,都是逆天战神:是项羽破釜沉舟战秦国,垓下面对十面埋伏,这样的故事。所以,没有这样的故事,人民也要编一些。史书说赵云在当阳长坂保护了阿斗,罗贯中就敢编出百万军中七进七出;史书说李存孝突阵骁勇,五代残唐评书就敢说李存孝带十八骑平了长安;史书里只说李渊有儿子李玄霸早死,评书就编出他锤震四明山,能把一百八十万响马打得剩六十二万,活像原子弹。
更何况是孙悟空呢?
好大圣,脚着藕丝步云履,身披锁子黄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手持定海神珍铁,十万天兵擒他不下。
这般逆天的英雄,古往今来,独一无二,古希腊赫拉克勒斯和普罗米修斯也没这等威风。
所以,悟空有很多有趣的面,但人民总爱让他独扛十万天兵、诸天神佛、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把大圣从一个嬉笑的猴子,塑造成了一个战神。
更夸张浪漫的改编,是半世纪前,中国动画片史上里程碑神作《大闹天宫》。
那里头,孙猴子在灵霄宝殿震碎托塔天王的宝塔,打碎灵霄宝殿,跳出天宫,在花果山扯起齐天大圣四字,睥睨天地,与天等齐。
没有如来佛祖,没有五行山,甚至没有西游,只有一个顶天立地、火眼金睛的豪杰。
《大闹天宫》的导演万籁鸣先生,当年如是说:
我们研究了《西游记》前七回认为含有极其深刻的现实意义,虽然它是以神话形式写成的,但反映了压迫者与被压迫者的尖锐的冲突与斗争。因此在《大闹天宫》文学剧本中,戏剧矛盾集中表现在孙悟空与以玉帝为首的统治者之间,通过一系列矛盾冲突,孙悟空的勇敢机智、顽强不屈的性格逐渐成长成熟起来。但是,由于原作者思想的局限性,在前七回里也还有一些消极和不够完美的地方,特别是考虑到美术片的表现特点,如果不提炼原著情节,适当地加以改编,有损于积极的浪漫意义的光采和深厚的主题思想。
因为这个世界,不止需要一个有趣的反讽者,一只变幻多端神通广大的有趣猴子,还需要一个逆天的斗士,所以,从原著的孙猴子被围剿、盗果、越狱;到《大闹天宫》的孙猴子打碎灵霄宝殿跳出天宫独立为王,到1986版《西游记》的打到玉帝滚去龙书案下。
孙大圣,是从一个逍遥自在的秩序嘲笑者和破坏者,一个让人奈何不了的猴子,慢慢追加了桀骜、顽强、不屈的形象,终于成了一个战神,一个斗士。说来说去,对每个想不羁地挑翻三十三重天秩序的少年而言,手舞定海神珍铁的“齐天大圣”,比到处为师父化缘的“孙行者”,有更煽情的魅力啊!
因为少年人的眼里,足够威风聪慧,也足够潇洒自由的孙悟空,既是高高在上的战神,又是他们拼命想要成为的人物。
所谓的英雄,其实就是我们想要成为的人。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候,看到世间不公,热血上涌就会仗义执言,待等到吃尽了苦头,心中热血渐凉,就未必能挺身而出了。
但孙悟空不一样,上天用规则束缚他,惩罚他,要他闭嘴要他安分,可下次遇到同样不公不平的事情,他依旧会提着铁棒迎难而上。他没被五指山压过吗?没被紧箍咒疼过吗?都有,可他就是一腔热血不曾冷,一片冰心未曾忘。
或许我们每个人对《西游记》的热爱都是不一样的,但至少有一点是一样的,我们爱孙悟空。即便是今时今日,我们也爱这只猴子的百折不挠,爱他的桀骜不驯顶天立地,爱他的多变与有趣,以及至死不变的少年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