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开拓经营西域的历史,可歌可泣。其间涌现出不少英雄人物,他们的事迹,读来令人神往。且以回家的路为题,记述一二,以示敬意,以待后来。
中华民族自诞生并定居中原地区以来,向以居“天下之中”或“中央之国”自称,在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观下,人们把国土以西的广大未知区域泛称为“西域”。
西域,玉门关、阳关(今甘肃敦煌西)以西,葱岭(帕米尔高原)以东,昆仑山以北,巴尔喀什湖以南的广大地区,相当于今天的新疆和部分中亚地区。
当代中国拥有全球第三辽阔的土地面积,新疆就贡献了六分之一。新疆南北跨度约1550公里,东西跨度约1950公里。一个省的面积,等同于河南、山东、河北、北京、天津、山西、陕西、湖北、安徽、江苏、上海、浙江、湖南13个省市叠加。一个地级市巴州,相当于江苏、浙江、福建、江西4省的面积总和。巴州治下的若羌县,面积则比河南、北京、天津、上海还要大。
先秦时期,西域还不是中华民族的固有领土,还只是中原的西部邻域。西域大地上国家林立,部族纷起,各种势力犬牙交错,攻伐争夺,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强大的游牧民族匈奴(这个民族,最初以"獯鬻"、"猃狁"、"俨狁"、"荤粥"、"恭奴"等名称见于典籍,后统称为"匈奴"。)逐渐崛起,成为西域的霸主,并对中原及西域其他国家形成了巨大的威胁。
匈奴人兵强马壮,频频从河西走廊东进南下,兵犯中原,烧杀掳掠。汉文帝时期,匈奴骑兵甚至深入甘泉,进逼长安。汉武帝初期,西汉战略形势尤为凶险:东、南是大海,羌人在青藏高原阻隔西南,自西至北,都被匈奴掌握,事实上羌也很快被匈奴控制,整个华夏文明处在一个战略包围之中。匈奴强盛时期,骑兵随时可穿越河西走廊,像把利剑一样直插中原心脏。
匈奴已经成为中原文明的心腹大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攻守,河西走廊及西域是战略重地。对于中原王朝而言,保有控制河西走廊及西域,则攻守之势易焉。
后来人观诸历史,可以发现:
中原王朝强盛的标志之一,是河西通畅,保有西域。西北底定,则中原一统无忧,声势浩大。西北糜烂,中原王朝往往分裂软弱。
一旦河西失守、西域毁弃,中原全面龟缩,结局必然可悲可叹:锦绣河山暴露在铁马弯刀之下,“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真是饱尝羞辱,身死国灭。西北无忧,方能心无旁骛,纵情展望东南大海。
治理好这片辽阔苍茫的土地,是实现民族复兴的一个基本前提。否则,我们将自困于西北,空耗国力,直至灭亡,而无寸进。
(一)张骞使西域:一十三年望中原,凿空拓荒第一人
汉武初期,经过文景之治,国力日益强盛,年轻气盛的汉武帝对骑在头上作威作福的匈奴相当不爽,做梦都想灭了匈奴,把这把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摘掉。
汉武帝决定主动出击。
武帝获悉:曾经生活在祁连山下河西走廊的大月氏人,因为匈奴的攻击,而远走至天山的尽头。他决定募人西行,希望穿过匈奴控制区,与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月氏取得联系,共同夹击匈奴。
然而,包括武帝在内的多数汉朝人,对于包围圈外的世界,除了道听途说,几乎一无所知,大家都不知道帝国遥远的西部是何状况。谁也不知道那里潜藏着什么,是山是河、是人是鬼、是生是死...尽管古书中曾记载,周朝穆天子曾到达天山、昆仑,并与西王母相会,但此时已经相隔上千年。周天子所走之路,如何到达,记载语焉不详,充满神话色彩。
《史记·大宛列传》里司马迁有一段评论:
“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馀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
意思是,以前华夏以西的地图还没探索过,许多书上都记载些妖魔鬼怪。张骞出使西域后,大家了解了那些地方的情形,妖魔鬼怪就不足信了。
因此,这似乎是一个希望渺茫、九死一生、以身赴难的活儿。派使团去那里在今天看来无异于比向火星发射一颗探测器还要难得多。或许,当时的汉武帝也没抱有多大的期望吧,他只是想尝试一下。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直到后来,人们才发现,这西行的路上,大部分区域是干旱气候区,沙漠、戈壁、雪山接踵而至,还有草原和丛林中时不时出没的野兽;比这些更凶险的是:没有地图、语言不通,又要穿越嗜血成性的匈奴人的地盘,路上还有难以预料的盗匪。
张骞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
武帝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张骞"以郎应募,使月氏"。"郎",是皇帝的侍从官,没有固定职务,又随时可能被选授重任。
据史书记载,张骞"为人强力,宽大信人"。即具有坚韧不拔、心胸开阔,并能以信义待人的优良品质。而作为皇帝的侍从,想必也应该是一位剑眉星目、温润如玉的翩翩美少年吧。
建元二年(前139年),张骞奉命率领一百多人,从陇西(今甘肃临洮)出发。一个归顺的"胡人"、堂邑氏的家奴堂邑父(甘父),自愿充当张骞的向导和翻译。
那一年,张骞25岁,汉武帝17岁。那是怎样的一个年龄啊?王维的《少年行》这样说: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说的就是这样的热血少年吧?
我们不知道张骞出发时,是怎样的情景和心情。杨柳依依,绝美景致,却即将要奔向吉凶未卜的未知远方。也许是意气风发,或许还有兴奋、期待、好奇,甚至还有些恐惧和忐忑,或许还有些“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决断,以及“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的豪迈。
张骞知道前路艰难,但他未必能想到,这一去,竟然走了整整13年。归来之时,已是物是人非,只今余几。100多人的队伍死的死、散的散,到最后只剩下他和堂邑父两人。
张骞等人自陇西出境后,所有地图都失效了,只能靠着太阳辨认方向。进入河西走廊后更加忐忑,连上厕所都要轮流放哨。这一地区自月氏人西迁后,已完全为匈奴人所控制。
茫茫戈壁,烈日火风。来自中原的年轻勇士们搀扶前行,走累了只能躺在低洼处啃干粮。看着身后一连串脚印,张骞的内心有些不安。
走快点,担心召来匈奴人的围攻。
走慢点,恐怕就得渴死在荒漠里。
突然,黄沙滚滚,烟尘四扬,迎面杀来了一队骑兵。很不幸,他们真的遭遇了匈奴人,被包了饺子。他们被绑在一根绳子上押送回王庭,全程都让马儿拖着跑。
军臣单于得知张骞欲出使月氏后,对张骞说:“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汉肯听我乎?”(月氏在我的北边,汉朝如何要随意就过去?我如果想要去到南边的越国,汉朝能听我的让我过去吗?)
张骞一行被扣留和软禁起来。匈奴人把他们分散开去放羊牧马,并严加管制。为软化、拉拢张骞,打消其出使月氏的念头,单于进行了种种威逼利诱,还给张骞娶了匈奴女子为妻,一是监视他,二是诱使他投降。
张骞无奈地成为了俘虏,此时的他该是多么痛苦。也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想过自杀,也许在胡歌琵琶中,他的内心在流血哭泣。为了使命,为了民族和君王的嘱托,他选择忍辱负重,等待机会继续完成使命。
为了生存,也为了让匈奴人放心,他在匈奴安了家。他学会了匈奴语,像其他匈奴男儿一般放马牧羊,并和那匈奴女子有了孩子。他入乡随俗,和光同尘,生活就和普通匈奴人一样。日子平静如水,流光容易把人抛,年复一年,匈奴人都差不多忘记了他是个汉人。凭借这多年宽大信人的优秀品格,张骞的生存环境逐渐变得宽松。
日升月落,寒来暑往,整整十年过去了。
时间带来的同化力很可怕,一般人被软禁十年,也许意志早已崩溃,初心早已迷失。匈奴对他也放下了戒心,监视渐有松弛。
机会终于来了,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张骞和甘父趁着匈奴松懈不备的机会,连夜奔逃,离开了匈奴境地。
此时,张骞面临着两个选择:①早早返回中原,反正带出来的人大都没了,任务完不成也不怪我啊,毕竟难度太大了。②继续完成任务,向未知的前路出发。
如果是你,这时会怎么办?普通人在九死一生重获自由后,所做的选择一般都是赶紧回到中原,回到祖国的怀抱,好不容易有机会活着。
可张骞做出的选择是:继续向西出发,寻找月氏国。故园东望路漫漫,张骞抹了抹泪水,向着茫茫大漠又迈开了脚步。
十年岁月让翩翩美少年增添了些许白发和沧桑,但从未让他忘记自己的初心、背负的国家使命和君王嘱托。
在苍茫的草原、无垠的沙漠中,张骞和甘父迈着蹒跚的脚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离安全、稳定越来越远,离未知的恐惧越来越近。
他们取道天山南麓的车师,经过焉耆,再溯塔里木河西行,过库车、疏勒等地,翻越葱岭,直达大宛(今乌兹别克斯坦费尔干纳盆地)。
这一段路是在没有庞大使团的情况下,徒步走完了新疆南部,翻越天山穿越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跨过帕米尔高原。
据后人研究,塔里木盆地深处亚洲大陆中部,气候干旱、降水稀少,因为特殊的地理和气候条件,这里形成了中国最大的沙漠——塔克拉玛干。
它干旱至极,被形容为死亡之海、生命禁区,年降水量只有可怜的10-38毫米。
这里昼夜温差能达到40℃以上。酷暑最高温度达67.2℃,沙面温度有时甚至高达70℃。如果不做好防护,人的皮肤很容易会被灼伤。
沙漠的炎热固然可怕,更可怕的是望不到头。在干渴与炙热的煎熬下,许多旅人与动物纷纷倒毙,化作森然白骨。有风吹过,阵阵声响如同呜咽,令人毛骨悚然。
站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沙丘上极目望去,高低起伏的沙丘,如同海上的波浪,一望无际。倘若沙尘暴来袭,更是如同滔天巨浪,遮天蔽日,似要吞没一切。
沙漠对生命来说,着实不是什么好地方。
唐僧玄奘在取经路上,曾路过塔克拉玛干沙漠东部的莫贺延碛,在长达800里的沙漠中困了四五天,陷入绝望。忽然,识途的老马狂奔起来。他追着马跑了许久,直到一眼清泉出现在视线之内,才走出死亡的阴影。
数年后他回忆起这片沙漠,还心有余悸,“四夜五日无一滴沾喉,口腹干焦,几将殒绝。”
这真是一段常常面临死亡威胁的苦难行军。瀚海茫茫,飞沙走石,热浪滚滚;葱岭高如屋脊,冰雪皑皑,寒风刺骨。沿途人烟稀少,水源奇缺。由于仓促出逃,张骞和甘夫并没有准备干粮和饮用水,一路上常常风餐露宿、忍饥挨饿,干渴难耐,随时都会倒在荒滩上。好在甘父射得一手好箭,沿途常射猎一些飞禽走兽,饮血解渴,食肉充饥,才躲过了死亡的威胁。
在经历千辛万苦终于到达大宛后,张骞受到大宛王的热烈欢迎和盛情款待,并被护送到康居,康居人又派人将张骞送到了大月氏。
苦难似乎有了个尽头,曙光就在前头。
可是,月氏人却变了。当张骞道明来意,想要劝服大月氏国王与大汉合作,共同打击匈奴之时
大月氏人说:“我们不想去……”
“你们不是和匈奴人有仇吗?!”张骞问道。
“哪辈子事了都,早忘了!”
“你们先王的头颅被匈奴人做成盛酒的酒器,这样的奇耻大辱、国仇家恨,你们这么轻易就忘了吗?”
“哎,喝酒喝酒,吃肉吃肉,尝尝我们的特产!”
此时的月氏人因土地肥沃、水草丰美早就把仇恨忘到了脑后,不想再与匈奴有什么过节,也决定不和汉朝结盟。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张骞的满腔热情顿时被浇了个透心凉。九死一生却换来如此结果,这叫什么事啊?
张骞苦口相劝,在月氏留了一年多时间,但仍旧没有说服月氏人,不得已只能告别月氏。此时张骞内心一定是挣扎的,为什么自己的坚持和执着没有收获一点回报?在付出了常人无法忍受的艰辛之后为什么也不能改变现实?在与命运反抗了很久之后,张骞决定回返汉朝。
历史再次和他开了个玩笑。归途中,张骞为避开匈奴控制区,特地从羌人地区绕道南行。重越葱岭后,他们不走来时沿塔里木盆地北部的"北道",而改行沿塔里木盆地南部,循昆仑山北麓的"南道"。从莎车,经于阗(今和田)、鄯善(今若羌),进入羌人地区。然而,在他离开匈奴前往西域的这一年多里,羌人也被匈奴人征服,沦为附庸,张骞和甘父再次被俘。
此时的张骞又一次被现实沉重地击打了一下,看着匈奴骑兵朝自己围过来,他是否绝望?这时自己已经三十七岁了,如果再被匈奴困十年,不光连使命没完成,可能连自己也要客死他乡,此时张骞又往东看了看自己的家乡,第二次看着自己即将踏上的土地而不得归,我不知道当时的他是怎样的心情,经历过怎样的绝望和无助,也许他在诅咒苍天,为何如此不公,为何回家的路如此艰难。
好在单于并没有过多地为难他,又把他送回匈奴的家软禁起来。他只好再次隐忍下来。
幸运不会迟到,上天不会让一片痴心的游子失望。一年后,匈奴部落发生严重内乱,张骞趁乱逃离匈奴。这一次他不仅带上了甘父,也带上了他的妻儿,带着她们回归真正的家。
没有马匹,没有牛羊,粮食短缺,穿过茫茫草原和戈壁,沿着滚滚黄河一路向东,风餐露宿。
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衣衫褴褛的张骞终于踏入边关。他从怀中拿出破烂不堪的使节,用草绳绑好后高高举在手中。
十三年了,长安城终于再次矗立在他面前,这一次,不是梦。
十三年前,他还是一位翩翩美少年,率领着100多人的使团。十三年后,当年一同前往西域浩浩荡荡的队伍只余下他和甘父二人。当年那个乌发浓密、身长玉立的男子却早已两鬓斑白,皮肤经大漠的风沙变得粗粝,曾经白皙修长的手也布满了茧子和伤疤。
可是十三年里,他的面容始终望着东方,他的目光始终坚毅,他的手始终紧紧握着,那和他一样被西域的风沙侵蚀,却仍旧骄傲地挺立着的节杖。
整整十三年了,汉使张骞向大汉皇帝复命!
有诗云:
“万里寒热穿瀚海,两度苟且牧关山。一十三年望故国,百员出伴二人还。”
张骞这次出使,虽然没有达到原来的目的,但对于西域的地理、物产、风俗习惯有了比较详细的了解,为汉朝开辟通往中亚的交通要道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元狩二年(前121年),汉大将霍去病征服河西,河西走廊握在中原手中。
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乌孙使者数十人于抵长安。此后汉朝和西域的经济文化交流日益频繁。从此以后的两千年里,数不清的使节、商旅、军队,沿着张骞走过的路线来到西域。这条用张骞双脚丈量开拓的西行之路,被称为丝绸之路。两千年后,辉煌大汉早已烟消云散,而这条古道还在川流不息。
神爵二年(前60年),汉宣帝设置西域都护府,汉朝军队骑骏马、跨长刀纵横驰骋,留下“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时代强音。
张骞之后一千年,南宋的文天祥辛苦沉浮,于山河破碎之际,曾说:“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张骞来回两次被俘,被拘禁的十数年间几乎毫无希望,又是什么支撑着他历尽劫难,终于再见故都之门墙?
时人太史公司马迁称他此行为“凿空西域”,工匠凿空岩石,尚有铁具器皿。张骞凿空西域,唯有一颗赤心而已。
在无边无际的茫茫戈壁行走,在无数次生死间苟且。如果没有坚定的信念,坚强的意志,怎么会坚持下来。
十三年啊,足矣让长安遗忘他,足矣改变很多事。但张骞始终心系故国,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完成使命、回归家园的信念一直坚如磐石,不可动摇。这一条探险、拓荒、回家之路,他走了整整十三年。
梁启超称赞他说:“坚忍磊落奇男子,世界史开幕第一人”。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