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闲花淡淡春

云破月来花弄影

张先:闲花淡淡春

文|筠心

他,可能不是北宋词坛上第一流的词人,但他的桃色新闻,火爆程度绝对能上热搜前三;他的粉丝水准之高,他的人缘之好,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一生平稳,安享高寿八十九岁,这个岁数,诗人词人中,大约只有乾隆皇帝能媲美;他还是个画家,有作品传世,被收藏在故宫博物院;他的词作,初读我不大瞧得上,再读却忽然改观:构思细腻精巧,文字清丽典雅,耐读耐寻味,宛如一件雍正时期的宫廷瓷器。诸位,您猜到他是谁了吗?他就是雅号“张三影”,字子野的北宋词人张先。

张先最负盛名的一阕词即代表作《天仙子》,伤春叹老的主题,但他没有假借女子的口吻,而是以士大夫本色出镜,道尽心中无限怅惘: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 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天仙子•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

尤其词中描写夜景的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古往今来为他赚得无数嘉誉。同时代的“红杏”尚书宋祁对张先之才十分倾慕,主动登门求见:“尚书欲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则评:“‘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以我之浅见,“破”、“来”、“弄”这三个动词一气呼成,俗字却能造出雅境,短短一句话竟生出丰富的一篇故事来,此诚妙哉!

为此,张先本人亦颇自得,营建花月亭作纪念。后来又获雅号:“张三影”,因为他很喜欢在词中用“影”字,平生自认得意之作,除了《天仙子》中脍炙人口的“云破月来花弄影”,还有《归朝欢》中“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及《剪牡丹》中“柔柳摇,坠轻絮无影”。

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除了《天仙子》,张先的《一丛花》词也盛传一时: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一丛花》

张先声名大噪,连大名鼎鼎的文豪欧阳修也成了他的粉丝,只恨不能谋面见偶像。一日张先到都城拜会欧阳修,看门人报告:张子野来了!欧阳修兴奋得连鞋子都穿倒了,急急忙忙跑到门口来迎接,大声说:“这位就是‘桃杏嫁东风’郎中呀!”因为《一丛花》的收尾云:“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看来这“无理而妙”的几句奇想痴话,深得大文豪喜爱。

然而,《一丛花》词也给张先招来一段绯闻。或许是写得太真切,这阕怀远伤别的闺怨词硬是被好事者附会成:张先与小尼姑的私会怨别......

不过,张先还有一桩风流韵事,基本可以坐实。那便是老年纳妾,八十岁老翁娶了十八岁的小美女。兴奋得意之余,张先作诗一首:“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此事被忘年交苏轼知道后,写打油诗调侃他:“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张先的人生与名流文士交集颇多,且都关系良好。这其中,最特别的,莫过于和晏殊之间的密切交往。晏殊何许人?十四岁便以神童之名,被宋真宗赐进士出身,官至宰相,奖掖提拔了大批后进,比如范仲淹、韩琦、富弼等。晏殊爱才,也很有眼力。他曾对王安石说:“能容于物,物亦容矣。”那意思是让王安石学会包容别人。可是,人与人之间毕竟有缘分,说“包容”的晏殊,他自己却一点也瞧不上柳永。据说,柳永曾为改官事求见晏殊,心思同为词人,方便套近乎。哪知晏殊来一句:“殊虽作曲子,不曾道'针线闲拈伴伊坐’。”意思是嫌柳永词俗气,与其撇清干系。

而词评家常将张先与柳永并论,张先亦颇有些反映士大夫诗酒生活及男欢女爱的小词。那么,晏殊何以轻柳永,而重张先呢?晏殊比张先小一岁,但却是他的老师。张先四十一岁时考中进士,同榜者有二十四岁的欧阳修,而主考官正是晏殊,他俩是由师生发展成知己。后来,晏殊知永兴军,点名张先做副手:通判,两人在西安相处近三年。张先频频出入晏家,晏殊对其别具青眼,最喜欢听歌女演唱张先词。有一次,晏殊仓促遣散家中歌女,张先甚至写词批评、责怪其草率与薄情。

闲花淡淡春

可见张先对于身份卑贱的歌姬舞女,欣赏的同时,更有一份尊重与怜惜。《宋词三百首》收张先词六阕,其中有两阕小令,以工笔手法细描教坊艺妓,读来清雅蕴藉,思来品格不低: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    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菩萨蛮》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醉垂鞭》

《菩萨蛮》描写筵席间的一次演奏,从宾客的听觉到视觉,从弹筝女子的“纤指”到“秋水”到“春山”,一一刻画,十分细腻。然而,这并非小词最出彩之处。上半阙,张先用一个“细”字突出女子内心难以明说的身世喟叹,借着筝声倾情诉说;下半阙,再用两个形容词:“慢”与“低”,突出女子自重且克制的性情。此词有放有收,给予读者的感动,悠远而深长。

《醉垂鞭》更像一幅女子的肖像画。八句小词,结构严谨精巧,层层深入,一丝不乱。时间上分“初相见”与“昨日”;对她的印象分众人与自己。穿着与身段,恐怕一般的教坊艺妓常有,并不稀奇;关键是风韵与气质。什么是“闲花淡淡春”?在我居住的城市,每到春天,路旁的一些小野花便竞相开放,那种自然素雅,比起刻意栽种的盆花耐看许多。而至于“来时衣上云”,则是将女子仙化了。

这便是张先笔下,欢场女子的形象, 他是用了心写的。与柳永词中,勾栏瓦舍“针线闲拈伴伊坐”的女子,还是很有区别。晁补之在《诗人玉屑引》中云:“子野与耆卿齐名,而时以子野不及耆卿,然子野韵高,是耆卿所乏处。”而晏殊之子晏几道写歌姬舞女的小词,其味逼近张先词,“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似脱胎《醉垂鞭》。

张先早年家境贫寒,父亲张维中断学业,务农供儿子读书。张先七十五岁时,以都官郎中致仕,回到故乡湖州,优游林下,与诗酒相伴。八十二岁时,张先出于对父亲的怀念,创作山水人物画《十咏图》,反映士大夫的风流雅集,以及吴兴的风土人情。张先的画与词一样——“闲花淡淡春”。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概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那是因为李煜经历了亡国之变,感概之深由此而来,否则,一直身处富贵温柔乡,终生只能作些脂粉艳词。反观张先,生活闲适,一生无大起大落,所以在词的境界与深度上都受到了限制。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张先词:“规模虽隘,气格却近古。”而且,张先是词由小令转向慢词的过渡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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