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大小舟船似乎总能带给人更多的离愁乡思。《赠汪伦》一句“李白乘舟将欲行”别的是朋友、《次北固山下》一句“行舟绿水前”离的是故土。那些从远古漂流而来的风霜悲愁,以舟船为载,穿越时光岁月,直济沧海云天。
夕阳把它金色的余晖撒向岸边的山丘,归鸟掠过水面划出道道白浪。蒸汽拖船“呜呜”的笛鸣,在这长江东流的碧波里荡漾。小家秉站在船头,内心充溢出新奇欢喜。
宝蓝的兔毛长袄、青灰的缎面夹裤、软底的“虎头鞋”都出自姐姐家慧的一双巧手。至于头上梳的小髻子,那是从来连他娘的手也不让沾的,非得偎在姐姐膝前仰了脖子眯了眼求个半梦半忪的舒坦。
那顶遮住眉目脸面的大红盖头让他生厌,几次爬上方凳踮上脚尖儿想掀了去。可临出门,父亲仁钰把姐姐家慧的手牵送到他手里时,他一下子愣住了。这份郑重让他的鼻子莫名一酸,那双平日总抱着他、护着他、领着他的手,今儿蒙了头,怎便要换作他上前去牵了。
花轿迎在码头上,一路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小家秉觉得奶奶说得不错。这姑苏城的灯火亮得像白天,路边上花花绿绿的比过大年还喜庆;他又觉得奶奶说得还不够,那挑摊儿卖糖水的黑天里还在吆喝,门铺子太阳都没影儿了还没上栓,巷道里还铺着青石块子,开了口满世界全打蛮腔儿……
压了轿,两喜娘上前左右搀上。“既然父亲将姐姐的手交给我,那我便一刻也不能丟。”小家秉心里想着,迈开短腿儿追上前。门前的两座青石狮子着实有些唬人,他暗自做了好几次深呼吸,避了它们显得有些冷竣的目光。
一个新娘子三个人搀,这偌大的姑苏城恐怕也没有先例。闻讯出了院门的仁碧是又好气又好笑,百般哄骗也不管用。眼瞅着吉时要到,总算有人拿了主意,添上个女娃凑个好字也成了双,大吉大利!
进了门,拜天地祖宗父母。大红锦缎裹了棉絮的拜垫实在比佘家庄蒲草扎的绵软舒适,非要跟着一起行跪拜礼数的小家秉唱上一个喏,一头磕下去便赖坐着再也不肯起身。
自己不起倒也罢了,非扯住姐姐家慧的裙摆,“姐姐,乘一天的大船哩,他们还不让你吃东西。这垫子软,你学我屁股压小腿肚子上歇会儿……”
夜色渐浓,院子里张灯结彩,吴酒清甜的香气醺得天上的月亮都蒙了层轻纱,墙角那株高大槐树上喜鹊也该是入了眠。树下的亭台古雅别致,油桐木作的斜顶呈尖塔状,杉木柱抹灰白色,外层浮雕山水画鸟妆饰。再有藤蔓攀附垂挂,平添几分意趣。
再往里走上几步,数米高的假山造型奇绝,山下流水丁冬。池上曲径逶迤,水面残荷折枝。得一处峰回路转,翠竹挺拔、秋菊吐芳、连翘伸了枝桠、铁树亮了锋芒,沿途的花坛盆景,反倒成了点缀……
屋里头四盏银制的灯架举了镀金红烛,焰光灼灼,焰舞夭夭。一张拔步床飞红描金,画廊、甄檐、踏板、桌凳一应俱全;雕童子献桃、松鹤延年、五子登科、龙凤呈祥。床上铺大红鸳鸯戏水,四周挂粉紫色丝绸围幔……
那红枣儿生得个大蜜甜,花生粒儿细糯可口……小家秉趴在床上吃上个满足,连端过来的合卺酒也偷偷拿舌头舔了个甜香清冽。等到立泽伸出白净的双手掀了红盖头,他跟着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觉得浑身通畅了起来。
崇拜来得有些突然,这个鲜有见面的大表哥在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来,他如此轻松地就做了自己一天里无数次想做而没做成的事!小家秉抬起头来,烛光下的立泽儒雅温和,一双如星光般璀璨的眼眸里充溢着柔情笑意。小家秉喜欢这样和姐姐相似的眼神,像佘家庄春天里吹落桃花的微风拂得人心都暖了。
他能接受和立泽同床共枕,甚至麻溜儿主动卷了床被子睡到床内侧用于方便搁置小件的架子下。他美滋滋感觉良好,温馨、安全、舒适……
太阳从窗框子里静静地泻进来金色的光芒,槐树上的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唱着情歌。院子里做工的打扫清洗得亮堂,一对新人也奉了早茶归来,小家秉依旧赖在床上,他来尿(音sui)了!
自从满周岁娘给他撤了尿垫之后,这还是头一次。他觉得羞愧懊恼,现下正把个头埋进被子里,涨得粉嫩的小脸儿通红。他索性往那一片潮湿里挪挪,这样赖到晌午,说不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捂干了,也就省去落了众人的嘲笑。
家慧抿了嘴支开众人,顺手把门带上,转身轻悄悄坐在床沿,“家秉定是昨儿一天累着了,晚上睡得沉没起夜。姐姐今儿个一早也差点起不来,若不是年纪比你大这许多,指不定也会尿床的!”
“我昨晚上梦见把这院中池子里的藕根带回去栽到佘家庄,想着等到桃花和芙蓉一道儿开了,娘搁屋里头才不想你!我坐在船上飘啊飘呀,可它总也不靠岸,我实在憋不住……”小家秉把被子扯开一角,探出来个小脑袋。
“哈哈哈……”门和窗子一下子开了,有推搡间不留意的干脆在门槛上绊倒了。
“这江北伢子鬼精得凶咧,来个尿还编排出这等理由!”
“桃花芙蓉一道儿开,头一回听说,今儿个老长见识的哟!”
“船不靠岸,这是一泡尿撒江里头喂鱼噻!”
“乖乖个细人儿,花头足(心眼多)!”
西风起来,窗外苏铁树的叶子抖出一阵“簌簌”的响。池子里的水清澈见底,一群金色的鲤鱼摆着尾游得欢快。太阳驱散了清晨的最后一缕薄雾,不远的灶间里厨娘该是在案板上动了刀。姐弟俩牵上手出了房,立泽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
“姐,梅子吴酒比佘家庄缸里头下了冰糖脂油枸杞的好喝!”
“你啥时候偷偷喝了?”家慧侧过头来。
“没偷喝,昨晚给你的杯子放在床头,我拿舌头舔了舔!”
“怎比佘家庄的好哩!”家慧追问了一句。
“清爽,不呛人!”
“下次可不敢再尝,这越绵柔的越容易让人醉呢!”
脚下再拐个弯正厅就快到了,仁碧在门前笑着招上手。小家秉却住了脚,松开了牵着姐姐的手,抬起头,“姐,我没撒谎,昨晚真梦见桃花芙蓉一道儿开哩!”
“姐信哩,其实昨晚姐也做了个一样的梦!”
小家秉背转过身子,他不愿意让姐姐家慧发现自己眼里涌动的泪意。这份郑重的信任让他小小胸腔的血脉奔腾,以至于嗓音都哽咽起来,“可我还是弄湿了你的新被子。”
“那有啥,你小时候尿我身上还少啊!”
“那不一样……”到底不一样在哪里,小家秉还说不上来。
第二年春天,雪桃花枝头盛开的时候,小家秉天天在河坎上坐着。等到六月水面上芙蓉花开的时候,他才明白,要盼一场“桃花芙蓉恰相逢”,终需“梅子吴酒醉西风”。
长江长,舟船漂;青山晓,乡音遥。多少骨肉亲情历经岁月颠簸,维系的总是血脉担当、信任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