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台灣作家漫遊我城(《海峡瞭望》之「島上書話」)

与台湾作家漫游我城

  余日

《匡超人》是台湾作家骆以军最近在大陆由“后浪”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岛内的女作家陈雪评价说“这次他走出了《女儿》的晦涩艰难,确实如他所说,非常好看,没有衰老之感。这个才是骆以军”。其实对广众而言,这位被华人著名文学批评家王德威称为“台湾的村上春树”的特立独行的作家,虽然他的书读起来还是那么过瘾,但往往是“读了三分之一,实在不明所以。执拗的坚持不如下次重来”。

当他路过我城,我也刚自他乡归来,他是首次神游至此,我与故乡多年睽违,我们一开始谈的不是他的书的销售情况和影响力是否成正比,反而是我在倾诉对故乡的记忆:

我的记忆里曾有一条河,和一座高矗的石桥,当行人如织,日头高照,时间如同款款而行的美丽兽,在喧嚣和骚动的生灵群体中,变幻它的斑纹,像是一种充满昭示的命运的隐喻。但没有人在意,时间带走了所有的东西。

可是在我的记忆里,庆幸的是,水还在,河依然名声在外,像一种物质先有了命名,随后才隐隐有生命的气息,浮现,游动,发声,直至从疑惑的双眼流淌而向海洋。我会说:让它一直游戏于天地吧,河,以及水,不断流。

关于骆以军,读过他的书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他可以得华语界最高文学奖“红楼梦奖”,他真的很懂“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他的书看到一半,总让人狐疑:这个是小说?老觉得像他坐在你面前开始说今天遇什么事,起初以为他在闲话,后来情节整个神魔得让人目瞪口呆,最后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来。“太能掰了!”他可能听到太多这样的看法,已无多大兴趣,反而问我:你的河流呢,它怎么样?

我说穿越城市的河水会告诉我们:这座城市的“肤质”如何,健康否?丽质天生否?病变否?如果我们麻木地,无奈地在城市里活着,看不见这座城市慌慌张张地“变妆”,掩盖着什么;我们不能参与讨论,甚至如“城市的盲虫”,那我们的灾难不远了。

19世纪末期,约翰·汤姆森拍下江中的孤岛(Lo-Sing)宝塔的照片,他没有想到,光是知道我们的居所有过这样的东西,就已经值得炫耀。假如还有谁告知在孤岛上的两层屋宇中的人的人生际遇,逸闻趣事,那宝塔承载的历史暗示,一段“如戏”的岁月,先祖们,就与我们的呼吸共拥一个空间了。传统滋润了现代的坚硬,那想象的幽暗中烛光流溢的夜游,俗世的,朝代的,便显现在眼前。

那是中国古代的夜晚接续着今天的空调时代的夜夜笙歌。凡有水经过的地方,必有灵动的生活。酒肆,夜市,小桥流水,深宅大院的石头狮子,一阵阵轻风吹拂排排红灯笼,马蹄声声敲醒守夜人,而那户人家,今夜有诗为证:“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牛郎织女星。”就这首诗,出生于60年代的学者喟叹道:再过两代人,要理解这首诗,大概就困难了。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在童年时多多少少,还都有夏夜露天乘凉的经验”。许多场景都看不到了,有什么不好吗?许多人回答不出来。因为,在我们的城市里“城市规划不是一个简单的‘文脉’问题,老百姓还是把‘商业’看成轴心”。在这个轴心上,夜游继续着,在内河边的酒吧里,听着林忆莲的《呼吸》,谈起小时候的无数次游泳,从白河,从安河,从能想起来的某一条身边的河流,能想起来的某一座身边的桥,从桥上一跃而下,或潜游,或仰泳,直至天色越来越暗,有家人在岸边催促,才不甘不愿地“脱水而出”,吵嚷着肚子饿了,来一份炒米粉,一碗蛋花汤。这样的日子何其惬意!这夜游中萌生的记忆,让人惊觉城市生态的变化,才是切出“代沟”的利刃。我们今天习惯了说:当下的诱惑太多了,信息大爆炸,人们可供选择的生活几乎到了不知该如何选择的地步。可是,我们却无法选择过一次“过去的经典的生活”,一切皆成“绝版”。只见夜店开了,有的又关了;商业街繁荣了,有的又落伍了,人们的活动范围越来越狭窄,几条街,商业街,商业,只有商业,像走不出去的“围城”。一旦某一天出游,快意涌现之时,又想到俗世的纷扰,不免心绪难平。

骆以军听到这里笑了起来,他说年轻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写文章的,写台北,师承张大春,他认为自己学到的不是写作的技巧而是写作的本质,他自嘲自己年轻时害怕在人群中被暴露出来,希望躲成那个叠在墙上的影子,可没想到现在变成一个胖子,人称“骆胖”。这下我笑的很大声。他嘴里嘟囔着“人渣也会求点赞”从自己的文章中抽出一节,我看了,心里暖暖的,我说我们小时候读的书不一样,生活环境不同,回忆里却不乏相互熟悉的场景:

在我们的记忆里,河,以及水,从未听闻有何动人的故事。这水曾给过我们什么吗?除了那些青涩的回忆,除了当年堤坝外同学朋友的家,每一次去见他们,如果赶上闹洪水,他们和周围的人总是忙着将屋内的水倒出,并要求我们帮忙,而他们的优惠条件是:水倒干了,四周干干净净,我们待会儿就在屋顶上晒晒太阳,喝喝茶吧。屋顶上阳光普照,尤其是冬天,能把人晒得像一只懒虫。极目四周,一边是浑浊的水,一边是古旧的瓦顶,我们替他想的是,何时能脱离“险境”,到一个绝对安全而又日照充足的地方,慢慢去过俗世的日子。品你的茶,晒你的太阳,慢慢待天色渐暗,华灯初上,惊觉黄粱一场,果然一切全变了,过去已没有了过去,现在就是重建,重建你的逝水年华。

我在骆以军的《西夏旅馆》《遣悲怀》《脸之书》《我们》《月球姓氏》里,一旦涉及到城市,总能听见类似这样的声音:我并不急于看见未来的城市,因为我们现在的城市无助于人们的想象力和心灵。“它的拥挤,它的无序,它的重商业轻人文,它的抹掉过去的看得见的手”,实在让人不知所措。当然,作为一个普通人,而且并无多少卓识远见,我又觉得当年明史专家,北京市副市长吴晗一段“改变城市”的话,也很有气魄:“……无论是城市建设、政治中心、街道布局、房屋高低等等,都不是不可改变的。相反的结论是必须改变。我们必须有这样的历史认识,才不至于被前人的阴影所笼罩,才能大踏步地健康地向前迈进。”当我们今天想到所谓“我城上河图”时,到底是“前人阴影所笼罩”下的,抑或正“大踏步地健康地向前迈进”的当下的,已经是迷糊了。如果更多的人是截取那个共有的灰色的年代,那个“铺一张席子,或者摆一张竹床在露天的庭院里,一家人都是背心短裤之类的随意穿着,散漫地躺在席、床上,摇着扇子,由着大人给孩子讲述各种传说和传闻,直到夜深”的年代,我们难免单调,贫乏的感觉。但是很真实。

骆以军认为在我们的记忆里一切都无足轻重,一切又可以“从自己做起”。你改变不了河流的命运,改变不了周遭的一切,你是被改变的玩具,只是,你还有起码的感情和理性,不要再给河流添加垃圾,不要再给你呆着的环境添加负担,尽管这看上去像似一种趋势,因为人们说,要发展,就会有“牺牲”。

我告诉他,不少读者吐槽你这方面的文章,他们说:骆以军文笔很细腻,但是我们实在受不了一个老爷们唧唧歪歪地反复讲自己小时候的那点事儿,烦不烦。

他轻蔑的眼神一闪而过,他说这是读者的自由,而感性的人总是活在一个接一个的梦境里,以上帝的视角俯视自己,歌咏俗世的人的栖居地:

俗世的人群从白天来到夜晚,理应晒过温馨的阳光,他们的皮肤上还留有大自然的清香,当他们经过这座城市的内河,只听见有人欢叫一声:“看,天上的集市!”我们的劳作被上天所感动,在内河上,鱼儿游,水儿流,树上的鸟儿在假寐,一轮明月,穿梭的船儿,相邀行人船上行,去看“千里江南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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