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读书笔记41

南朝诗人（一）

刘宋一代，虽国祚不长，然文风特盛。君主皇族如刘义隆（文帝）、刘骏（孝武帝）、刘义庆（临川王）、刘义恭（江夏王）诸人，俱有文采。元嘉时代，作家辈出，如何承天、颜延之、谢庄、谢灵运、谢惠连、谢晦、鲍照、汤惠休之徒，各以文名。当日声誉最大的，是颜延之与谢灵运。《诗品》说：“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沈约也说：“江左独称颜、谢。”可知在齐梁时代，一致公认他们俩是元嘉诗坛的代表。但是我们现在看起来，这评论并不可靠。

颜延之字延年，琅玡临沂人（今南京附近）。他的作品，贵族气太重，应诏诗连篇累牍，看去令人生厌。因为他过于雕琢堆积，字句因而晦涩，诗的情趣消灭殆尽。他有名的《五君咏》，也是枯淡无味，缺少一种诗的生机。就是那篇被谢晦、傅亮们所称许的《北使洛》的五言诗，也平庸极了。

谢灵运陈郡阳夏人（河南太康附近）。晋·谢玄之孙，初袭封康乐公，故世称谢康乐。幼时寄养于杜冶家，族人因名曰客儿，故世又称为谢客。他是一位贵族子弟，自幼受着良好的教育，博览群书，加以家产丰裕，庄园壮丽，过着非常优美的生活。结交僧徒，喜游山水，但因身在江湖，心怀魏阙，又浪漫成性，态度狂妄，因此弄得流徙广州，死于非命，还只是四十九岁的壮年。他的作品，开山水写实一派，其价值当然远在颜延年之上。他的缺点，是用骈偶的句子去粉饰自然，用雕镂过甚的文笔，去刻画山水，所得到的是山水险怪的形貌，而缺少自然界的高远意境。同时他欢喜在诗里夸耀他的博学，时常把经子中的文句，生吞活剥地引用进去，造成当日诗人用典抄书的恶习。因此种种，谢灵运的诗，难有佳篇，常有妙句。如“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积雪”，都是传诵人口的好言语。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琴。世人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备以成章，不假绳削。诗家妙处，当须以此为根本。而思苦言艰者，往往不悟。”这话说得精当极了。谢诗虽有这些不可掩饰的缺点，然而他在诗歌史上，却也有相当的地位。因了他的作品，消灭了两晋以来盛极一时的游仙文学，造成山水文学的新潮，他这种功绩，我们是不能轻视的。

颜谢作品中的那种雕琢骈俪和用典的习气，实是元嘉诗人的通病。《诗品》评谢诗云：“尚巧似而逸荡过之，颇以繁芜为累。”又评颜诗云：“尚巧似。……又喜用古事，弥见拘束。”又评鲍照诗云：“贵尚巧似。”又序中论用典云：“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由这些评语看来，可知巧似繁芜雕琢用典，是元嘉体的共同倾向。换言之，他们的诗过于讲求外形，因而缺少情味，这弊病是无法掩饰的了。

在这种生气衰弱的诗坛，能以自由放纵的笔调，对人生的各方面加以描写而形成雄俊的作风来的，却是那位“才秀人微”的鲍照。他的辞赋和五言诗，那种雕琢淫靡的气习，与颜、谢本无上下。《诗品》说他“贵尚巧似”。《齐书·文学传》说他“雕藻淫艳，倾炫心魄”，都是指他的五言诗或辞赋而言。但他的代表作品，却是那种杂体的乐府歌辞。在那些歌辞里，他纯熟地运用着五七言的长短句，民歌的语词，把他自己对于人生各方面的观念，真实地倾吐出来，带着浓厚的浪漫情调，打破了当代那种死气沉沉的诗风。并且从曹丕作过以后，就成为绝响的七言诗，到了他才能运用自如，展开了发展的成熟的机运。在七言诗的发展史上，他占着重要的地位。

鲍照，字明远，东海人（今江苏灌云县），生卒年未详。幼年家庭贫穷，壮年官场不得志，最后做过临海王子顼的参军，故世称为鲍参军。后子顼事败，鲍亦为乱军所杀。他的妹妹鲍令晖，是当代的女诗人，鲍照曾比他作左芬。《诗品》也称赞她的诗“崭绝清巧”，看她现存《拟古诗》两首，确是一个有才情的女作家。鲍照的境遇，是艰困的，情感是热烈的，因此他一面对于时世是感着愤激，对于人生是感着幻灭，反映着他这种心境的，是他的代表作《行路难》十八首。今举几首在下面：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更出。

今我何时当得然，一去永灭入黄泉。人生苦多欢乐少，意气敷腴在盛年。

且愿得志数相就，床头恒有沽酒钱。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付皇天。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

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

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君不见少壮从君去，白首流离不得还。故乡窅窅日夜隔，舌尘断绝阻河关。

朔风萧条白云飞，胡笳哀极边气寒。听此愁人兮奈何？登山望远得留颜。

将死胡马迹，能见妻子难。男儿生世轗轲欲何道，绵忧摧抑起长叹。

他的生活心境，在这些诗里，全盘托出。他一面感着怀才不遇的悲伤，同时又感着人生无常功名富贵的无味，情愿辞官回家，同妻室子女去过点自由的生活。因为他的心境只得到陶渊明的一面，所以不能走到那种安定清静的境界。因此在他的诗里，时多愤激之词，而缺少冲淡自然之趣。再有《梅花落》一首，也是比喻人生的，写得极好。

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

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

在这些诗里，我们可以看出来鲍照有极高的才情，自由的心境，原非那种五言体所可限制。所以七言或是杂体，他却能运用自如，变化百出，适宜他的情性。一用五言，便觉拘束，毫无生气了。他这种作风，后代高适、岑参、李白一流人，都受他的启发和影响。其次，他这种朴质的文句，民歌式的语调，同当代元嘉体的正统诗风，是完全相反的。颜延之看他不起，《诗品》中的说他“伤清雅近险俗”都是不足怪的。加之他生活贫贱地位低微，因此湮没当代而屈居颜、谢之下了。再同鲍照的作风相似，一样受人轻视的，是那位原为僧徒后来还俗的汤惠休。如他的《代白纻歌》、《秋风》、《秋思引》诸篇，都是活泼清新的作品。颜延之鄙薄他的诗为委巷中歌谣，不知道他的好处，却正在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