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海洋算得上能吃苦的孩子,虽然这头一趟出车回来累得他睡了一下午,醒了之后更是浑身酸痛,可是他心中的成就感还是挺大的,自己能给父亲帮上忙、能为家里的收入做出贡献,这不就是成长吗?这不就是迈向社会、开拓视野的第一步吗?他要用亲身行动证明给父亲看,自己能吃苦、有毅力,这样自己再提出去找工作的事儿父亲就不好再阻拦了。
次日,海洋死说活说让父亲把装车时穿的那两套衣帽“请”了下来,他要把这几件“宝贝”好好洗洗。这真是个大工程,因为它们太脏了。他找来大号的洗衣盆,浇了开水,准备好洗衣粉、洗衣液、肥皂、刷子,把衣服扔盆里烫、泡、刷、揉、涮,足足折腾了两个小时,黑水泼了四、五盆,这才把它们洗出了本色!
小刘穿过的那件“工作服”即使洗干净了,海洋也不想再穿了,他想从自己的旧衣服里选一件干活的时候穿。 他在衣柜里挑来拣去,找到一套最不心疼的衣服:校服!“嘿嘿,上下身都有,这也算是废物利用吧!”他心里这么想着。然后他又带上钱到镇上买了一顶“屁帘帽”和一条大纱巾,毕竟是新的,用完以后再勤洗着点,从心理角度出发就舒服一些嘛。
自此开始,第二趟、第三趟……海洋一连跟着父亲跑了十来趟车,他渐渐适应了这种强度的劳动,甚至觉得自己精神头比以前更大了,想睡懒觉都睡不着。有时晚上没什么事,父亲在家看电视,他就跑到隔壁宝齐家去玩儿,把这几天出车的事跟宝齐详细讲一番,当然言语间免不了添枝加叶,直说得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宝齐觉得还挺有意思,很爱听,每每还会赞道:“行,洋洋,就冲你这一身松树油子味儿,就知道这活儿不好干,我可干不了,你小子还真有点韧劲,比我强!”他听了哈哈一笑,心里自是高兴。
不过他明白,父亲为这个家所付出的是自己没法比的,自己无非就是每两天才跟着干这么半天活,而且只管装车卸车;而父亲差不多每天都得出车,用他的话说:“车不能闲着,有活就得拉,在家呆着没人给送钱来!”在父亲这一辈人当中,头脑灵光的、有权势背景的、胆大能折腾的都能在八、九十年代混出个样儿来。父亲不具备这些条件,却依然能让日子过得不错,正是因为他拥有这样一件“法宝”——吃苦耐劳。因此,虽说父亲没有高学历和体面的工作,但并不影响他在海洋心目中那高大的形象。
转眼都进了农历二月中旬了,按理说小刘早就该回来了,可是一直没见人影。海洋问父亲,才知道他前两天打过电话,说是要帮着家里修房子,要晚些时候才能回京。
海洋有些不乐意,因为他心里还是想着要出去找个正式工作的,总是干这种装卸工的活儿不就跟小刘一样了吗?可是又想到父亲如果再雇个工人的话,还要多份开支,所以他咬咬牙坚持了下来,一干就是三个月。过了“五一”劳动节,小刘才回来“替岗”,他总算得以卸任脱身。
海洋跟着父亲跑了几个月的车,最明显的收获就是力气长了不少,如果掰手腕的话,隔壁的宝齐已经不是自己的对手了。在家歇了几天之后,他闲不住了,开始琢磨找工作的事,让亲戚朋友们多给留意,有合适的工作就去试试。
没过几天,海洋的姑姑就给他推荐了一个工作机会。姑姑家住在东边不远的一个庄子,周围有大小好几个工厂,有不少外来年轻人在此打工。姑姑给找的这个厂子是做家具的,但是海洋到里面能干什么可没说,总是人情到了,好歹也能混个差事。他把这事跟父亲提了,父亲并没有阻拦,可能是他觉得这事根本就成不了吧。
这天一早,海洋换了干净衣服,骑着自行车来到姑姑家,由姑父带着他到了那个家具厂,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面试。
这个厂子还真是不小,做家具嘛,占地面积要大一些。一进厂区大门,海洋就嗅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木材的味道,这是他跟着爸爸跑车时最熟悉的气味了。跟着姑父往里走,到了办公楼,找到了负责人事招聘的主管。看样子姑父和这位姓冯的主管挺熟识,俩人互敬了香烟,有说有笑聊了会儿,也简单地说了说海洋的情况。冯主管打量了海洋一番,并没有提更多问题,点点头说:“这小伙子一看就挺机灵的,您放心,跟这儿锻炼锻炼没问题!”
姑父交待好海洋的事情,便起身告辞,临走时嘱咐他愿意干就试试,不愿意干就赶紧回家。海洋满口应承,面对新环境也没感到怵阵,此时满心期待地等着安排工作。冯主管领着海洋来到生产区域——那是一排高大的厂房,不少工人在里面忙碌着,还有数台叉车进进出出搬运着各种材料与半成品。他找来负责生产工作的赵主任,“老赵啊,新来个孩子,你一会给看看,搁到哪个车间合适,我把他交给你了哈!”说着,用手指了指身旁的海洋。
老赵是个矮胖子,大概不到五十岁年纪,他看了看海洋,面露难色:“你尽给我找麻烦,这孩子才十几啊?在咱这儿干活儿能行吗?”
“诶?怎么不行?人家孩子个头儿不比你高吗?”冯主管笑着说,随后压低声音:“村支书直接找贾总说的人情,吩咐下来咱能不照办吗?再说了,车间里每年不是都有几个十六、七就来打工的吗,不也干得挺好的?”
一句话说得老赵没词儿了,苦笑一声:“那得了,你忙去吧,这孩子交我了。”
这个厂的管理制度貌似不是很正规,海洋心里这样想着,可也难怪,如果制度严谨的话又怎么能收容他这样一个“童工”呢?老赵先把他带到车间办公室,了解一下他的个人情况,进行了简单的登记;随后俩人到各个车间转了一圈,老赵给海洋讲这些车间都负责什么工作。一件家具的制作需要经过开料、板材加工、组装、涂装、包装等几大工序,每个工序又要细分数个小工序,老赵如数家珍地给海洋讲解,像个资深的导游,直说得嘴角泛着白沫。海洋睁着大眼细心听着,其实他并没有记住什么内容,不过对眼前的一切还是感到很新奇的,尤其是那个切割木料的车间,电锯声轰鸣,车间里粉尘荡漾,工人们都穿着特制的全套工作服,从头到脚都包裹得很严密,头上还配有防尘面罩,把眼睛和口鼻都保护起来,从远处看就像一群“格德米斯”[注1]。
老赵并没有马上给海洋安排岗位,因为他确实也没想好呢,他要和几位车间主管商量之后才能决定,所以到中午时领着海洋到食堂吃了午饭,就打发海洋先回家,让他第二天再来报到。
海洋满心欢喜回到家,把这消息跟父亲讲了。父亲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只是反复说:“甭管干什么活,学的时候耐心点,干的时候仔细些,能干就干,不能干就麻利回家……”哈,这话跟姑父说的还真是一致呢,言语间还是对儿子有些不放心。
第二天,海洋老早就到了家具厂。老赵称已经跟几位车间负责人研究好了,技工类的工作就先别做了,正好运输部有个组缺送货员,可以让海洋从送货开始实习,以后别的岗位有缺再调换。此时海洋对于做什么工作并不以为然,虽说这送货无非也是装车卸车的活儿,但自己初来乍到干别的确实也不会,年纪又小,先有个工作干着,站住脚以后再说学点技术什么的。
运输部就相当于物流车队,有数辆货车,以车为单位组成小组,每组有四到五名组员。海洋被分配到三组,现有的四位成员分别是组长老李、司机勇子、装卸工大刚和二宝,除了老李四十多岁以外,剩下三个人都是二十出头年纪。老李本来不太愿意找个十六、七的孩子跟车送货,但见到海洋以后,觉得他体格还挺结实,这才同意让他留下来试试工。
三组的其他几个成员对于海洋的到来很欢喜,首先说现在正缺少一个人,送货时必定影响效率,添一个人自会多一份力;其次海洋岁数小,长得浓眉大眼很招人喜欢,哥几个都围过来问东问西。海洋有这点好处:到什么地方都不认生,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屁大会儿的功夫就跟这几个小伙子熟悉了。几个人最感兴趣的问题还是海洋为什么这个年纪就不上学了,家里又不缺他这份工资,干嘛出来打工?海洋不想解释那么细致,就随口说道:“跟老师关系都不太好,而且念了七、八年书了,念烦了!”
大刚和二宝俱是啧啧连声:“你个瓜娃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们要是家里不愁钱花,哪会跑出来干这鸟工作?这会都大学毕业了!”
“歇着吧你俩!”勇子白了他们一眼:“你们这脑瓜子再读多少年书也上不了大学!”说罢,大伙跟着哈哈大笑。海洋听了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像他俩这样的蛮小子尚且知道上学的好处,自己怎么就轻易把学业给丢了呢?只怪自己头脑一热,此时再多想无益。
整个上午半天三组都没有任务,不过后来海洋才知道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吃过午饭老李接到个送货的单子,一班组员跟着他来到配送区。负责发货的员工拿着货单跟老李把清单上的家具挨个对照、清点一遍,确认无误之后,老李招呼一声,勇子把货车停到指定位置,小哥几个开始逐件往车上搬。
由于每件家具都经过十分严密的包装,所以海洋根本看不出这些家具是什么材质和什么颜色,只是根据形状轮廓猜到它们是柜子还是床。送货的汽车与搬家公司的那种厢式货车是一样的,如果要想使车厢的空间合理利用,把这一单大大小小十来件家具放置得当,还非得有经验不成,海洋自然是没有这个水平,他只能听从大家的安排,让放哪就放哪,落得一个不用费脑筋。
半个小时左右家具都已装车,老李又检查了一下是否安放得牢固,这才喊大伙上车出发。货车的驾驶室最多能坐三个人,另外两个人就得坐到货厢里。海洋琢磨自己是新人,就主动蹿到车厢里去了,二宝爱跟海洋聊天,也钻进了货厢。货厢里又暗又闷,而且装了这么多家具,剩余空间不多,不管是坐着还是躺着都不会太舒服,还好有二宝陪着说话打发时间,这一路上才不会太无聊。
货车在行驶过程中每一次刹车和转弯,货厢里的家具都会因为挤压和摩擦而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大约一个小时之后,这另人烦躁的声音终于停止了,他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厢门打开,海洋和二宝跳下车子。环顾四周,是个连排别墅小区,环境干净整洁,眼望之处尽是柳绿花红——这小区真漂亮啊!
老李在出发前已经联系好业主,此时正在家等候。他上前叫开门,与客户简单交流确认了一下,开始吩咐几个人卸车。这种使力气的工作的确没什么技术含量,无非就是搬、放家具小心一些,两三个人一起抬大件的时候注意互相配合,最重要就是尽量别发生磕碰。海洋上手很快,觉得这种活没什么难度,可是老李却是如临大敌,每搬一件他都跑前跑后地指挥、吆喝,尤其对海洋看得更紧,生怕出现什么闪失。
家具抬进屋,还要去掉包装,有些家具是拆成几个部分进行运输的,所以需要进行组装。当然这些工友都是做熟了的,很快就处理好了,再根据客户的要求摆放到合适的位置,最后签单具结,这趟任务就算完成了。海洋无意中瞟了一眼发货单,好家伙,这一车家具还不便宜呢,居然有十多万元,他万没想到看着不起眼家具厂做出来的东西居然这么贵,这些家具能值这么多钱?他看不出来。
返程的时候大刚也跳到了货厢里,因为家具已经卸掉了,拆下来的包装材料拣大块的铺在货厢里,三个人可以躺着休息。海洋问大刚和二宝:“咱们厂的家具是名牌吗?怎么这么贵?”
“也不算大牌子吧,反正有点名!而且这车也不算贵的。”二宝答道。
“我去,这还不算贵?不过我瞧着东西也就一般,感觉跟香河家具城买的差不多吧?”海洋还是表示疑惑。
“可拉倒吧!香河的家具能跟咱这比?差得多了!”二宝乐了。
“那你说说咱们厂的家具哪儿好?”
“呃……我也不知道,哈哈!有功夫你问问他们加工和组装的同事就知道了。你不懂,家具这种东西水深着呢!”二宝也说不清楚。
“也许吧,”海洋点点头:“怪不得李头盯得这么紧,怕我是生手,把东西给碰坏了。”
二宝摇了摇头:“你说他呀?也不全是这个原因,你来之前那个同事在上个月干活的时候不小心把脚面砸折了,组长担着责任呢,所以再送货的时候他都特别小心。”
“啊?把脚砸折了?我靠,有这么大危险呢?”海洋吃了一惊。
一直没说话的大刚开口了:“你别听他说得这么邪乎,那小子平时干活就毛手毛脚、愣愣磕磕的,显他力气大,不砸他砸谁?我在厂里干了这么多年了就出他这么一个送货砸脚的!”
“对对,那哥们本身就笨,外号就叫阿愣,咱哥几个干活可没出过差错。”二宝也随声附和。
“不管怎么说咱们干活时候还是要多留神、别蛮干,千万别受伤,不管厂子怎么赔偿你,疼的可是你自己对吧?”大刚又补充一句,海洋听了深以为然。
等到他们一行人返回到厂区的时候,已经到了下班时间。海洋洗了洗脸,准备回家,老李跟他提了一句:送货这种活并没有固定时间,有时候一天要送两三趟,再赶上堵车之类的状况,下班有可能会晚一些,厂里有宿舍,可以跟二宝他们住一个屋。海洋应了一声,蹬上车子驶出了厂门。
海洋回到家中,父亲已做好饭菜,见儿子回来,连忙张罗开饭,把躺在厢房的小刘也喊了起来。海洋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一边吃一边把今天上班的情形唠叨一遍。父亲并不插言,但也认真地听着,别看他似乎面无表情,眼睛中却始终流露着关切之情,他心里其实在想:洋洋再也不是那个上学的孩子了,他马上就要长大了!
注解:1、格德米斯:科幻剧《恐龙特急克塞号》中地球人对外星人种族的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