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钺的车子停在楼下,一横占了两个车位,我站在车旁边思考片刻,抽出口袋里别着的签字笔在便签纸上留下了他惯用的手机号,夹在雨刷器位置,只这一个动作,我的袖口被车身上的灰蹭得一塌糊涂,这鸟人得一两个月不洗车才能攒下这样的陈年老垢吧。一边在心里暗自骂他,一边暗自白眼。
被他征用位置的主人我面熟,是个常年头发盘得老高的阿姨,老远看她脑袋还以为时刻表演杂耍:顶着个硕大花瓶就这么每天出门,走进一看才恍然大悟不过是被吹风机强力推起的头发。
我住雨花苑这边不多,一个月来个三四次,每回都在下午五点出头,停车的时候能遇到她回家,抓着方向盘死死盯着面前,停车颤颤巍巍,看起来随时会踩错油门和刹车,因此我总老远看着她就脚底抹油,生怕英年早逝于她脚滑。
站在电梯里面盯着镜面天花板时幻想晚些她回到看到谢家钺“漂亮”的占位立即怒火滔天地给他拨电话,让那厮从楼上滚下来把车子挪位,谢家钺八成在家里已经舒坦平躺,只能灰溜溜地滚下来的样子,我便嘴角往上勾。
说起我跟谢家钺的孽缘,还要把时间倒放回到我们俩高中,我是根正苗红的好学生,语文课代表,常年无框眼镜白衬衣,“你丫就一斯文败类。”他这样评价我,我不予置否,他多半是滔天的妒忌上了头。
这厮从小到大脑子没长过手臂上鼓囊囊的肌肉,学习一塌糊涂,每逢考试只能求神拜佛两件事:要么是出题老师跟他心有灵犀,他恰到好处的复习蒙上了密密麻麻的题;要么就是走天大的狗屎运能坐在我旁边,化作长颈鹿拼命够着脑袋往我这边看。
就算是第二种情况,他也就只能抄几个好抄的选择题,后边大题部分我写字细,笔锋锐而扬,他起初还挣扎着想从我这蹭一个及格,后来发现根本不知道我写的是什么遂作罢。试卷一发老师在台上气得吹胡子瞪眼“谢家钺!又是倒数第一!二十五分!”
“哎,宁远航,我求你了,我给你买酸奶,买零食?巧克力?下次让我仔细抄抄吧……”混世魔王谢家钺一遇期中期末考立即怂成了猴山上的小奶猴,滴溜着眼朝我眨巴,他爸揍他之狠,是传遍了全校的,以至于但凡他爸要过目的试卷,他就提前一礼拜连打球也不得劲。
“不行。”我低头擦掉笔误的答案,手指尖在纸面上点了点,心算了好几遍,填上正确内容。听着我的拒绝,他立刻急了,把我桌子拍得砰砰响,“你至于这么小气么!我问你借题抄又不是问你借女朋友,都是大老爷们的,何必挂齿区区小事。”
还挂齿,还区区小事。他煞有介事的文邹样子逗得我想发笑,也没好意思当着他面乐出声。后来这事当然也没成,高中三年他硬生生被他爸揍了两年半,最后半年是体育生特招考试尤其早,他老早地凭着天赋跃进别人削尖了脑袋也不一定够得着的高等学府,将这项传统节目彻底终结。
后来大学毕业三四年,雨花苑这边的房子他刚买,现房精装,带着我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在宜家疯狂刷卡,大包小包的让人给东西打包上,直接送小区里,又花了整整一个周末布置,最后我在厨房给他做饭的时候,他躺在客厅沙发上闭眼朝我说。
“严格来算,我那会儿一半的打都是为你挨的吧。啊?”
我立即从旁边净果篮子里揪起一颗翠生生的青枣冲着他面门扔过去。“你这严格也太不严格了,咱们要点脸行吗,你那哪儿是为我挨的,你是为你可怜的智力付的责。”职业出身谢教练翻身稳稳接住笔直而去的暗器,渡步到我边上,黄鼠狼给鸡拜年的表情来回几个打转看着我把锅里的东西装盘,才嗷一声扑上来抱着我。“我不管,反正我为你也没少挨。”
快三十的人了还整天在家里嬉皮笑脸的样子,脸皮赛城墙的厚实。我没忍住也给他逗笑,转过头去揉乱他整齐打理好的头发。他这话属实,我俩一个好好学习,一个好好摸鱼,谁也没能想上了大学一个学校也就算了,最终能搅合在一起。
毕竟我还记着他高中那会儿为了搁班花面前耍帅大冷天的衣着单薄,最后差点冻废成肺结核。这么笔直一人,怎么能说弯就弯呢,再怎么着也不能舍得白花花的胸脯吧。
这话我也问过他不止一回,最近的一次是我们在餐厅吃饭。临江敞亮落地窗子,外边是泛着碧波的江水与深沉夜色。距离三十生日还差着那么几个小时的他西装笔挺,在我跟前屈膝单腿跪着,手里端着暗红色的绒质小盒,干干净净的卡地亚经典款躺在里边。
“你还要考虑那么久吗,嗯?”
衬着扑闪的烛光,他成熟的面庞尤为令人瞩目,时光只令他褪去了年少的青涩,将灵动打磨沉淀转换为更深层的养料,供养着他举手投足间坚毅风采的魅力。谢家钺朝我扯起一个笑脸,昏黄的烛光里,他一口白牙与眼底里将我的倒影包裹的爱意晃得我有些眼花。
“不过你也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简单的螺纹戒套上了我的左手无名指,我倒无所谓那些俗世纸张,难道单凭一张纸可以判决我们的关系。他对此深有执念,非说要同我合情合理合法夫妻。我与谢家钺去了一趟冰岛,在世界尽头的冷酷里相拥接吻,他说这下好了,不管哪方面我们都是名正言顺的一对。
想想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是一年有余,冰岛的风光还历历在目,仿佛是昨日才经历的光景。电梯到13时停了片刻,迎头上来的是保养得当的中年妇女,她抬头与我打照面时眼神一惊,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又抬头看天花板,我面上毫无污渍,怎么惹得陌生人这样的眼神。
25楼,我下了电梯,转头冲里面笑着说我下了,谢谢。那女人的眼神却从惊异变成了莫名的悲悯,电梯门将她无端的悲悯缓缓关在里边,想是认错了人吧,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想着我顺电梯厅走去开门,被指纹锁蹭得一手灰尘。
这个谢家钺,偶尔来一次这边也不好好打扫屋子,空置的地方不像我们常住那边,每周阿姨上门清洁,他说这边不住也不租出去,就这么放着,毕竟是我们一开始住的地方,不要沾了别人的味道。这么大个人了,还像是圈死地盘的小狗,太幼稚了。
滴嘟嘟——
电子门锁应声而开,我一面开门一面想,虽然是幼稚,却也还蛮可爱的。我大概是完了,跟他住太久,智力也被他传染下降。不过没关系,人都骗到手绑定了,要那么聪明干什么呢。他大概是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我老早在高中的时候,就对他兴趣浓厚,看他像傻乎乎的大型犬的样子喜欢得紧。
“阿钺,我回来啦。”房间里空荡荡,我的声音在里面有些回声。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白色被弄成了泛米色发灰,我捂着鼻子上前推开窗,一阵轻盈地风便从缝隙里潜入,卷起纱帘边角打了两个转,又像调皮的孩子似的扫掉了茶几面上几张轻盈的纸张。
房间微微掩着的门被它推开了些,桌面花瓶里已经开始失去水分的百合花瓣被吹落一瓣,柔柔地掉在台面。
我的爱人静静地在那里,以黑白的笑靥看着鲜花的坠落,眼角唇边的弧度都像是从未经历时光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