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会

农历五月二十四日,已经是公历的六月,稻香镇一年一度的庙会如期而至。

平日里闲散没太多人坐的大巴车突然被塞得满满当当,司机喝口水,踩动了油门,抱怨又似炫耀般地对售票员说:“接连跑了两趟,连早饭也没顾得上吃,架不住今天人多呀,车次安排得这样紧实,还有那么多人等下一班,刚刚一个老大娘,你也看到了,拼命往上挤,确实不是我们不想载她,只是已经满员了,这年头可不敢超载。”

售票员刚核对完微信进账和现金,接话到:“是呀,今天人可真不少,就挣这两天的钱,现在私家车越来越多,平时哪有什么人乐意坐我们的车,经常是倒贴油费和时间为社会做‘贡献’啊!”

司机见售票员说出苦衷,叹到:“对呀,跑车的可不能与那些自己开店的生意人比啊,他们有生意就做,没有就闲着,用不着拿饭给店面吃,即使有点小压力也不怎么发愁,我们可不同了,不管载没载人都得每天跑几趟,各种费用损耗,得白白担着,碰着周末和节假日还稍微好点,其余大部分时间可是凭着运气看看能不能在路边‘捡’几个人……”

车一摇一摆,行驶在盘山公路上,司机开到限速的最大码力,不停留地跑了,山就迅速往后退,满载着乘客。

坐车的人有的睡觉、有的啃蛋糕、有的玩手机、有的吃果儿、有的闲聊着。

喧闹嘈杂的声音并没完全掩盖住一些不算大声的谈话。

“今年终于可以赶庙会了,去年受疫情的影响,庙会愣是没敢开放,因此那天我只在家中吃斋念佛。”说话的是一个50多岁,两鬓有些许白发的大妈,名叫曹梦菊。

“是呀,前几年的庙会可真是热闹,那时坐车还不曾想到要戴口罩呢,去年可就傻了,呆在家里,哪儿也去不了了,一切都冷冷清清起来,好在现在一切逐渐恢复。”一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代芳跟她闲扯起来。

她们虽是邻座,但似乎此前彼此还不大熟悉。她们都是稻香镇周边村里的人,不过隔着些距离,往日里是不大有来往的。

“听说在庙里许愿很灵,不知道你试过没有?”曹梦菊突然问代芳。

“是听他们说过,不过我就图个热闹,通常只烧烧香、吃点斋饭罢了。”

“别呀,既然来都来了,车也坐了,累也累了,不如许个愿,万一灵了呢!”

“那你之前许过愿吗?”

“嗯,我每次赶庙会都会许一个愿,前年许的是让那不争气的儿子赶紧成家,都奔三的人了,还没娶媳妇儿呢,我这心里都快急死了。”

曹梦菊的儿子是个普通本科生,身高1米7,体重不过116斤,五官匀称,虽说不算是个顶帅的小伙,倒也长得端端正正。

之前他谈过一个女朋友,在一起两年,还是分手了,她是他的初恋,两个人其实到最后也没太多争执,只是感情越来越淡,到后来仿佛连说话都成了累赘,冷冷的,好像在海浪中的两个人被冲到不同的方向。他耐不住,先提出了分手。后来他知道她跟别人在一起了,他不知道是跟他在一起时,她就跟那个人在一起了,还是后来他们才在一起的。他只知道心很痛,三年过去了,这种感觉还是偶尔会萦绕着他。

毕业后他选择了非本专业就业,先后经历了感情失败、生意失败,从事过销售、保险、材料管控、材料检测等职业,现从事调酒师兼咖啡师。他觉得一切都太累了,他也不是不再相信感情,只是他觉得恋爱也太累了,只想将自己埋在工作中,逃避现实的日常催婚。

热心的街坊邻居给他介绍女孩子,他就一笑了之,或勉强见个面或加个微信,然后礼貌而不乏“诚实”地告诉女方,他只是应付一下家人的催促。女孩不知道他是没看上她,还是真不想恋爱,不过她们也不打算追究,他不理就不理吧,有的将他删除,有的当他不存在,有的即使想争取一下,也碍于情面不提这事了。

他回头总对家人说“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每一次家人气急败坏,他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后来他好像也被好心的“阿姨们”遗忘了,没有人再主动提出要给他介绍女朋友。他也不大着急,就这样吧,虽然别人看他年纪尚轻,他却自觉历尽沧桑,什么都看淡了。大妈也就干着急,没有别的法子了,即便前年已经祈祷过让儿子脱单,为表诚意,今年又打算继续许下相同的愿望,希望菩萨可怜她的用心,一个“苦命”的母亲。

代芳只能劝慰曹梦菊:“这种事急不来,可能孩子太挑剔了,又大概只是缘分还没到吧。”

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大巴车已经安然到达目的地,车站不大,在簇拥的人群中愈发显得小了。

前年刚出了车站,人们就看到流动小贩拿着各种各样的氢气球在风中招揽生意,其中卡通的居多:恐龙、小鱼、hello kitty……那时,还有些其他小贩在卖玩具和小吃,因为庙会通常是大人带着孩子,这些玩意儿对于眼馋、嘴馋的孩子们来说总是充满诱惑力的,小贩们早已敏锐地嗅到了商机,所以早早等在那里,将那一天填充得热闹又欢愉。

今年可就不大一样了,车站周围就只有固定的超市、小餐馆和部分流动的水果、蔬菜摊,及至走到庙门口,算命摆摊者、卖佛珠、佛饰品等和尚装扮的人才显现在眼前。从车站到城隍庙,窄窄的双车道甚至堵了车,慢慢穿梭的人和车就在缝隙里游走。

人群中有一对老夫妻,带着孙儿牙牙,牙牙眼睛大大的,睫毛也很长,笑起来有一对深深的酒窝,看起来不过五六岁,十分可爱。

这对老夫妻熟门熟路,早有打算,因此在途中特意停下来买了香、蜡、纸,他们除了要去烧香,还要许愿。男的是廖小军,女的叫刘美,他们一家都信佛,即使平日里遇着些莫名的病痛,也会请“高人”隔空施法,因此庙会是如何也不能错过的,虽然他们既叫不出各路菩萨的名号,也不了解佛教的历史文化,但无可否认他们都是虔诚的信徒。

虽然已是50好几的人了,廖小军依然迈着大步奔上楼梯去烧香,刘美则带着孙子拜了大门的佛像,然后径自点灯去了,一盏一盏灯,很好看,只需花费点小钱便可点几盏灯,灯下压着一张写上祝福语的便笺,寄寓兴盛和好运。

点灯项目由几个年纪稍大的老太婆看守,和点灯项目一样简单的还有跪拜项目,但跪拜项目只由一个人主持。大人、孩子提前准备了散碎零钱,三块、五块或者更多,排队跪拜祈祷并将钱投进功德箱,一切就算完成。跪在莲花形状的草垫上,大人们露出了虔诚的微笑,小孩们则俏皮一笑。

庙会里最复杂的要数许愿项目,但也仅由林莉一人负责,她干得最卖力,口舌不能有片刻闲着。

在曹梦菊和代芳到来时,已经有一家人排在前面了,所以她们暂时在旁观看。

那一家人正是刘美和廖小军,刘美上前和负责人林莉打招呼,并粗略介绍了家里的情况:目前以养猪为业,但有时猪不争气,总爱闹病,不过这还不是最让人心焦的事,最糟糕的是近来大家一窝蜂喂猪,本以为可以大赚一笔,谁知行情不好,喂得多亏得多……女儿在城里做生意,日子还将就着过,儿子却极不听话,到处沾花惹草,现在已经离了婚在外面鬼混,希望能保佑女儿生意兴隆,儿子早日悔改。

基本情况介绍完毕,林莉示意知道了,随即准备开始,这时刘美赶紧退下来,将一家之主的廖小军推上去,廖小军慌忙跪在观音脚下。林莉正式开始了:


捧起佛来捧起诚

捧起双手敬奉神

弟子向来最心诚

速速畅通报家门

(低语:什么名字?下答:廖小军)


廖小军来丈夫人

丈夫是个好心人

今日城隍面前停

愿把话缘扫分明

为啥这几年难成

不踢倒就是绊倒行

运气酝酿差两成

因此特来求求神

今日里来来执行

接到120(元钱)行不行?

(行)


120来敬神

年年屋头来施行

不通诚,来看神

城隍庙里娘娘灵


一座坟两座坟

你家坟墓不得行

(对廖小军:烧点纸给他们,记住点4盏灯,东南西北角)

四盏明灯点上行,保佑你的猪平安长成

(补充说:你的猪就是易死易得病)

一切都有好收成


今日有眼来执行

观音南海送幸运

一不犯你女儿成

二不犯你家族兴

(林莉又问:家族一共多少人?)

(廖小军答:11人)

11人口来保存

……


(林莉指着廖小军对刘美耳语:睡不好,还爱做乱梦,他是不是得过病?)

(刘美老实回答:之前腰痛)

得过病来多折磨,诚心悔过免灾星

(广结善缘好不好)

(好)

阿弥陀佛

(连续作揖三次,林莉趁机把钱收起来)


见廖小军退去,曹梦菊忙示意代芳上去。主持者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仪式,流程基本相同,但具体说辞有所区别,代芳告诉林莉:自己经常头昏脑胀、腰背疼,时不时还会胃痛。


你叫啥子名字来执行?

代芳

(多少岁)

(48岁)

代芳人呀弟子诚

今年里来来看诚

(平平安安好不好?)

(好)


一不犯你身体棒

二不犯你财运兴

顺顺利利来看诚

大福大财来你家

(好不好?)

(好)

金砖银财来跟定

大发大财来看诚

不扎实不行

(是不是?)

(是)


有时脑壳昏

有时有点闷

有时胃又痛

有时是腰杆

全身都是病

一路退来一路行

(用纸拍打肩和背)


保佑你回家一帆风顺

阿弥陀佛

(连续作揖三次,林莉又把钱收起来)


接下来终于轮到曹梦菊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赶紧成家,主持者口若悬河,继续代表观音应允了一切期许,言语里预祝大妈儿子的姻缘即将到来。

时间一晃就到了中午,已经是吃斋饭的点了,刘美、廖小军带着孙子吃过斋饭(豆花以及一些其他素菜),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回程。曹梦菊和代芳也结伴回家,拥挤的人潮渐渐退去,门口卖佛珠、饰物的小群体也逐一散去。

小镇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庙会里负责主持的各路阿婆大娘大爷也回归了寻常百姓的日常。

只在庙会那一天,他们才显得格外重要和不同以往,那天他们是庙里的中心、焦点人物,负责分管各类事务,而平日里可能他们就只是街上卖菜或者清扫街道的一员,既无特色、又无辨识度,即便在不大的小镇上也显得毫不起眼。

刘美、廖小军回到家中,按林莉所说,在东南西北角点起灯来,本以为一切会顺风顺水,哪里料想距离庙会仅过了10天,一场祸事就已经酝酿“成形”。

起因是刘美要外出办事,他们一家住在半山腰,如果靠一双脚走下去得耗费一两个小时。碰巧他们的邻居王浩也正要出门,他新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刘美便有意要搭便车,王浩半开玩笑地说他是新手,技术不好,刘美只当他谦虚,并不在意,径自上了车。谁知三轮车行至中途坡陡处,突然一个侧翻,两人被甩在地上,均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王浩一脸抱歉,刘美也不好说什么了,就各自负责自己的治疗费用。

刘美的一条腿被一个石块戳了一个洞,本想着简单包扎一下就好,却发现越来越肿,连路也走不动了,才在廖小军的陪同下进了县医院,医生怕感染,将伤口进行了清洗,才开始正式治疗,她的女儿也从市里赶回来陪护母亲输液,廖小军则回去喂猪和照顾孙子,前前后后耽误了差不多一个月才出了院。

有一个邻居因此有点幸灾乐祸地说:“刘美,庙会那天的愿怕是白许了吧!”

刘美不服气地说:“如果没有许愿,怕是这次连老命也丢掉了呢!”

邻居因此无言以对。

紧接着,又有一件事发生。刘美的孙子牙牙过完周末后,突然半边脸疼,嘴也慢慢开始变得歪斜,起先一家人以为只是孩子牙龈发炎,后来才觉出不对劲,牙牙自己则以为是前几天因为他淘气被爷爷扇了一耳光的缘故。

两天过去了,大家更意识到情况不妙,牙牙的症状和面瘫实在太吻合了。爷爷赶紧将他送到医院检查,结果正如他们所料,儿科医生在拿到脑CT报告后断定牙牙是周围性面瘫,主要表现为侧面部表情肌瘫痪,口眼歪斜,额纹消失,不能皱额蹙眉,眼裂不能闭合或者闭合不全。

这种病目前也没有特效药,所以只能选择中医的扎银针治疗。长长的针扎进面部,小孩忍着痛,大人忍着泪,第一次扎针结束了,但煎熬才刚刚开始。

第二次,牙牙刚走进医院的门,就说要尿尿,他太紧张了,他想逃避,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也是好的。

第三次,陪他一起来的小表弟看到针要扎进去,不由得“啊”了一声,随即转过头不敢看了。

回家后牙牙的姑父告诉儿子:你表哥牙牙很有可能就是挑食,不吃菜、只吃肉才患了面瘫,他的爷爷奶奶也没有告诉他一定要吃蔬菜,所以呀你这个小不点以后可不能再挑食了,知道不?

牙牙的病症在扎针之后确实有所缓解,但却没能完全根治。

曹梦菊的儿子来年也并没有脱单,但人活着总得有点寄托,她时时刻刻祈祷着、盼望着,虽然她不识字,也不关心佛教的教义,甚至不认识很多佛像,但她想:即便庙会许愿不灵,兴许还可以找找其他门道呢,务实点应该没什么错,至少我尽力了。

打雷了、下雨了,阴雨天过去后,阳光又洒在高高的山上,一切都显得分外明晰,小镇又继续在日复一日又每天都不同的时光里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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