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艳家亲戚本来就多,忙罢会这天,亲戚来得格外多,有些不常走动的拐弯亲都来了,为的是参观夏艳家的三层楼房。送走最后一拨亲戚,夏艳爸去一楼上厕所,小便后冲水,一拉绳子,绳子竟然落了下来。夏艳爸个子高,踮着脚尖一看,原来是拉绳从根上断了,被人做了假象,把绳头搭在水箱边,一拉自然就落下来了。
夏艳妈内急,提着裤子来到厕所门口,看见老头子在厕所好长时间没出来,就把头伸进门问,咋回事嘛,掉到厕所了。夏艳爸没告诉老婆实情,怕她又上纲上线,只是说拉绳松了,他结紧一些。
忙碌了一天,老两口躺在床上,半天睡不着。夏艳爸面朝墙侧躺着,时间久了,半边身子压得发麻,就翻了个身,把脸对着老婆。白天客人的恭维声尤言在耳,夏艳妈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心情特别好,扭头看着老伴,黑暗中,夏艳妈笑出了声。
夏艳爸也笑了,说,我说老婆子,这次盖房,根生出了大力,如果不是根生,也不知道我们家啥时候才能盖起一座楼房。
夏艳妈没有顺着老伴的话说下去,而是说,河南人就是能折腾,会挣钱。
也不一定,夏艳她姑父就不一样,守着单位一辈子,退休了拿着一点点退休金。夏艳爸想起妹夫也是河南人,无心的拿他俩做比较。
他姑父人是好人,就是太老实本分了,守着后勤这个肥差,不知道给自己捞好处。夏艳妈鄙夷地说。
当初根生开自行车修理铺,就是夏艳姑父的主意,门面还是她姑父给找的呢。没有夏艳姑父,哪来根生的今天。夏艳爸不愿意老婆背后说妹夫的坏话,替妹夫辩解着。
说到底还是人跟人的秉性不同。夏艳妈自以为看透了人生,总结道。
夏艳爸感觉铺垫的差不多了,进而说道,这次盖房子咱们没出一分钱,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夏艳妈不领情,反驳道,咱俩都是黄土埋到脖子根上的人了,能住几天,将来还不是他一家子住。
话不能这么说,根生是挣了钱,可是他不愿意花在家里,我们是没办法的,他愿意盖房,说明他的心在咱们家。
想到根生直到现在见了她还是不叫她一声妈,夏艳妈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夏艳爸没理会,继续按着自己的想法说,咱家还有点存款,我想给夏艳房间买台电视机,让根生高兴高兴。
什么?一楼有一台就行了,还要买一台,他俩一年到头也不回来住几天。夏艳妈表示反对。
如果给他们买了电视机,他们就爱回家了,年轻人爱热闹嘛。
夏艳妈没答话,夏艳爸又说,夏艳跟根生结婚有七八年了吧?盖房子前根生很少回来,村里人都有闲话了。那时候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好,回来了憋屈,如今盖了楼房,买了电视机,兴许他就爱回来了。
夏艳妈听了,觉得有道理,就又把脸拧过来,问老伴,一台电视机多少钱?
夏艳爸一听有门,赶紧说,也不贵,我打听了,一台21寸海燕牌电视机,两千出头。
黄河跟海燕牌电视机是陕西本土生产的,价格相对便宜些,因而很受本地人青睐。夏艳妈默默地在心里算了一下账,说,那就买一台吧。
夏艳爸怕老婆变卦,第二天早早就起床了,催促着夏艳妈赶紧的做早饭,他吃了饭趁凉快去西安买电视机。夏艳妈这次挺配合,立马生火做饭,饭做好,盛到饭桌上,招呼老伴吃饭,自己到卧室去了半天,出来拿着用手绢抱着的一厚沓子钱,放在桌饭上,说,这是三千块钱。说着打开手绢,用指头在舌头上蘸上唾沫,数出五十块零钱,放到手绢外头,交代说,路上掏钱不安全,把这五十块钱装在包里,花着方便。
夏艳爸感激的看着老婆,夸她,还是老婆子想得周到。
夏艳妈又去了卧室,夏艳爸快吃完饭她才出来,举着一条大裤衩,说,路上的贼多,我给裤衩上缝了一个口袋,把钱装进去,用别针别上。记住了,取钱的时候,一定要背着人。
夏艳爸乐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问,你在哪学的这一套?
电视上。夏艳妈得意地说。
夏艳爸坐近郊车到了西安,然后倒公交车直接去了解放路上的民生百货大楼。村里人买大件都来这个商场。
进了百货大楼,他不好意思朝人打问家电在哪层楼,怕招人耻笑,更怕招贼惦记。他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伸着个脖子,瞪着个眼睛,用笨办法,从一楼找起,不信找不着。他眼睛忽然一亮,没想到家电就在一楼商场最里头,占据了很大一片地方。
夏艳爸快步来到家电区,心砰砰跳个不停,身上第一次带着这么多钱,不光压得他大裤衩子朝下坠,连外裤都朝下坠。家电区琳琅满目,冰箱,洗衣机,电视机,各自为政。可是他眼里只有电视机。他径直朝电视机专卖区走去,他光顾着看电视机,没注意脚下,每个专卖区用高出地面一个台阶作为地界,他脚下一个踩空,从冰箱专卖区跌入电视机专卖区。他吃了一惊,心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冰箱区矮个子售货员小姐捂着嘴吃吃笑起来,夏艳爸窘得满脸通红,讨好地朝售货员笑了笑。
电视机售货员小姐迎上来,问,师傅,你想看多大的电视机?二十一寸。夏艳爸自豪地回答。
售货员又问,想要什么牌子的?
燕子牌。夏艳爸一紧张,把海燕牌记成燕子牌了。售货员笑着说,师傅,我们这有海燕牌,没有燕子牌。
夏艳爸一拍脑门,赶紧说,对对对,是海燕牌,不是燕子牌。
售货员把夏艳爸领到海燕牌电视机前,用手一指,说,师傅,这些都是海燕牌,十二寸,十七寸,二十一寸。夏艳爸顺着售货员手指方向看去,我的个老天爷,那些个电视机犹如一尊尊佛像,前面挺着大肚子,后面撅着大屁股。坐在那岿然不动。夏艳爸走过去,用手摸着二十一寸电视机凸出来的屏幕,说,就要这个。
售货员又笑了,恭维道,师傅有主见,二十一寸虽然贵点,可是屏幕大,图像清晰,看起来不费眼睛,是我们商场卖得最好的一款。
夏艳爸没好意思问二十一寸是多少钱,而是自己把眼睛凑到电视机底座的标签上,认真仔细地看起来。他终于看明白了,是两千三百块钱。
售货员小姐紧跟在夏艳爸身后,看见他看标签,知道他想知道价钱又不好意思问,就告诉他,师傅,是两千三百块钱。
他想起来临走夏艳妈交代过他,不能死脑袋,要大胆的跟售货员砍价。夏艳爸问售货员,姑娘,能少一点吗?
不能!我们是明码标价。售货员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
夏艳爸怕老婆子埋怨他,就迟疑起来。不知道该怎样做。售货员见他磨磨唧唧,心想量他也买不起,只是过个眼瘾罢了,鄙夷地朝夏艳爸翻个白眼,招呼别的顾客去了。
售货员走了,夏艳爸正好落个自在,可以把脸趴在电视机上瞅他个清清楚楚。夏艳爸看得很投入,眼前忽然一黑,有个人影挡在了电视机前,夏艳爸抬起头,看见有个小伙子站在他旁边。
叔,你买电视机呢?小伙子一口陕西话,亲热地叫他叔,夏艳爸以为碰见了熟人,眯着老花眼仔细看了看小伙子,发现并不认识,就没搭话。
叔,我就在海燕电视机厂上班呢,这里卖的电视机就是我们厂生产的。夏艳爸觉得不搭话不是他的性格,于是问,那你不去上班,为啥在这溜达?
今天休息呢,小伙子说。小伙子怕夏艳爸不相信,解释说,供电局电量紧张,实行错时用电,我们厂不是星期天休息,是星期三休息,今天是星期三。
这小伙子说话看起来挺实在,夏艳爸又看一眼小伙子。小伙子对夏艳爸笑了笑,说,叔,我家就在东四路住着,在民生百货大楼屁股后面,不小心就溜达到这了。
夏艳爸没儿子,看见小伙子就稀罕。尤其眼前的这位,不光嘴甜,还机灵,而且长得高高大大,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夏艳爸忽然有个私心,想让小伙子做他家姑爷。他家冬艳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心高气傲,一直也没找到可心的,如果嫁个工人,将来跟着进城吃商品粮,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夏艳爸这样一想,又看了看小伙子,他家冬艳个子高,两人站到一起,很登对。夏艳爸咧嘴笑了,仿佛眼前的小伙子已经是冬艳的准女婿了。
小伙子被夏艳爸盯得不好意思起来,把头低了下去。夏艳爸脑子很清醒,既然自己有这个想法,那就要了解准女婿的情况,做到知己知彼才对。
小伙子,我听你的口音是本地人,今年多大了?夏艳爸问。
叔好眼力,我是老西安人,打小就住在东四路。我今年二十三岁。小伙子挺配合,摸着脑袋,害羞地说。
冬艳今年二十一岁,大两岁,年龄也合适。夏艳爸想。
家里父母身体可好?夏艳爸不好意思问小伙子父母是否健在,就拐着弯问身体好。
我爸还没退休,我妈退休了,我就是接我妈的班到电视机厂上班的。小伙子真诚地说。
家里几个孩子呀?夏艳爸又问。
两个,我跟我姐。我姐出嫁了。我还没谈对象。
好好!夏艳爸连说了两个好,以表达自己对这门亲事很满意。
叔,我看你像庄稼人,挣钱不容易,商场里的电视机卖得贵,我可以给你在我们厂拿个出厂价。小伙子一口一个叔,叫得夏艳爸心里很舒坦。
小伙子的家庭情况也符合他选女婿的标准,他已经把小伙子当成女婿了,女婿的话哪有不信的道理。他睁大眼睛,欣喜地问,真的?
我们职工每人每年有一次拿出厂价的机会。小伙子说。
那敢情好。夏艳爸深信不疑。
叔,咱们到过道上去说话,在这里说话不方便,影响人家做生意。小伙子拉着夏艳爸走到过道尽头,几乎是站在厕所门口了。
夏艳爸心想,今天早上听见喜鹊在院子里叽叽喳喳叫,果不其然,遇到好事了。
叔,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专卖区问问售货员,看能不能先在她这里把货一提,改天再让厂里给他们把货补上。
夏艳爸心想,这样再好不过了,今天就能把电视机抱回去,免得夜长梦多。于是就说,那你赶紧去,我在这里等你。
小伙子答应着,快步走了。
夏艳爸怕小伙子把事情办好了,让他掏钱,他从大裤衩子取钱不方便,也不文明,于是就进到厕所,把钱提前从大裤衩子取出来,装在提兜里备用。
过了好一会,小伙子才急匆匆地回来了,看见夏艳爸就抱怨说,那个售货员太难说话了,我只好去找业务科,业务科长人挺好的,当着我的面给库房打了一个电话,让我直接拿着钱去库房提货。
夏艳爸听说事情办成了,很高兴。他关心的是出厂价比商场价到底便宜多少钱。他把头朝小伙子跟前凑了凑,小声问,出厂价是多少钱?
小伙子左右看了看,几乎是耳语,一千八百块钱,比商场便宜五百块钱。
夏艳爸拍着小伙子的肩膀,说,事成之后我给你一百块钱好处费,咋样?
小伙子说,叔,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帮你是举手之劳,碎碎个事。
夏艳爸听了,高兴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就要跟着小伙子一起去提货。小伙子说,叔,库房重地,闲人免进,你不能去,你把钱给我,我一个人去就成了。
夏艳爸对小伙子的话深信不疑,从包里拿出包钱的手绢,在舌头上蘸着唾沫,数出了一千八百块钱,把余下的钱放回手绢,又蘸着唾沫把一千八百块钱数了一遍。
夏艳爸把钱交给小伙子,说,你再数数。
小伙子接过钱,对折起来,装进了裤子口袋,嘴上说,不用数了,不会有错。
叔,你还在这等我,我很快就给你把电视机搬过来了。
夏艳爸挥挥手,说,去吧,提货的时候,仔细地检查一下,小心有毛病。
小伙子一边走,一边说,叔,我办事,你放心。
夏艳爸看着小伙子消失在自己视线里,他忽然有点累了,前后看了看,想找个地方坐下歇息,这里是走廊,没有可供休息的凳子。夏艳爸其实有得心应手的休息方法,陕西十大怪之一,有一怪是,凳子不坐蹲起来。可是这是在大商场,不是在他们李家庄,他不好意思蹲。最后,夏艳爸实在是无聊,找了个墙角,蹲了下去。
尽管夏艳爸蹲功深厚,可是他还是感觉累了。他蹲的时间太长了。夏艳爸站了起来,跺了跺发麻的双脚,伸着脖子朝小伙子消失的方向望去,令他失望的是,小伙子并没有出现。
夏艳爸有点着急,回到商场电视机专卖区,想打听一下库房在什么地方。他没敢朝接待他的那个营业员小姐询问,而是问另一个营业员,小师傅,请问电视机库房在哪里?营业员白了他一眼,没理他。他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遍。营业员又白了他一眼,说,库房不在商场里。
他的心一下子掉到了脚面上,完了,遇到骗子了。
夏艳爸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在一楼蹒跚着,试图找见那个小伙子。他像犁地一样,把一楼一寸一寸的犁了一遍。没有小伙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