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有一个叫秦兴的朋友——一个生于农村普通家庭的朋友。他头脑灵活但心思不在学习上，只考上一个普通二本大学。在校时生意头脑初显，创业赚了第一桶金，毕业典礼时开着新提的车，羡煞众人。
秦兴毕业后没有选择继续创业，而是去了一家世界五百强工作，也算志得意满。几年努力下来，前段时间交付了新房首付，今年准备和谈了三年的女友结婚了。
秦兴曾抱怨过工作太累，身体有些扛不住了。他的工作内容繁杂，早十点到晚十点是常态，如若赶上旺季，通宵也在所难免，忙起来饭也顾不上吃一口。现在同毕业时比，胖了不止一圈。不到三十岁，身材如同一位富态的中年男子，落下一身毛病。
他想过辞职，换份轻松点的工作。每当鼓起勇气时，彩礼、房贷、车贷迎面扑来，只得打消念头，同自己讲一句“再熬几年就好了”。秦兴常讲：“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后悔没好好读书？现在的我还能干什么呢？只懂这一行，还有哪家公司能比现在的更好？”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他现在可以歇歇了？因为一个失误，给公司造成了七十万的损失，被辞退了。
2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有一个叫江宁的朋友——一个生于个体家庭、家境优渥的朋友。他头脑聪明但高考失利，只考上一个普通二本大学。他是班上的尖子生，预定了每年的全国奖学金。
江宁变了。大概是大三那年，毫无征兆的，江宁开始疯狂逃课，但从没有留在寝室打游戏。只要他没出学校，那在图书馆艺术区一准能找到他。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了。我猜测，应该是失恋的原因。他有一个十分般配的女友，是的，般配，见过他女友的人都这么形容，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散了。或者还有其他原因，他不说，也就无从得知了。从那以后，热情开朗不再，剩下的只有糟糕的厌世文青。
江宁毕业后成了一名摄影师。他拒绝拍婚纱摄影，第一份工作足足找了三个月，却没做够三个月。用他的话来讲就是，“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看什么都不顺眼，我看这功利浮躁、金钱至上、娱乐至死的世界不顺眼，我质疑这个社会，质疑一切。”
可悲的是，他就生存在这样的世界。
找工作、找到又辞职成了江宁的日常，倘若有一份工作他能做到半年以上，那一定是上帝可怜这个孩子。他曾说：“我不应该生活在这个时代，我不属于这个时代。”他想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个意识蓬勃发展的时代。我想，人大抵就是如此，一旦一个人开始怀念某个时代，必然是对当下的现实不够满意吧。
江宁是痛苦的，与有无工作无关，他只要存在，就是痛苦的。我曾劝他暂且放下对世俗的偏见，先满足物质，再追求精神。他说他做不到。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不要接触哲学。接触了的人生只有三种状态。一种是完全不懂，乐也世俗，忧也世俗；另一种是完全懂，仙风道骨，潇洒自在；最后一种是处在懂与不懂之间，这里有无尽的痛苦与些微的幸福，进去过的人尝过直击灵魂的幸福。那种精神世界分崩离析后重建的快感，人间不存在。无路可退，只能前行。”他劝我不要刻意进入，顺其自然，我想我就算能进也不会进入。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江宁又辞职了。
3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们三个是同学。
普通的二本大学里有一个设计得更普通的校徽，像一只手比了个手枪的姿势，食指上有个球。读书时，我们喜欢在“你算个球”的基座上谈天说地，幻想未来。时隔多年，我们又坐到了基座上。
秦兴滔滔不绝地讲着他接下来的计划，创业，做他的老本行。从他的眼里我可以看出激情、憧憬、抓住稻草后的喜悦，不为人所用而产生的自卑及衍生出的愤怒，唯独看不见慎重。他停留在理论阶段，充其量有一些经验，张嘴便是“我觉得……我认为……”，不禁让人为他捏一把汗。
江宁一定意识到秦兴的空泛，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冰凉刺骨。我又不禁为他捏了把汗。“说话这么直，要多吃多少亏。”好在秦兴好脾气，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几年，磨砺出几分理性，没有热血方刚地反驳江宁，若有所思，应该是听进去了。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们聚在一起，为了一场失业旅行？
4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们漫无目的。
午夜，我们上了车。秦兴开车，肥胖的身子溢出座椅，随时有可能挤爆座椅。江宁坐在副驾驶，他最喜欢坐在副驾驶，从不肯说原因。
车子驶上高速，春末的风夹杂着乡野的气味灌进车窗，吹拂着江宁的长发。从后侧看他些微凹陷的侧脸，立体分明，目光深邃而长远，只感觉他将躯壳留在此地，灵魂早已在太虚中遨游。
车已跑了几百公里，我们依旧没有目的地。逐渐无人言语，秦兴打开了播放器，一首《关忆北》播完，紧接一首不知名的DJ舞曲。秦兴跟着节奏扭动着身子，时不时做个摇滚手势，气氛逐渐回暖、热烈。渐渐的，江宁也跟着小幅扭动起来，奇怪的姿势，像一只被火烫伤、不断抽搐的壁虎。
伴随着狂躁的音乐，秦兴越来越兴奋，宛如孙悟空被压五百年后重获自由，心中的压抑随同五指山的爆裂倾泻而出。油门越踩越深，车速越来越快，道路两旁墨绿色的小树逃命似的向后划去，与黑夜融为一体。无人感觉不妥，秦兴爱车如命，车技在班里是出了名的稳。
困意来袭，眼皮越来越沉。沉睡中身体正正撞向前车椅背部，后脑被什么东西砸到，迷蒙地看到散落四处的矿泉水、纸巾和抱枕。伴随着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传入耳中，我吓出一身冷汗，瞬间清醒过来。那声音来自抱死的后车轮，车尾正甩向慢车道，“嘭”的一声，我的头结实地撞到车窗沿上。迷糊中，我好像看到秦兴紧绷着身体，双手死死抓住方向盘，牙关紧咬，嘴角都在使着力气。江宁身子贴死在车门上，右手紧握头上的把手，左手扣进座椅边侧，仿佛死神一只手透过车窗想将他带走，而他在和死神争抢身体的使用权。
电光火石间，刹车声消失了，车子回归轨道，撞向快车道旁的防护栏。撞击声在车内如雷鸣般刺耳，前车盖变形翻起，挡住了前方的视线。我颤颤巍巍地爬出车厢，站在道路中央，眼前发黑，脑中嗡嗡作响。我疯狂的闭眼、睁眼、闭眼、睁眼，视线恢复些微，远处乱做一团，车辆受损却不严重，近处汽车引擎冒着白烟，安全气囊全部弹出，江宁抱着昏厥的秦兴拼命地往外拖拽。那一刻，他瘦长的身躯无比高大，充满了力量。那股力量从他的脊梁呼啸而出，化作一道光，直插云霄，似欲冲破无尽的黑暗。江宁一只臂膀架着秦兴，另一只冲我大幅横摆着，焦急地冲我大喊着什么，我却为他身上那道光着迷，直到身后明晃晃的车灯快速逼近。
那夜，六车追尾，一死五伤，我们是第五辆。
5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没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