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傍晚时分,夕阳长长的背影拖满了整个大地,我在铺满了细碎鹅卵石的街路上百无聊赖地游走着,眼见着天色渐渐暗了,可我还没有找到可以露宿的地方,不禁有点心慌意乱起来。
街道上人流如织、熙熙攘攘,空气显得有些沉闷压抑,我感到几乎喘不过气来,胸口那里好像被一块生硬的石头堵住似的。
必须得赶快找到一家客栈,不然今儿晚上就真的得露宿街头了,别看白天温度高得吓人,晚上可冷得要命,因为现在已是深秋,白日黑夜就仿佛是两个迥异的世界似的。
我已经深深体验到露宿街头的那种滋味儿了,我离开家已经五天了,离家的第一天晚上我就在阴暗潮湿的树林里呆了一晚上,整个晚上我不是在睡觉,而是和不识趣的蚂蚁抗争了一宿,后来好不容易微微有了点困意,那惹人厌的蝉蛙又叽叽呱呱咆哮个不停,那天晚上之后,我就不再对树林怀有好感了。
于是第二天我就躺在了风音客栈的马厩里,可是那几匹身上长有灰白花纹的老兄似乎并不怎么待见我这个外来者,好像是在抗议我侵占了他们的家园一样,一晚上咻咻哼唧着,于是我就心烦意乱地爬坐起来,和离我最近的那位马兄四目相对、脉脉含情的干瞪了一夜。
我漫无目的地游走在纷嚷的甬路上,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据风音客栈那个说书的老爷爷所说,华山派的天风手张重风、昆仑派的乾坤浪子龙小楼还有峨眉派的白仙子南玉雪都会齐聚于江南,要联手捉拿那个叫什么老鱼的通天大盗,听到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我的小心脏就因为兴奋而不受控制的狂颤起来。
我很快就可以见到大侠了,我心里这样想着,期待着。
就在我一门心思沉浸在欢喜的幻想中的时候,我的脚步却骤然停了下来,因为这时我已看到三个穿着粗呢大褂的大汉气势汹汹地挡在了我的前面。
我连忙转首向四围一看,原来我不知不觉已走进了一条死巷子里,难怪这几个家伙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该死,我怎么这样大意,我的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你们想怎么样?”我勉强压制着因恐惧而发颤的声音说,而且还故意加大了声量。
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是不能够表现畏怯的,一旦向他们示弱,他们反而会越加的变本加厉。
那个站在中间的大汉头上包了一块质地粗糙的灰色方巾,一脸坏笑地瞅着我,被这样一双眼睛扫在身上,我真是又气又恨,恨不得去把他的一双眼珠给挖下来。
“看这小子长得白白净净的跟个娘们儿似的,身上肯定带有不少银子。”那站在左侧的大汉低声对中间的大汉说。
戴着方巾的大汉同意地点了点头,挑了挑鸡尾似的浓眉,冷笑道:“小子,识相的就把钱全部交出来,大爷们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倘若不识相的话……就休要怪大爷们不客气了。”
我心里咯噔跳了一下,不由自主的退了两步,我偷偷瞟了一眼四围,确定四下并没有这三个劫掠者的同谋,我瞅准时机,转身就跑。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三个人竟会跑得这样快,我甚至才转身,就已经被他们拿住了肩膀,三个人团团围住了我,他们的脸上都荡漾着得意与狂纵的微笑。
当时我的浆糊一般的大脑咻的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说我的身份被他们看出来了?
“搜他的身。”那个戴方巾的大汉发了命令。
眼见着他们的手就要触碰到我的身子,我实在羞愧极了,在那一刻,我真想一头撞死在这里,我宁愿死,也不能受此凌辱。
然而上天毕竟还是有眼,仍旧肯怜照我,那三个大汉晃眼间便全部倒在了地上,有的抱着腿,有的捂着腰,口中喔喔丫丫呻吟个不住,面上全都因痛苦而变形地扭曲着。
我惊奇地瞪大了眼,我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怀疑我此时是否身在梦境,要不然这生龙活虎的三个大汉何以会眨眼间便全都倒在了地上,这件事发生得太过突然,太过匪夷所思,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我耸了耸肩,任路过的微风亲吻着我额上的冷汗,我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才举起目来望着我眼前的这个人,他有着一双露珠一样晶莹的眼睛,好像只要轻轻一眨就能眨出水来一样,他的皮肤很黄,不是泥土的那种黄,而是铜币的那种黄,他的鼻梁很高,高得就像是一座陡峭耸立的小丘似的,不过我觉得他最迷人的地方并不是他的眼睛,也不是他的鼻子,而是他的嘴唇,薄薄地就像是蜜蜂的两片翅膀,唇的两角微微向上翘起,形成一个很美妙的弧度,倒像是丹青妙手画出来的。
这个人长得真好看,我心里这样想。
“小兄弟,你没事吧?”他突然问了一句,他的声音很悠扬,很好听,就像是山洞里传出来的回声,他就算是说话时也全然跟个木头人似的,不带一点表情,或者说这声音根本就不像是从他的嘴里吐出来的。
我呆呆地望着他,感觉时间就像突然凝固了一样,忘了刚才的经历,也忘了我自己。
“啊,想必是没事的。”我摸了摸面颊,焦急又含糊的回答了一句。
他笑了笑,他的笑容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使人心动,像夏日寒潭上荡起的点点涟漪,“没事就好,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他说完这句话便要转身离开,我心里一急不禁‘啊’了一声。
“还有什么事?”他满脸困惑地回过头来望着我。
“没事的,”我睁大了眼说,“谢谢你。”我又加了一句。
他平静地看着我,又笑了笑,头也不回的离了去。
我呆呆地凝视着他远去地略显瘦削的背影,其实我心里是有很多疑惑想要问他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他时,我的思想就像是一条断了流的河水,又像是猝不及防地被人扼住了脖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之后我就在江南一家普普通通的酒铺留了下来,平时不过是做些扫扫地送送酒的轻便活计,日子还算勉强过得去,对我来说,只要一天有两顿饭就可以了,我吃的饭也不多,一顿也就一小碗白米饭,掌柜的歪着头想了想,似乎觉得并不吃亏,也就把我留下来了。酒铺门前有一条长长的小溪,小溪旁有一长排人工种植的粗壮的柳树,不过我决定留在这里,可不是因为这里的好景致,而是为了要亲眼看看三大门派的大侠怎么捉住的那个通天大盗,当然,如果能够再遇见那个人再好不过。
这一天,正是傍晚时分,夕阳温柔的亲吻着大地干燥的脸颊,酒铺里并没有什么客人,我正懒洋洋的瘫坐在柜台上打盹,忽然一阵阵纷乱的吵闹声从大门外涌了进来,像午夜讨人厌的蚊虫一样把我从睡梦中扰醒,我连忙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抬眼望去,已有七八个行状各异的人大步走了进来。
“几位客官大驾光临,要点什么?”我连迎上去笑问道。
那其中一个满脸麻子的矮胖汉子斜着眼睨了我一眼,哼哼道:“来两壶茶,再随便上点小菜。”
我稍微迟疑了一下,心里这些人还真是莫名其妙,来酒铺里不喝酒反而喝茶,可是掌柜的早已交代过我,上门即是客,不管他们要什么,只要是店铺里有的,那就按他们的吩咐做,可我就是看不惯这个人那种居高临下的恶心样子,这要是在我离家出走以前,谁敢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那还不打断他的狗腿。
沏茶的时候,我只放了一小撮叶沫,却灌了满满一大壶白开水。
“谁让你狗眼看人低的。”
就在我用手扶子提着茶壶出去的时候,远远看到那几个人全部挤在一起,围得一团棉花似的,他们故意说得很低,微细如蚊鸣。
其中一个坐南朝北面对着我的少年见着我之后立马大声咳了起来,于是全部人都齐刷刷停止了谈话,回过头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着我。
我嘿嘿笑了笑,说:“你们要的茶。”
“没事了,你可以走了。”这回说话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满怀好奇的往那边瞟了一眼,不看还好,这一看,我差点被吓得跳起来,这哪里还是个女人,简直就是个怪兽啊,我这一生也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难看的女人,她的一张脸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猿猴般的毛发,就像我之前在荒郊野岭里见过的猴子,她戴着一顶高高的灰白色的扁角帽子,膝上放着一柄我曾在太上老君神像上见过的破拂尘,我的胃一阵收缩,针扎一般,几乎要呕吐出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我想,还是说这个女人根本就不属于人类,而是我曾在山林里见过的那种猴子乔装打扮过来的,我觉得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要不然一个好生生的女人怎么会长成这个样子呢?而且我看她的装扮也是奇奇怪怪的,估计是对人间有什么大图谋,由此可见,和她一起来的那些人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
那他们到底是怀有什么样的秘密呢?
为了要探究他们的秘密,我就一直隐匿在隔窗的离墙下,竖起耳朵偷听,我听见一个男子用粗狂的声音说:“到时候大家就一起上,先斩断他的双脚,这样他就跑不了了。”
听了这话,我骇了一惊。
“应该先斩断他的双手才对,谁不知道老鱼的飞天剑法独步武林天下无双,不先斩断他的手,咱们怎么取他的首级?”一个女子恨恨说道。
这是那个奇怪女人的声音,看来她不仅人长得野兽般凶悍,心思也是如此的凶狠毒辣,我暗暗感叹,原来有时人性真的比兽性还要凶狠残忍。
又过了一会儿,屋子里没了声音,静的几乎听得见我身后院子里老槐树落叶凋零的声音,我屏气凝神的静听着,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唯有不安的心脏在砰砰悸动着。
“你在哪里作甚?”一个声音突然打破了沉寂的空气,也把我吓了一跳。
我连忙往声音的来源处望去,是老板娘,他就站在那棵老槐树左侧下面,一脸困惑的表情,手中抱着一个浅黄色的木篮子。
我涨红了脸,窘迫不堪,用手轻轻搔了搔头。
我不敢发出声音,只得冲老板娘尴尬的笑了笑,轻手轻脚的离开窗下,来到大槐树底下。
“我只是想……”我说。
“这些人咱们得罪不起。”老板娘果断的打断了我的话,说完还长长的叹了口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伤心的往事。
我抬起头,盯着老板娘黯淡下去的眼眸,那一刻,她的眼眸一下子失去了全部的光彩,如深秋萧索单调的远山,如寒冬乌云堆积的穹苍,这是一双没有任何情感波动的眼睛。
老板娘垂着眼说:“他们就是三大门派的人。”
“什么?”听了这话,我才真的是被骇住了。
老板娘苦笑着点了点头,仰着头出神的望着大槐树被夕阳映红的槐叶丛子,说:“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喝茶了。”
我直直看着老板娘的脸,又问:“他们今天是来杀那个大盗的?”
老板娘没有说话,只是出神的望着老槐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知趣的不再多话,也一起望着鲜血般残红的槐叶丛子。
我完全沉浸在了夕阳温暖的怀抱之中,回想着童年有趣的往事,忽然一声大喝打断了宁静的空气,仿佛是连安静流动的空气也颤动了一阵似的,我连忙回过神来,转身看时,屋里三大门派的高手已经全部走了出来,各自握着五花八门的各种兵器,一个个趾高气扬的昂着头,瞪着眼。原来酒铺里门口已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带着斗笠的家伙,一袭黑色长袍在晚风中如海浪般不停地卷动着,身形却不动如山,就像被钉在了那里一样。
“老鱼,你个狗贼,作恶多端,今天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满脸麻子的胖子冷笑着说。
“重风兄,你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咱们一起上,灭了他。”猴子女人阴沉着脸说,我发现猴子女人说话时总是有意无意的瞥一眼麻脸汉子身旁的瘦削老头儿。
话虽这么说,可是却没有一个人上前一步。
戴斗笠的黑衣男子仍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大门前,风吹不走,雨打不动,好像完全将麻脸汉子和猴子女人的话当做了放屁。
那是晚风与柳絮鏖战的声音,像一对缠绵在一起的甜蜜情人。
黑衣男子忽然拍了拍胸前的灰尘,咳了咳,缓缓摘下了头上的斗笠。
看清黑衣汉子的面貌那一刻,我差点忍不住惊呼起来,我甚至以为那是我的幻觉,原来老鱼就是他,不对,应该说他就是老鱼,他怎么能是老鱼呢?
我连忙垂下头,因为我发现他忽然往我这边瞟了一眼,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快,砰砰砰砰,擂鼓似的,我的胸膛都几乎撑不住要炸开来了似的。
我忍不住的要偷眼去瞧他,可发现他已经慢步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还在不停的呵呵笑着,我并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也不理解他为什么要笑,在这种时候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现在要对付他的可是当今江湖三大门派的顶尖高手啊,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要救他,我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我决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这些人杀害,我才不管他是什么通天大盗,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好人,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相反,我看这些长得奇形怪状又是猴子又是蛤蟆的江湖高手才像是坏人。就算他真的是一个作恶多端、视人命如草芥的通天大盗,我也必须要救他。
“动手!”那个一直沉默的瘦削老头儿忽然大喝道。
眼见着这些大侠们就要一哄而上,我又一时想不到可以解救他的法子,怎么办?我心里又气又急,却是没有一点办法。
“住手!”我下意识的吼了一声,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勇气。
果然,那些大侠门全都如遭电击一般,全都齐刷刷回过头来盯着我,就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稀奇的怪物一眼。
他也用惊奇的眼神来打量我,我说不清楚那种眼神所包含的意味,或许他早已不记得我了,我心里微微的有些失落,我幻想了无数次我们再相遇时的情景,那是在一个微风和煦的午后,在一个熙熙攘攘的街头,我们面对面站在人群里,他会笑着对我说:“原来是你啊,我曾见过你。”
那些大侠们楞了片刻后,又忽然冷着脸笑了起来,那是一种狂荡而又得意的笑,蛤蟆汉子、猴子女人还有那个只剩皮包骨的老头轻蔑的看了我一眼后,仍旧走向了他,而另外几个大侠却向我走了过来,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得意和狂荡的笑。
我闭着眼,我知道我现在已经无路可走,我并不知道他们会对我怎么样,可是我并不后悔。
我闭着眼,静等了半晌,等来的却是几声咿咿呀呀的怪叫声,我连忙睁开眼来,却见那些大侠们已经全都躺在了地上,有的抱着脚,有的捂着腰……
我再望向门那边时,已经只剩下了一个远去的背影,他已经大步走了出去,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乱麻似的的绞做了一团,我好想不顾一切的追上去,可是追上去之后,我又该说些什么呢?
我回过头,发现老板娘仍旧站在大槐树的余荫下,笑眯眯地着望着我,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我勉强笑了笑,可心里像堵了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一样,我缓缓走出了酒铺子,我将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我想也是时候该回家了。
走出大门之后,我便看见那密密麻麻的军队已经浩浩荡荡从街角转了过来,没想到我还没回去,他们都已经找到这里来了。
我转过身,想最后再看一看这晚秋的景致,我看着那闪着白色浪花的小河,我看着那已经退去了春天颜色的枯柳,原来秋天的颜色是这样的美。
我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微笑,那个我永远也不能忘记的微笑,他站在将尽的落日余晖里,叉着腰,绽着春风般的微笑。
“你好啊,我记得你。”他说。
这时军队也已经涌到了酒铺门口,其中一个银甲将军小跑上来,半跪在我的后面,叠着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大声说:“属下来迟,还望公主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