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阿默

     那时候,阿默五六岁,印象里会坐在树下,一下午望着天空,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他对树叶不感兴趣,对阳光不感兴趣,对白云也不感兴趣。

  人们只是从他神情中读出,这个孩子心思重,不爱说话,呆呆的。

  

   阿默在山里长大,他胆子特别小,见陌生人低头不敢看,总想着避得远远的。

  和同龄伙伴在一起,他个子小,最瘦弱,力气也不如别人,所以他既不出众又很逊。

  阿默和他们一起玩的时候,常因体力太差而被落到最后,虽然他们嘲笑他,阿默还是愿意跟着他们。

  按妈妈的话说,小时候家穷,没什么吃的,所以他天生体弱。

  阿默从小身子软,直到两岁才会走路,虽然体格差,但长的倒是“一表人才”。

  他眼睛又圆又大,皮肤白皙,耳垂很大,像弥勒佛的,大人们都说这是福气的象征。

  其实谁也不晓得,这耳朵并不是天生长成这样,而是小时候没有棉袄,将他连头裹在被子里压成如今的形状。

  按理说这相貌会博得好人缘,结果却是恰恰相反。

  阿默是鼻涕虫,整天鼻涕挂在嘴边,有时会流到嘴里,倘若他心情好,会用沾满泥土的衣袖擦一下,情绪失落时,他会任由它流到嘴里,那股咸味伴随唾沫一起下咽。因为没人管,那条鼻涕印会实实在在保留下来。

  倘若只有鼻涕也勉强能接受,可他还流口水,常常说话时口水直淌,淌的衣领湿漉漉,加上在地上摸爬滚打几下,那就显得更脏了。

  即使阿默生的再天生丽质,这种景象任谁见了都会敬而远之。

  可能有人会问,阿默的妈妈不管他吗?

  妈妈真是没有时间照看他,地里的活太多了,她经常从早劳累到晚。阿默又不像伙伴们那样,爸爸在身边,有人分担一些压力,这样就可以兼顾阿默的生活。

  五岁前的记忆,阿默想不起来,都是后来妈妈给他讲的,印象里只剩下一些碎片。

  

  妈妈说他小时候性格怪,脾气又倔,特别爱哭,一旦哭起来,没有人能让他停止。

  爸爸是个急性子,抱着哄两下不见效果,会把他独自扔下,然后他会哭的更伤心。

  妈妈火急火燎跑来,抱起他一边摇一边唱歌,他的哭声会更大,会把嗓子哭哑,泪水会沁湿脖子,直到自己哭累了会睡着。

  后来长大一点,他也会无缘无故的哭,站在某个墙角一动不动,一哭就是一晌,连饭也不会吃。

  任何人问他身体不舒服,哪里不好了,他一句话不说,只是专心在那里号啕大哭,那种悲伤就像是遇到了天底下最悲伤的事。

  

  山里的地,不在沟渠间,就是坡上的梯田。由于人多地少,大部分人家的地都是山上多山下少。

  坡上的田难耕,肥料得背上去,浇水得从沟里溪流边挑上去。

  路是四个“之”字纵向连在一起,小伙伴们手提小桶舀一半,一个接一个向上盘延,下来时会出溜溜跑下来,屁股后拉起一道烟尘。

  阿默双手拉住桶,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走到一半那些伙伴们从他身边掠下,此起彼伏的喊吃土了,吃土了……

  阿默怔住,眼睛掠过那些背影,喘口气继续爬上去。

  妈妈看到他,笑着说儿子很厉害,都可以提起一桶水了。

  阿默不说话,把水浇在麦苗上,转身就往下走。

  妈妈劝他,阿默累了就歇会,妈妈一个人就可以忙完。阿默不回头,慢跑着向山下奔,脚下蹒跚左右打摆。

  就这样,很快伙伴们和妈妈收拾农具陆续回家去了,唯独剩下阿默和妈妈还在忙,此时地上已经可以照出她们的影子了。

  夏收时,地头的麦子要从山上往下运,大人背着大背笼,小孩们背着小背笼,一趟趟往返。

  妈妈给阿默装的少,背东西下山都吃力,需要侧着身子,所以大家都很慢,往往需要一整天才能收完麦子。

  布谷鸟叫了一声又一声,山坡上只剩下两个人。

  月光很亮,阿默背着小背笼,坐在地上往下滑,妈妈跟在后面边走边等他,已经数不清他今天滑了多少趟了。

   等到了下面,装满架子车,妈妈把他抱上去,发现他单裤已磨破,屁股被刮出一道道血印,阿默一声不响躺下。

  妈妈肩膀套上绳,拉着车往回走,月亮上到头顶,阿默在她的歌声中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阿默对生日记忆犹新,并不是这个日子特殊,而是这一天有好吃的。

  那时候家家都穷,平日里都是黑馒头,玉米面,只有家里有亲戚来访或者重大的婚丧嫁娶逢年过节,才能享受到面条和米饭。

  冬天是最难熬的,地窖里窝着土豆白菜,屋檐下的梁上晾着风干的柿子皮和萝卜丝,而他们只能吃腌菜。

  冬天瓮里结冰,需要破开一个口,从石头下捞出几筷咸菜还带着冰渣,放在碗里热水过一下,不然会冷的瘆牙。

  腌菜用萝卜叶做的,要从冬天吃到来年春天,那时候瓮里会漂一层白沫,像是生了霉菌,吃起来又酸又苦。大人们会把它用水焯几遍,去掉苦味加盐,苦味变淡了,酸味却是让人难以下咽。

  后来长大一些,家里条件好些了,腌菜加点辣椒面油泼,那香味吃起来总让人留恋。

  那时买不起奶粉,阿默就喝“糊汤”长大,一种用玉米面熬成的粥,稀流的可以照见人影。每次粥熟的时候,上面会起一层粘稠的皮,妈妈会把它舀出来喂阿默,按老人们话说这是油,营养丰富,决不能浪费了。

  等到临近生日,阿默和伙伴们都会数着日子,生怕错过这一天。

  那天阿默起的早,换了干净衣服,早上一直守在灶房里。

  等到饭熟了,没有看到吃的,阿默眼里失望,却并不会说,也不敢说,好像妈妈把这事忘了。

  继续等到午饭,妈妈在灶下烧火,看见阿默立在门口,叫他到跟前去。

  妈妈说今天是他生日,又长大了一岁,又长高了,妈妈希望阿默长得高高壮壮的,希望阿默天天开心。

  妈妈从案上拿炒勺,勺口又浅又小,被烟灰熏的黑黢黢。倒上油放到灶火上,等烧出油烟气,取出来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灰,然后把鸡蛋打进去,继续放进去烧一会,闻到香味时再取出来。

  阿默看到鸡蛋,眼里闪着光,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妈妈刚拨到碗里,阿默用手抓起就吃,也不管上面落的灰,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被烫的舌头打卷。

  妈妈笑着看她,让他吃慢点,没有人会和他抢。

  这时门口会探出几个脑袋,羡慕看着阿默,看他吃的这么香,口水一下一下往肚里咽。

  这种事阿默也经历过,这是他们不成文的规定,大家都想看一下别人的生日有什么不同,就算是一样的,他们闻闻香气也会觉得是一种享受。

  生日后他们凑到一起,问阿默鸡蛋好吃吗,阿默舔舔嘴巴不停点头。问他有没有吃到肉香,阿默摇摇头不说话。

  他们说阿默像饿死鬼,几百年没吃过东西,像这么好的东西就应该慢慢咀嚼,这样才能吃出肉香气。

  阿默低着头,心里懊悔,恨自己吃的太快,啥味道都没尝出来,更别提那肉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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