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子

(一)

阳春三月,桃花十里。

小小亦多情的桃花,缀在干练的桃枝上,一朵一朵,一抹一抹,一片一片,像天边的粉霞,也像撩人的轻纱。

桃树下,是女扮男装的佳人。她本生得就俊俏,一袭男装上身,更显英气逼人。可惜,那却不过是假象,是软弱的她自己的臆想。良辰美景动人,撩拨了她尘封已久的心弦,“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子夜不禁吟出声来。“阿姐,这不是出嫁的女子吟诵的吗?”子虞盘坐于席地,端着一小杯刚温过的酒,饶有趣味地望着子夜。他人很瘦,白净的皮肤亦在宣告他孱弱的病体,两只眼睛略小,但在初阳的辉映下却很有神。

“小虞儿,阿姐当然知道这首《桃夭》啦,我不过随便念念,应应景。”子夜悄然收回她方才难得的多情,转而笑嘻嘻地望着小她一岁的阿弟。

他们是吴地一大户人家的儿女,姓尤。今日子虞的教书师傅得了风寒,来不了了,故子夜同子虞偷溜出门,来郊外赏桃花。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们都要来此地,这似乎已成了约定。他们的父母亲待人很好,但待儿女却出乎意料的严厉,且不许子夜读书,天性聪颖的子夜却借阿弟的机会,学得比子虞还精。当然,这事儿是瞒着大人的。也只有这件事,子夜是瞒着大人的。子夜性软弱,从不敢轻易违背父命。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母亲早亡,从小便被严格的父亲管辖所致吧。

子虞生来体弱多病,这些年来靠药养着,也还平稳。可大人们总怕生意外,不许子虞外出,他就生生地被关在家里。而子夜是女儿,就更不许出门了。子虞天性不羁,哪会乖乖地待在家呢?于是一找着机会就偕同子夜偷溜了出来。

(二)

“阿姐啊,你都十七了,怎么还不嫁人?”子虞很认真地问。子夜已过及笄之年,可父亲却毫不着急,而他亲爱的阿姐更是不把这事儿发在心上。他这做阿弟的,见当地好多女儿都出嫁了,不禁替他阿姐着急起来。更何况子虞知晓自己的身体状况,虽然他们都说自己正一日一日地好起来,可嗜睡、乏力、厌食甚至咯血的状况却越来越严重,他明白,这日子,是越发短暂了。他不怕死,可他怕疼爱他的阿姐过得不幸福。

“小虞儿,你这怎么像家里婆婆一样爱多管闲事。”子夜嘟嚷着。

“反正我也活不长了,不看见你出嫁就去了,那挺不划算的。”子虞喝了一口温酒,朝子夜笑笑,“话说回来,你到底有没有意中人啊?我看南祁大哥就很不错——”子虞一本正经。

子夜脸烧了起来,一提南祁,子夜开始不自在了。“信不信我叫你师傅罚你作诗!你可别想我帮你了。”子夜要挟子虞道,子虞最烦人叫他作诗了。“那没什么的,我可以叫南祁大哥帮我作几首来应付。”“你……”

子虞是通过师傅结识南祁的。南祁比他大,过去几年时常随师傅来教他作作诗。南祁闲话不多,性情温和,在这里有一处老宅,却不常住。南祁曾周游各地,知晓很多,常为被锁在家的子虞讲故事,天南海北,或大漠孤烟,或海上蓬莱。

南祁作诗一绝。这让好诗的子夜心里痒痒。子夜才气过人,想要与南祁私下比试,谁知南祁认出男扮女装的子夜,只是微笑,并不作答。这可气煞了看戏的子虞,无论他如何软磨硬泡,也不能叫南祁写一字、作一句,这比试,自然也不了了之。

不过子夜倒和南祁成了朋友,同子虞一起听南祁讲故事,那也是一种享受呢。

(三)

归家的时候到了。子虞靠在马车上打起了盹,子夜则在车上缄默地想着心事。是啊,她的年岁已然不小了,那她的归宿在哪里呢?她不想随父亲安置,她想要自己来决定,可——提笔易,落笔难。南祁,南祁,她似乎是对他有着一种情愫,那南祁又是怎么想的呢?何况她也并不了解他啊?他的行踪总是漂泊不定,他们该有半年未见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啊,子夜心里有种预感,父亲正等着她呢。父亲对子夜从来都那么严厉,比子虞还严。“唉——”,诸多愁绪,剪不断,理还乱,子夜不禁轻叹了口气。

偷偷从后门进了宅院,子夜刚梳好发髻、换好衣服,父亲就差人唤她了。随着丫鬟进入大厅,尤父严厉的目光投在她的身上,让子夜有些羞愧上午同子虞出游,让他受累。

“父亲。”子夜向尤父行礼。

“小夜今年已经十七了吧,是该出嫁了。”尤父道。子夜不曾想父亲竟如此直接,该来的到底逃不了。“女儿不想出嫁,女儿想再多看看阿弟。”子夜弱弱地说。“那不行,去年前年你皆如此,推掉了多少好婚事,让外人觉得,是我们清高,瞧不住别人,这样对你不好。父亲知道你是真心疼虞儿,但不能就此耽误了你。”父亲的语气那么强硬,很明显子夜就没了气势。是啊,于情于理,她都必须得成婚了。

躲在暗处的子虞听到此,终于忍不住了,原来是因为他,因为他这个病秧子,阿姐的婚事才一推再推,他怎么能耽误阿姐的幸福呢?“是谁来提的亲?”不消说,定是因为有人上门来了,所以父亲才挑起这个话头。看到子虞,他们也没多大惊讶,似乎早已料到如此,“父亲旧友言尚书家的公子,言淮,你们也是见过的。言尚书为官清廉,教子亦有方,依为父看,不会委屈小夜,眼下只看小夜的意见了。”“言淮大哥?可我们只是把他当哥哥。”子虞叫嚷道。“好女儿家理应如此。”

子夜很迷茫,心里乱的不行,手里的一张帕子早已被搅得皱巴巴的浸满了汗水,“父亲,可否让女儿思虑些时候?”“也好。”父亲挥挥手。子虞还想说什么,“去陪陪你阿姐吧。”

 

(四)

回到房里,子夜的腿立马就软了,一下子跌坐在床上。父亲刚才哪是在同她商议啊,分明是在通知她,准备成婚吧。

“阿姐,你当真要嫁言淮大哥?”子虞急切地问道。“你别急啊”,见子虞急得脸色苍白,子夜心里的担忧又加重了几分,“是阿姐的婚事,别急坏了你的身子。”子夜强颜欢笑。“那南祁大哥呢?”子夜心里又是一重击,南祁,南祁,那飘泊不定的南祁,如今却是在哪里?“别提他了。”“阿姐,你知道吗?南祁大哥是喜欢你的,”子夜眼里忽然有了光,“真的,阿姐,我知道。”子夜却又苦笑不说话。

她还等的起吗?她已经等了他快三年了,三年里,他来了又去,向她求亲的人亦是去了又来,他未曾给过她希望,这一切是否只是她的自作多情?两行清泪顺势而下。

“阿姐,我去找父亲。”丢下这句话,子虞就冲了出去,“小虞儿!”

刚出房门,子虞就感觉心头一痛,双脚的力气似乎一下被抽走了,一股腥甜暖流涌上喉头。这天到底还是来了。子虞苦涩的笑浮现在白得瘆人的脸上。无奈,子虞只有扶靠在门板上,慢慢走向大厅。一边走,子虞一边揪着自己的脸,好让它看起来红润一些。真痛啊,不过比起阿姐来,这不算什么。强撑着自己的身体,终于还是来到了大厅。

“父亲,言淮大哥与阿姐不合适。”

“那你要谁?南祁吗?你不用说了,这不可能的。”尤父斩钉截铁地回绝了。

“为什么!”

尤父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南祁——你了解他吗?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你就放心把你阿姐托付到一个终年漂泊不定的人手上?虞儿,为父已经调查过了,那南祁在外已有妻室,小夜跟他是不会幸福的。”

“那阿姐嫁不喜欢的人就一定幸福吗!”子虞气炸了,他实在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把子夜硬塞出去。子虞的脸忽而变得更惨白了,“父亲,南祁大哥答应过我,他不会骗我的,你——咳咳——”暖热的红色从子虞的嘴里涌了出来,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啊。

“虞儿……虞儿……”在越来越模糊的呼唤中,子虞昏睡过去。

 

(五)

是夜,子虞房里挤满了人。屋外雷雨交加,狂风不住地往窗内涌,一行人又慌又急,下人连窗也关不好,木窗总是被猛地推开,又狠狠地撞在窗栏上,吓得屋内人又是一惊。寒夜威胁着笼着的灯火,忽明忽暗。

“我儿——如何?”尤父急切地望着刚诊完走出内屋的大夫。

大夫脸色难看,终于还是摇摇头。完了,完了,这是当地最好的大夫,连他也毫无办法,那虞儿……父亲顿时觉得一股力量从身体里抽离出来,心里空落落的。难道这就是宿命么?不,说什么,他也要守起来啊。父亲差人送走了大夫,带着内心的极大悲痛,匆匆走向了书房。趁他还没有回来,尤父得赶紧了。

“小夜,考虑好了吗?”尤父一脸悲痛,却还是不得不问。

“父亲,缓缓好不好?”子夜带着哭腔央求着,“小虞儿他……他……”“婚期可以推迟,但决定你必须得定下啊。”“好……”子夜放声痛哭起来,为什么?因为阿弟?还是那个踪迹全无的……罢,也罢,她认命吧。

后半夜,子虞醒了,难得的清醒。可子夜知道,那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他的一张脸煞白,薄薄的嘴唇泛着冷冷的青色。一双眼深深陷入如此年轻而脆弱的面容,眼里含着温情和担忧。

“阿姐,你一定要去找南祁大哥问清楚。”

“别说话了……”

“阿姐……”

“别说话了……”

夜,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天空像掺了水的墨盘,黑色被一点点地稀释,现实被一点点地揭开,终于还是被白光笼罩。

可是,子虞没有等到。

平旦时分,他走了。

(六)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天气还是那么好,可惜暖不了佳人的心。子虞走了,也几乎带走了子夜。

自子虞去世后,子夜也大病了一场。使得原本就软弱的她更失去了处事的勇气和动力。或者说,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她还记得,那个可怕的夜晚,她躲在屏障后听到了子虞与父亲的争论,原来,原来南祁却是有妻室的人啊。也是,他原本也未曾向她许诺过什么。是她自作多情了。

“小姐,这里风大,进屋吧,三日后就是您的婚事了,你可得把身子养起来。”丫鬟关切的说。

是,还有三日,她就要嫁人了。言淮,父亲旧友的儿子,她也见过的,性情和善,温润如玉,或许也是个可托付终身的良人。她还有什么不满的吗?没了,没了,该丢的丢,该忘的忘了吧。

三日后,也是个好日子。

子夜混混沌沌地听着她们的话。梳洗,换服,上轿,拜堂……顶着繁重的珠钗,拖着笨重的华服,大红盖头下的子夜已经麻木了。终于,所有的礼都行完了,子夜被送入了新房。

“出去吧。”子夜遣走了所有房内的下人,独留她一人。没有了旁人,子夜似乎再也承受不了身体的疲劳,斜靠在了床上,陷入迷惘。

子夜不知道言淮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言淮轻轻地揭开了子夜的盖头,惊醒了子夜。他还是那样,性情温和,温润如玉。他微笑着,小心地替子夜取下头上的繁重的凤冠,轻声说:“你太累了,先歇息吧。别担心,你睡床,我睡外屋的卧榻,有什么事叫我。”子夜实在太累了,也不愿再多思虑,只顺从地点点头。少顷,她忽然抬起了头,“谢谢。”

泽仍只是微笑。

半夜,子夜忽的便醒了。她是被打湿的枕巾惊醒的,眼角还有着泪痕。她做梦了,梦中从阳春三月,桃花十里,到凤冠霞帔,洞房花烛,那么真又那么虚。是梦,她苦笑着,可红烛灯火摇弋,垂落绣帘外还未曾入眠的人不都在提醒着她,这冰冷的现实吗?

只是梦长君不知。

(7)

“子夜成亲前,怎么不去找她?”坐在软榻上的人看向于桌上绘画的人。

“东宫事忙,抽不出身。”他不急不躁地依旧画着。

“奇怪,可你为何又三番五次地暗中望她?夺东宫之位时你不忙,终于成了储君了,你却忙个不停了。”

画者缄默。

是啊,当初我为何要去招惹她呢?若我没去吴地寻找帮扶势力,若我没去桃林遇上那样的佳人,若我没曾化作南祁去尤府见她,或者我不是皇室中人,而她也不是前朝遗孤,那结局会不会圆满?

罢了,我只愿她把这一切当做一场梦,尽管伤情,却可保她一世无恙。

“言淮,走吧。”画者停笔,对软榻上的人说。

画上无人,只有阳春三月,十里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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