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小言,纯属虚构
chapter21 不见(2)
次日到图书馆来同苏眉接洽那批新书入库的是虞家的一个秘书,虞绍珩并没有同来。事情办得很爽利,苏眉想,这件事既然已入正轨,或许她也应该该寻个机会同学校辞职了。
安安闲闲过了两日,传达室忽然打电话来叫她去取邮包。
初夏晴阳越来越热辣,苏眉顶着太阳走了个来回,一身的薄汗,好在邮包轻巧,拎回来毫不费力。只是邮包上没有寄件人的名字,只写一个她从没听说过的门牌号,她的姓名地址倒是写得端正清楚,极规范的行楷,字很精神,她依稀觉得有些眼熟。她心里陡然闪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旋即就被她自己推开了。
回到办公室,恰巧林如璟不在,苏眉依着包装折痕小心拆了包裹,见是个珍珠白的皮面盒子,里头盛着一支钢笔和一瓶墨水,那笔粉白的赛璐珞壳子,甜糯得像要化在里头,盒盖内侧插着枚窄封,不知里面是不是便笺。
苏眉一见,像被烫到似地慌忙缩手,下意识地在自己右手中指的第一个指节上抚了抚,指甲边缘还隐隐残留着一线墨水的痕迹。她知道是他。除了他,没有人会给她寄这样一件东西。
她那支钢笔前些日子摔了一下,有时候写着写着会突然洇出一滴墨水,难免沾在手上。一定是那天她抄书目的时候,被他看见了。
这样微细的私隐也会落在别人眼里,落在他眼里,苏眉心里乱蓬蓬的,两手搭在桌上,却不敢靠近那盒子,仿佛摆在她桌上的不是套文具,而是一只沉睡的精怪,美丽妖异,不可唤醒。
窗外树影摇曳,明亮的光斑在桌面上变化陆离,照得那笔墨像是随时会活转过来,她越看越觉得心慌,走廊里有人谈笑,她手忙将乱地把那盒子扣上塞进手袋,像是因为太过喜爱,终于忍不住做了坏事,藏起了邻居家误闯进她房间的小猫。
“你脸怎么这么红?”林如璟这几日都有些不同寻常的神采飞扬,捧着一盘洗好的李子进来,先递了一个给苏眉。
苏眉连忙用手背在额角拭了拭,“天气太热了。”接过那李子咬了一口,咋舌道:“好酸。”
林如璟笑道:“生津止渴嘛。”她身上穿着件果绿的绸衬衫,柔软飘逸,束在金咖色的包身裙里,手上捏着枚深红发乌的果子,有一种油画风格的美艳。苏眉暗赞着又打量了她一遍,细看之下,忽然觉得她夹在领口的胸针像是在哪里见过。
林如璟见她盯着自己领口瞧,便问:“怎么了?我衣服沾到水了?”
苏眉笑道:“没有,我看你的胸针蛮漂亮。”
“哦。”林如璟笑道,“老早以前朋友送的,拣出来搭搭衣服。”
等到傍晚下班,林如璟又拖了苏眉一道去学校外头吃饭,苏眉直觉她活泼喜悦得有些异样,却又不好开口相询;又总怕自己手袋里的秘密不小心泄露出去,和林如璟谈起天来难免敷衍,好在下个礼拜陵江大学校庆,学校里忙忙碌碌有不少谈资。
簇新的钢笔和墨水在台灯下遍体晶莹,她鼓起勇气将那信封里的薄笺抽出来展开,却是微微一愣。
青丝宣的信纸上寥寥两行钟王小楷,让她有刹那间的迷惑:她想错了,寄这邮包的人不是虞绍珩,而是惜月?
她迫不及待地去读信纸上的话,仿佛古老传说中受了魔咒蛊惑的少女,遗忘了种种戒条警告,轻抬素手,便释出了被桎梏经年的妖兽。
然而,写在信纸上的两行字意思却极淡——
“ 月明堪久赏,终夜绕清池。 ”
她念了念,不像唐诗,亦不记得古体诗里有这样的句子,未见得好,情境也寻常。抬头落款一慨没有,只这两句,她知道,这绝不能是惜月寄来的了,只能是他,可是这信笺和笔迹……
啊!她在心底惊呼了一声,她真是蠢,当然之前那勤务兵送来的茶叶也是他意思,她蠢到家了,她还把那信笺珍而重之的收了起来,甚至还拿出来看过几回!她怔怔看着手里的信纸,又念了一遍,却突然福至心灵似的省悟过来,他写的是俳句。他在扶桑待了三年,当然读过许多俳句。
月明堪久赏,终夜绕清池。
他这是什么意思?这样寻常的两句话,他写来是想告诉她什么呢?
她跟着那句子去看窗外的月色,那一晚她夜半醒来,便是在院子里看了许久的月亮。久赏月色是因为终夜无眠,可是终夜无眠却并不是为了赏月呵。写这句子的人也是这个意思吧?如果只是赏月,又何须终夜绕清池呢?
只有心中有所牵念不能放下的人,才会在长夜里,一遍又一遍的绕池踱步,遇到人问,也只好说,我在看月亮。
她细细想着,心事像是莲池中的锦鲤,追着月光游弋。不,这是她想的,未必是他要说的,也许他只是信手写来练笔的。
她站起身 ,用力扣上那装钢笔的盒子,她绝不能收这样的礼物,她得还给他,她明天就还给他。
浅咖色的手袋挂在门边的衣帽架上,苏眉隔一阵子就忍不住要看一眼,像是在里头藏了活物。她知道虞家电话,但一早到了图书馆,思量着虞绍珩也要上班,这个时候多半不在家里。一直捱到晚上七点三刻,楼上楼下人生全无,大约同事们都走完了,她拿起电话拨了两个号码,又揣度他家里这时候是不是正在开饭?她这时候打电话过去,要是有人问起,似乎不大好。
苏眉只好坐下来看书打发时间,可每一次看进眼里的只有两三行。不知道他家里的电话通常都是谁来接,如果是侍从婢女倒还好,如果不巧被惜月被接到,听出了她的声音,她该说什么呢?待苏眉把自己的谎话打磨好,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到了八点一刻。她知道,自己其实是胆怯,可现在必须得打过去了,再耽下去,过了九点,又嫌晚了。
如果这个电话不打过去,捱到明天,更显得奇怪,好像她是犹豫过才来拒绝他的礼物。
接电话的是个稳重的男声,听说她找虞绍珩,还用极客气的口吻问了一句:“请问您怎么称呼?”
苏眉略一犹豫,道:“我姓苏。”
“稍等,我帮您转接。”
电话再度被接起时,已换了虞绍珩的声音:“喂?哪位?” 随着轻快的钢琴声从听筒里直飘到苏眉耳畔,引得她又想起那晚他们兄妹二人一同弹琴的情形,她收回思绪,肃然答道:“我是苏眉。”
“哦,师母找我有事?”
苏眉把在腹中滚了一天的台词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你寄的钢笔我收到了,不过,我觉得无缘无故地接受别人的礼物大好。我按照上面的地址寄回去,收件人写你的名字,可以吗?”她一口气说完,不肯给他表示反对的机会。
但虞绍珩也并没有像一个被推辞的赠礼者那样,用更大的热情来说服对方,而只是平静地答道:“你稍等一下。”
接着,她便听见了脚步声,以及关门碰锁的声音,他是去关门吗?电话那头的琴声倏然消失了,他真的是去关门!苏眉不自觉地咬了下嘴唇,她没有什么别的事要同他说,他关门做什么?他怕别人听见他们说话?他要跟她说什么?
忐忑间,虞绍珩的声音又送了过来,不知是房间里安静的缘故,还是她的错觉,他的声音听上去温柔了许多,依稀凝着笑意:
“你怎么知道是我寄的?”
“……啊?”苏眉一愣,那邮包和便笺上都没有署名,但一定是他啊。可是,他这个问题,她却没有事先准备好答案,只得犹犹豫豫地答道:“我看便笺上的字跟上次惜月来给我送茶叶的时候,里面夹的便笺是一样的。”
他话中笑意更重:“ 姓许是惜月写的呢。”
“不会的,惜月不知道我的钢笔坏了,漏墨水。”苏眉急促促地说道。
“那你上次怎么没有要把茶叶寄回来给我?”他压低的笑声清晰而暧昧,“笔你不喜欢是不是?那你到店里去看一看,喜欢哪一支,告诉我;女孩子很多喜欢意大利笔,不过我觉得太花俏的,你未必中意……” 他自顾自地往下说,全然不顾及电话那头苏眉的面孔渐渐有了惊恐之色。
“不是的!”她提高声音打断了他,“上次的茶叶我以为是惜月送给我的。”
“那这回你还当是月月送的好了。”虞绍珩悠然一笑。
“这样不行的……” 苏眉的声音急切起来。
虞绍珩依旧是不愠不火的循循善诱:“一支笔而已;而且,你也看到了,那么一支笔,就是给女孩子用的……你寄还给我,我也用不了。月月也用不着,白搁着,多浪费。”
“……你可以送给别人。” 苏眉不耐地敷衍道。
虞绍珩的声音毫无征兆沉了一沉:“我送给谁?”
“你……”苏眉忽然有些气恼,这不是她习惯的谈话方式,她好好同他说话,而虞绍珩的态度却让他们的交谈听上去十分怪异:他们像是在吵架,却又没有什么真正值得恼火的事,“总之,我不可以收你的礼物。”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像是赌气,可她并没有这个意思。
“为什么?一支钢笔,上头又没刻字,就算你天天拿着写字,别人也不知道是谁送的,有什么关系呢?除非——”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的低回温柔,甚至还夹着一丝委屈似的,“是你觉得,我这个人不合适。”
他的话叫苏眉哑口无言。
他送她一支钢笔罢了,当然没有什么,这样的礼物谁送给谁都是很合适的;她不肯收的原因不是因为笔,而是因为他的人。可是,他那样妥帖的一个人,谁能说得出他有什么不合适呢?
一点冷雨滴在她心上,瞬间便洇干了,而那突兀的凉意却久久不散。
苏眉轻声道:“不是的,是我不合适。”
虞绍珩听着她的话,心弦微微一涩,欲要开口,又听苏眉接着说道:“那么,这次多谢你了,笔很漂亮。不过,能不能请你以后不要送东西给我了?”
她的声音泠泠清清,带着一点凄楚的味道,他忽然不忍心再逗弄她,“好,我知道了。”
那边有如蒙大赦的慌乱:“……抱歉,呃,谢谢你,我挂了。”
绍珩放下电话,才走到大厅,便见一个婢女迎了过来:“大少爷,夫人找。“绍珩听得母亲找他,忙跟着那婢女上楼,却是被引到了父亲的书房。
虞夫人听见儿子进来,抬头一笑:“你来帮我看看,这两个扇面哪个好些“虞绍珩依言走近来看,见书案上摊放着两把水墨折扇,一面竹石雀鸟,一面素心兰花,上头已落好了款识,小印,皆是母亲的手笔,遂笑道:“妈妈,你这是要送人吗?”
虞夫人端详着两幅扇面道:“你替我选一张吧,上次廷初来跟我讨的,我收了他的画,只好还个人情给他。”
绍珩听说是送给上司,细看了看,拿起一面笑道:”蔡叔叔喜欢养兰花,就这把好了。“
虞夫人点点头:“好,那就这个吧。”说着,把那扇面收拢了装进条匣,又提笔写了张便笺装在信封里,一并交给绍珩,“你上班的时候,顺便带过去好了。”想了想,忽然蹙眉一笑,很有些歉然的意思:“你的公事我都没有问过,你是在廷初身边吗?还是你也不常见到你们部长?”
绍珩忍俊道:“妈妈,我在六局,是不常见到蔡叔叔。不过离他那边也不远,我顺便拿过去就是了。”
“其实你父亲不大赞成你到情报部去。”虞夫人笑道,“不过,我觉得情报大概比参本部或者联勤、陆军都有趣些……那些事我不大懂,能叮嘱你的只有一条:自己的安全要小心。”
虞绍珩一愣,却见母亲笑意犹在,眸光却隐约有些沉:“你知道你们部长每天都什么时候上班吗?”
虞绍珩想了想,摇头道:“我去见蔡叔叔的次数不多……”
“他从来没有连着三天在同一个时间去上过班,也没有特别喜欢一定要常常去吃的馆子,连散步都不走同一条路……”
虞绍珩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过来,但却着实有些诧异:“蔡叔叔这么小心?”
“从他当年在三局做处长开始,他就是个没有习惯的人。”虞夫人娓娓说道:“你父亲不和你提这些,是他没打算让你在情报部待很久。况且,你是虞家的孩子,从总长到到部里,长辈都会照拂你……可是我猜,你去情报部是早就想好的,你将来不会顺着你父亲的意思。”
“妈妈……“虞绍珩想要解释几句,虞夫人却轻轻摇了摇头,“情报部在廷初之前的两任首长,一个在任上出了车祸,一个卸任之后一年去打猎的时候失了踪,到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廷初刚接情报部长这个位子,头两年他的车就被人炸过三次,他都没事,因为根本没人知道,他出门会坐什么车……你要是想在情报部待下去,恐怕有好多事要跟他学。”
虞绍珩点头道:“我明白,我自己会小心。”
虞夫人委婉一笑,抚了抚儿子的肩章:“你不耐烦,我也还是要说,做母亲的,最在意孩子是不是平安。”
绍珩肃然道:“我明白,妈妈你放心,我真的会小心的。”他见母亲神色微戚,知道今天这个话题许是勾起了母亲的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便笑道:“妈妈,蔡叔叔不是帮你凑齐了那套’四梅图’吗?我看着你那两幅梅花画得比这扇面好,怎么不送张梅花给他?”
虞夫人莞尔道:“你给别人送东西总要替人家着想,那两幅画算我画得好的,可是跟他家里现挂的比,什么也不算。我送张条幅给人家,不挂出来,像是人家嫌我画得不好;挂出来,污人清赏。扇面不过是个玩意儿,本就是收起来搁着的,好不好也没什么干系。”
虞绍珩拿着条匣和信回到自己房里,忽然有些好奇,很想看看母亲给部长大人的便笺究竟写了什么。既然母亲给他的时候没有封,想必也就不介意别人拆阅,他放下条匣,把信拆出来看时,那便笺上却只有一句话:“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虞绍珩看了,不觉失笑,部长大人拿那样的绝世之作换了一幅扇面,母亲倒还不大领情的意思,不知道部长大人看了这八个字会作何感想。
给别人送东西总要替别人着想,母亲说得没错,既然她叫他以后不要再送东西给她,那他就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