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诞:你这辈子都不会准备好了,上就行了

在单向街书店的二楼阳台,李诞在我们几个人的围观下吃完了他的午饭:酸辣土豆丝、宫保鸡丁、疙瘩汤。他已经习惯在一群人关注焦点的位置上表现自如,并以间歇的轻度调侃缓解氛围。他赞叹北京午后的阳光,围绕《候场》、脱口秀和他生活的闲聊便在这样的环境下开始。

接受访谈时,李诞不时要处理微信上的各类工作,但仍然尽力专注于我们的提问。相比于“为什么”的问题,他在回答“怎么做”的问题上更有热情一些。我们七嘴八舌的问题从《候场》开始,中间岔开去又聊起了他的脱口秀、他和他的同事,最后,又回到了书和他本人。谈话中“坦诚”和“真诚”被多次提及,李诞表示那是他追寻的目标。访谈中双方默契做到了这一点,并共同承受了因此造成的一些尴尬冷场。

坦诚本身就是目的

单读:这本书写了多长时间?

李诞:好像是一个月,每天写个三五千字,写完就发。就是早上 6 点睡不着写的。

单读:经常睡不着吗?

李诞:有时候会,最近好一点点。

单读:大家一般讲睡不好的人多少有些患得患失,但你看起来好像没有太多纠结。

李诞:肯定还会有,患得患失肯定也是有的,没那么了不得。但人不是“一个人”,我觉得人是一个个片段,我在此时这样,彼时不这样。或者我这一片是这样,另一片不这样。肯定是无数矛盾的综合体。

我肯定也有患得患失的那一面,只不过现在聊这个东西时我没发现。如果我们一会儿结束,我突然接起一个工作电话,说明天因为这个事儿希望你再打个 8 折,我说打 8 折我就不去了,患得患失的那一面就会出现,对吧?肯定是很矛盾的一些面组合在一起,哪有那么潇洒的人?活着就患得患失,这是人性。

单读:是不是做个靠谱的人就一定会这样,你会担心在各种环节上出问题?

李诞:会,但是我还好,我不会把时间花在担心上,我只会把时间放在解决这个问题上,我就会行动。做完了,好,那什么都没有发生。也许我失败了,也许我成功了,我接受结果就好了。“患得患失”这成语可能不是特别准确,我肯定是在乎得失的,但我会用行动去在乎,不会只是在心里惦记。

▲李诞,《吐槽大会》《脱口秀大会》总策划、总撰稿人。诗人、谐星、作家。已出版作品《笑场》《冷场》《候场》编辑

单读:为什么出《候场》这本书?我觉得还是挺大胆的。

李诞:不该出……?

单读:内心的东西袒露给大家,这样的勇气不是特别常见。

李诞:这可能是我的天赋,或者这可能是我的初始设定。

单读:向来如此?

李诞:我极其地追求坦诚,但不能说我极坦诚。我最近新学到一个知识,是邓晓芒写的,他说的是关于“哲学”如何翻译的问题。“哲学”翻译成“智慧学”,其实是有问题的。尤其在苏格拉底这种人嘴里,说你智慧其实是在讽刺你。在他们的语境中,爱智慧学,就是哲学。它始终是一个接近的状态,我不是说我有智慧,但是我很爱智慧。我觉得这个说法很好,很准确。

我是个坦诚的人吗?我不能这么说,我只能说我是极其追求坦诚的人,很愿意坦诚,至于做没做到,没办法说。因为你人生还没结束,也没有定位,不管你说你是一个什么人都不对,你应该是说我在接近一种人,在成为一种人。

所以人家有知识的还是不一样,我一辈子想不明白的事儿,人两句话就说明白了。

单读:接近坦诚,目的呢?

李诞:没目的。坦诚本身就是目的。如果是佛学的话,其实就很好解释,因为你没目的。今天现在此刻就是目的,你非要说目的,其实没有,做就好了。

单读 :坦诚是会付出代价的。

李诞:我也会付代价,也付了很多代价。

单读:也有人会觉得你做了这个决定,出这本书,是因为你足够聪明、已经预估到可能会产生的后果,并且判断说这个结果你承受得起。

李诞:不一定,我不知道我承不承受得起。我猜测有些人可能对代价想得特别多,觉得会对自己造成很多不好的影响,但我也会得到更多好处的。

单读:什么样的好处?

李诞:就是有人会理解。首先我写它的时候,那种状态就是必须得说,我就说了。说完了之后要不要出?很多朋友也会有建议。王建国给的理由特简单:你都写出来了,你为什么不出?

单读:这个不是这样。脱口秀演员写那么多段子,真正拿出来演的能有几个?

李诞:你不能细想,但是他这种没逻辑的话就特别能说服我。对,写了就出了,其实是很简单的逻辑。就像饿了就吃,一样的,写了就出,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单读:你有犹豫过吗?

李诞:有过,我也问过一些朋友。公司的公关同事们肯定也看过。这是他们担心的,不是我担心的。现在几个人看书?没事儿。中国 14 亿人,谁理你?很小的事情。不用把自己看得太重,别觉得自己多了不起。这是个很不重要的事。或许只是有时重要,只是在某个范围重要,但终极意义上你是不重要的,说到底你就是一个喜剧演员,太不重要了。

这跟我做脱口秀的理念也一样,我就是觉得要真实,没别的。现在即使我写完了,那个状态对我来说已经过去了,但我也不能否定它,而且这一部分东西在我身体里肯定还有,那也是真实的我。它一定对艺术有帮助,它可能对赚钱有害,那无所谓。

单读:坦诚这件事,会不会有时候对不想坦诚的人是一种冒犯?

李诞:会,因为你突然裸奔了,人家看到肯定不舒服。但是我这本书,它毕竟是个小说,它有门槛。你花 40 多块钱,还愿意花时间看,说明你这个人应该还是愿意理解我的。你看了两页发现苗头不对,可以扔下。你不可能看完才觉得被冒犯了。


文学就是巫术

单读:那天我跟一位看过试读本的作家聊,他说他觉得你用自己的语言重新定义了小说。你里面也提到说“我就喜欢写话”,我觉得这个说法挺有意思的。

李诞:我擅长的就是说话,是语言,显然不是结构,对吧?也不是编造故事,虚构的东西我也写过,我觉得反正不是特别过瘾。但是说话很吸引我,我觉得这个好玩,也能说得好。至于怎么编造一个故事、一个结构、推进什么的,我来不了。

单读:我很喜欢你这本书的语言,也特别喜欢王朔的东西,觉得念出来都特别有劲儿,带着节奏,酣畅淋漓。

李诞:这种乐趣其实是诗歌的乐趣。小说的乐趣是说故事,是说书人。你可能有一种口腔的快感。我是喜欢写,但我不是特别喜欢写说书人的那种东西。

单读:我觉得词语在你的小说里面,会有一些与众不同的排列、组合,它们排好队,变成句子,读出来会让你意外:咦,这话还能这么说?

李诞:其实就是诗歌。文学就是语言的陌生化,你读着陌生,它可能就有点像文学。非说得再白一点,你不好好说话就是文学。我大部分时候还是好好说话。

单读:但是你的文本,以及我看过的某一类文本,都是看得懂的话,没有任何阅读障碍,但是它的思辨性或者准确性上仍然有高超的地方,它是触动你的,不是我们日常说话那种情感的浓度。

李诞:其实是巫术。诗歌就是巫术,一种咒语。它给你达成一种情感共振,有的人能看进去,他就很受震动;有的人完全不知道你在干嘛。

单读:《候场》里面提到的时态很有意思。你说你的小说里的时态是“一般现在将来过去正在进行完成时”。你是怎么理解时间的?

李诞:我理解时间就是它是不存在的,你行动才有时间。但这不是我理解的,也是书上看的,很多现代前沿物理学家,其实也不是多前沿,人家好像早就有这个共识了。读些物理学科普书其实很容易读到这件事。

单读:你小说里讲到的“用一般现在将来过去正在进行完成时说话”,虽然我没有完全理解,但是好像被这个东西吸引,我也在琢磨为什么。

李诞:其实就是在麻醉你,这就是巫术。首先你觉得时间不存在,其实就是一个人重大的中毒反应。你会发现你喝酒的时候时间感很模糊,觉得喝了半天一看才 10 分钟,再来一杯,然后怎么两个小时过去了?你在看一场演出的时候,也会忘记时间。你在看一个什么特别牛的画的时候,你看进去了,就真的忘了。一个人被麻醉的典型症状,就是忘记了时间。

单读:这本书跟你前面几本书在写作上有什么联系?

李诞:尼尔·盖曼(Neil Gaiman)说过,他说你写的时候,有可能前 30 万字都是垃圾,先把这 30 万字的垃圾写完,你才能写出你要写的东西。大概就是这种关系。我肯定是认为越近的写得越好,越新完成得越好。


单读:你会不会特别有意识地规划,下一本,我要写个什么样的新东西?

李诞:没有没有。就是开心,是一个很自私的行为,没有什么时间感,没有什么给谁看,就是自己过瘾。

单读:那对于读者的反馈呢?

李诞:我会看朋友写的书评,很认真地看。网友的评论我是不看的。

单读:看了试读本的一个同事对结尾有个很犀利的问题。他问:是不是你怂了?这个结尾,太光明了。有点像,写到结尾,酒醒了。

李诞:我觉得可能就是这样的。解完恨,我已经好了,我要回去过我的生活了。

单读:有人就会觉得这个结尾不过瘾,应该停在前面。

李诞:没必要。因为它越是这样一本小说,就越不应该来这个。

单读:哪样一本小说?

李诞:就是它越是一个这种跟生活若即若离的小说,你去追求一个决断,一个结局,这都是很不对劲的。它没结局,我还活着。它没法结局。

单读:我自己看的时候,不觉得这就是一个光明的结局,或者说这个问题就解决了。但可能有些读者,就愿意它结束在一个非常决绝的地方。

李诞:是,但那不是作假嘛。我已经说了我要真诚,那我就是真诚地这么想,真诚地这么写,我们也可以设计一个很强的结尾,但那就是作假。

单读:为什么这本书换了出版方来出?

李诞:因为我比较好的朋友已经跟我推荐丹妮好几年了,都让我给她。但是因为她从理想国跳到单向街,说实话,其实我当时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丹妮,因为我总觉得这儿的书我看得不多,一想起单向街就感觉特别严肃,好像跟文学没什么关系,我在这里出,会不会让人觉得我劲劲儿的,算了,就没往这边想。

然后我去接触我原来合作的出版社,接触完了发现,只要是我出的书,他们就想印很多。但是我觉得这本书不能这么搞,我就开始跟丹妮聊,她给我解释说她来了单向街以后其实要做很多本小说,也会改变原来那个风格。我说这就挺好的,觉得自己没那么装逼了。你知道我是有这个膈应的,我不希望市场把我定义为一个装逼的人,但是我看人家项飙老师就特别说人话,特好,然后就跟丹妮聊了,最后决定在那出,起印量也控制一下,别印那么多。丹妮我是放心的,因为她是很严重的道德洁癖,别人对这本书的解读也好、误会也好,她比我还上心,所以交给她我肯定放心。

大部分人都想不明白

单读:笑果现在这拨人应该是在一块儿混了很多年了。这些人有些什么样的相似点,或者说审美上的共通处?

李诞:你非说相似的话,都是英语比较好。他们最开始听的现场都是英文的,然后广东地区比较多,因为受黄子华影响吧。其他的就没了,都是各形各异的人。

单读:大家关系上有些怎样的变化,或者说人本身,你看他们或者他们看你?

李诞:肯定有变化,首先物质生活一定是越过越好,然后精神生活我觉得大家都比几年前放松了。

单读:那跟着脱口秀长大的这么一拨人,相互之间有影响吗?

李诞:互相影响很大。我们现在看三年前的节目都看不进去,就是觉得太差,这就说明在一起进步。所以你干什么就得聚在一起干,这样能干好,散开干就干不好。影响是相互的,可能我对他们的影响比他们对我的影响大。

单读:大家都还在干着脱口秀,但走的路其实不大一样。

李诞:对,其实还是不一样,这还是选择问题。我老说一句话,比如说你要做一个有钱人,最重要的素质是你得想有钱。我认识的所有发大财的,我觉得他对钱的理解跟我们都不一样。他不是说要买大楼,他要的就是我要有钱,我要成功,但最后钱可能全捐出去了,这有可能。他有强烈的建立功绩的欲望,这是最核心的。

我认识的大部分身边的同辈,他就不想,不是真的想。不光是钱,艺术也一样,没欲望,没有那个真正的要成为顶尖一类的欲望。工作也一样,所谓升职加薪,其实很多人就真的没有这么强烈的欲望。

单读:这个东西会影响到他们实际做出来的东西。

李诞:对,也会过不好。

单读:还是有点超出我的认知,以前觉得好像是两码事情。尤其说搞艺术,我们通常的观念是你想出东西就不能太有名利心。

李诞:其实你看大艺术家,几乎全部都是为了自己的艺术可以牺牲一切的人,都是足够有欲望。我的意识也好,我的钱也好,也就这样了,因为我也没有那种强烈的欲望。我其实是个欲望比较低的人。

单读:你怎么定义这个高和低?在我们这些普通人看来,你当然是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功。

李诞:到现在为止,其实我做事,主要的动力就是得对得起那份钱。有人支付钱,有人喜欢你,你得对得起别人的爱,也对得起别人的期待。我很自负,觉得我是个了不起的人,既然你期待我,我就一定要比你对我的期待做得再高一点。这样导致你每次高一点,别人下次对你的期待又调整了,你就还得高一点。所以你就取得了一些成就,但其实我是比较被动的。

如果要在这个世界上建立一些所谓事功的话,其实是要靠你主动,因为现在已经没人给我提要求了。在你得要求自己的时候,我有时候会犯懒,我觉得这样挺好,就这样吧。

单读:“对得起别人”不会变成习惯吗?

李诞:还行吧,做事就认真做,但是不会有特别大的欲望。其实从前年开始就有人找我拍电影,如果我是对自己有要求的人,就想做事成功的话,其实早就应该去拍,钱什么都有。第一我觉得我不配,我也不会。第二我觉得非常累,瞎拍也能拍,拍完了何必呢?为什么要贪这个呢?

单读:一个流行的说法是“对自己要什么想得很清楚”。

李诞:对,这种人就很了不起,我很佩服这种人,我就不是。我一辈子都想不通我要什么,而且我认为大部分人都想不明白,这是我的一个重大的观察。

单读:你什么时候观察到这一点?

李诞:就是见着这些所谓成功人士多了之后发现的。

单读:你觉得他们也想不明白。

李诞:像乔布斯那种人已经很明白了,但这种人很少,都是出类拔萃的,所以人家有钱,钱真的是个副产品。他的能量就比你强,他欲望又是那么大,他就知道他是干嘛的,然后好死不死,他还有这个能力、天赋,凭什么人家不有钱呢,对吧?但大部分人都是浑浑噩噩的,我也是。乔布斯他自己就说,其实消费者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你给他什么他就喜欢什么。生活中大部分事情都是这样,哪有那么明白。


每一天都是绝境

单读:我想到最近接收到的关于《候场》的一些反馈。有些读者觉得,你已经这么成功了,看上去已经得到了这么多,你真的还这么痛苦吗?是不是有点矫情。

李诞:对,我理解会被人这样想,其实我书里也写了。我接受采访时或者生活中是从不抱怨的。因为我知道我过得挺好,我也知道我已经得到了很多不该我拿到的东西。我很感恩,我每天都很幸福。

但文学创作,我就是在写小说。你说这种心态,让我想起,好像是阿城,有一次演讲中讲人生的绝境。马东给我转述,说当时台底下有学生、有企业家,大部分学生听得一脸懵,但几乎所有富二代泪流满面。钱真的解决不了一些问题,你该有那个绝境。越是有钱的人,可能越知道阿城在说什么,因为你就是衣食无忧,什么都有,但就解决不了,你怎么办?这才叫绝境。

单读:这背后有更绝望的东西。比如一些人,尤其是年轻的小朋友,他们觉得特虚无、特痛苦、没有意义感,他们看了你这个就觉得自己没到这样,但还是这么苦。

李诞:就是这样的。《西西弗神话》其实早就写完了,就是这么点事儿,从那个时候到现在,一直就是这样。很多阅读文学的青年,可能会更受西方的影响,我反而觉得中国文化里头有一些力量,如果以中国文人士大夫的意志要求自己,我感觉反而不那么绝望。其实就是事功,把事功做完了就好了。

比如《曾国藩传》里面写的曾国藩,有委屈就忍着,最后就是把所有人都熬死了。肯定有人觉得这个土对吧?但你狠狠地挨几个重锤之后,就会发现其实这挺酷的。其实每天都是绝境,每一天你都要当绝境来看待,哪有那么顺遂。

单读:你是真切地意识到每天都在面对绝境?

李诞:我真切地感觉,很难感觉到完全的安全,或者说完全的自得。我很难自得,我总觉得还可以再做点什么,还可以再把一个事情做得更好一点。

单读:好像我们现在大多数人也没遭遇多么重大的打击,都是些小事儿,比如以前自己非常信任的朋友、同事,他们对自己的误解、有意无意的伤害。

李诞:这就是一种绝境。比如,你拿人家当朋友,人家不拿你当朋友,或者你付出了什么,没有得到相等的回报,你是人,你再嘴上说不在乎,心里都会难受,那你怎么办?人其实就是这样的,说没事,我不求回报,我就是帮助你。但其实我观察过,不可能的,做事都想求回报,只不过不一定是钱,你哪怕说一句谢谢也可以,但有时候你连谢谢都得不到,这种怎么办?其实就是一种绝境的心态。你会遇到越来越多这样的事,你怎么面对?我觉得可以消化。它来的时候第一波是情绪,你慢慢通过阅读,通过理性,还是可以消化掉它,通过方法,毕竟还是能得到好的反馈,你去想办法增加那些好的反馈,减少这些坏的反馈。你多跟喜欢跟你玩的人一起玩,有办法。

其实曾国藩就是这样的。他就是每天早上跟他认为可靠的人吃早饭。你说背叛这种事,左宗棠、李鸿章对他都不是什么从一而终,到后面都跟他闹翻了,你说他怎么面对?都是到了要见红的那种地步。那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人,他也就消化了,怎么办?你看了他的书以后就觉得,都一样,早晚的事情,都会经历的。

我是觉得,这事我想通了,你就看长期就好了,十件事里你总有两件要吃屎的,但是不能因为这两件,那八件也动作变形了,你还是要坚持做你的事情,你输出的信号要是稳定的,最后要让整个社会对你有信任。整个社会都知道李诞输出的信号就是这样的,无论他受到了多负面的反馈,他也不会改,他还是会输出这个信号,长期积累下来,还是好事比坏事多。


人生不可能准备好

单读:你觉得自己在自洽上完成了多少?或者说这个在你那其实不是问题,你一直自洽的?

李诞:我还是那个说法,我是一个无限趋近于自洽的人,我是一个想要自洽的人,但肯定还没做到。没事,这个倒还好,我已经放过自己。因为你要自洽,首先你就承认了有一个自己。其实这是个问题。

单读:你有时候会怀疑有没有自己?

李诞:对,可能根本就没有你,你为什么要自洽呢?洽什么呢?你本身就是流动的。从生物学上来说,你本身就是一个状态实时改变的东西。相比起自洽来说,我可能更愿意拥抱变化,这可能也是一个转变。

可能以前更愿意说自洽,更愿意让自己理得顺。现在觉得没必要,变就行了,就跟着变就好,一直变,没事。

单读:你有抗拒过什么变化吗?

李诞:肯定有,很多。比如说《脱口秀大会》让我主持我就很别扭,我开始就很抗拒。因为主持跟表演的工作是完全不一样的。主持是你要不停地激发出所有人好的、精彩的那一面,但是你自己不能精彩。

单读:这不是跟你改稿子很像吗?

李诞:对,但你在台上又不太一样,你在台上是很难忍住的,有些话你还是想说。

单读:但是你又不能太出彩。

李诞:你不能,因为你要让别人精彩,你都说完了,让别人说什么。

单读:压着自己。

李诞:你看窦文涛,你觉得窦文涛傻吗?我觉得那几个大哥说的话窦文涛都知道,但他怎么不说?他总是做无知状,说梁老师你觉得这个是为什么呢?他特别坏,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就想让嘉宾说,这就是很优秀的主持人。

我现在也享受,但是刚开始的时候不适应。主持其实挺难的,那个气场你得压得住,节奏得控制得好,这也是另一种工作。因为不是自顾自就结束了,你还得从头到尾让气氛一直维持在一个能量场上,等于说你要用自己的气场带动整个氛围,但你的气场又不能存在感太强,你得让所有人都动起来,营造一个舒适的环境。开始的时候,这个变化我肯定抗拒,但是这一季调整过来了,享受其中的乐趣了就好了。

单读:最终你克服抗拒的原因是什么?

李诞:没原因,想不通的,你干就完了。你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该怎么变,就别想了,就干,几期下来就会了。以赛代练,我的人生观就是这样,没有什么练习。我最烦我的脱口秀演员朋友们说我还没有准备好,我说你什么时候能准备好?不可能准备好的。兄弟,这个世界没有准备好这一说,你这辈子都不会准备好了,你上就行了,上去就好了,错得多就会了。真的是这样。

单读:这种方法会让人变化的。

李诞:对,我也是个害羞的人,像我以前出去,比如说舞池跳舞,不喝两杯酒,我很难自在地在舞池里跳舞,但我开始的时候就是逼自己,尴尬能怎么样呢?你就跳,就硬把自己推到舞池中间去跳。我注定不是一个跳舞跳得好的人,肢体也不协调,但是体验那种感觉,你就无所谓了,之后是真的很开心。其实都是一种事儿。

单读:去做主持人,这是你的工作,但是你站到舞池边上,那不是工作。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你也要逼一下自己?

李诞:因为我不太觉得工作和生活能分得那么开,你就是在体验人生,你为什么要缩呢?我就不理解。你缩了一步,下一步还是会缩,最后就全完了。

单读:本来你的惯性也是缩?

李诞:我觉得大部分人,脑子没病应该都是这样,都会比较害怕,怕出丑,这不是人之常情吗?怕失败、怕出错,都怕,就慢慢练。我跳这个舞,不是说能得到什么,很有可能还要出个大洋相,是吧?但没事,这个体验是你的了,体感是最重要的。做这一件事就行了,做完了才知道会怎么样。

单读:我想起陈嘉映老师说,世界是给那些横冲直撞的人准备的。

李诞:肯定的,这也是我后面才理解的。世界肯定不是给理论家的。

单读:你什么时候理解的?

李诞:我不知道,我每天都在加强这个理解,每天都要说服自己。其实这是违反人性的,也违反我的本性,我不愿意这样,我也愿意缩起来,看看书多好。不行,你知道这样不对,还是要去体验。

单读:所以你觉得还有跟自己拧的部分吗?

李诞:有,就是一种强烈的一了百了的冲动。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是人的本性,还是就我这样?

单读:就是死亡时刻在角落蹲守。

李诞:对,你总觉得没完了这种感觉,你肯定就想一了百了算了,轻松,堕落的快感。喝酒会有两种快乐,一种就是跟朋友们在一起,聊天,哈哈笑。还有一种就是一个人缩在酒店里,喝那个 MINI 吧里的酒,那是另一种体验。其实也挺开心,就是一种特别堕落的开心,叫什么“令人愉悦的忧伤”,你就觉得要不就这样就算了。

单读:而且我觉得这个会很频繁。

李诞:它肯定不停地往复,来回来去。但今年还好,今年我写完了这个小说以后就好多了,到今天为止都挺好。可能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再回来就再写。


如果忘了,就不重要

单读:你现在觉得工作的成就感在于什么?是看着这个产业在中国越来越大吗?

李诞:我的成就感比较即时。我这个工作比较幸福,可以即时地收获快乐,比如我直播,直播完就知道卖了多少东西。我明天直播带货,这是我最近发现一个很爽的事情,我刚做了一次就决定好好做,因为真的很开心,它几乎是个没有输家的事,客户也开心,买到东西的人也开心,我也开心。

单读:你是一个享乐主义者吗?在书里看起来不像这个感觉,时常还会是自省。

李诞:对,反省。

单读:这个东西会拉扯你吗?

李诞:会,所以我现在就尽量地不反省。我现在要反省就打坐,不给自己反省的机会。我以前没法处理休闲时间,特别爱工作,工作的时候不用思考,工作完了就喝酒,喝酒也不用思考。但是你也不能天天喝酒,身体也受不了,总归有一天无事可做,书也看完了,电影也看完了,都不想看了,躺在床上睡不着觉,马上就开始反省自己,这就不行。所以现在研究了一个新的方式,就是打坐,可以不用反省,把一天的时间都用光了就好了。

单读:你对自己的使命感是什么?

李诞:就是让人放松。这使命够大的了。比方说今天你跟我聊天,我就期待可以让你放松下来,如果有这个能力的话,我就很开心。你要做那种做不到的事情,就活得下去了,因为你肯定做不完。

单读:是不是每年回过头来看,你就觉得自己完成了很多改变?

李诞:对,进步。我有强迫症,我如果没有进步就很难受。哪一种进步都行,或者做得更好。我对自己满意度还是挺高的,我觉得我是逐年变得更好。

张大春有一句话对我影响特别大:如果忘了就不重要。我觉得这句话特别人生至理,我特喜欢这句话,天天跟人说:如果你变了,你的性格或者你以前坚持的东西你忘了、你变了,那说明它就不重要,不要遗憾惋惜。现在很多人要么活在对过去的悔恨中,要么活在对未来的焦虑中,没有一天是活在此刻,所以是难受的。

单读:你还有重大的负面情绪吗?就是让你情绪波动很大的事?

李诞:会有,我其实是个易怒的人。但我会处理它们,要么我就发出来。我前两天还发脾气了,因为一些人的工作失误导致我还要再去一次,我就很生气,发了半天火。我说我不去,这事你们自己想办法。

单读:你会后悔发火吗?

李诞:会,但这种火不会。跟亲近的人发火是很后悔的,但是这种就不会后悔。因为教训了他一顿之后,这事就办了。这世界就这样,很烦。有时候不展示你的愤怒,他不当回事,只能通过发怒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我是不愿意的,但是我也知道这样很有效。

单读:你在招员工的时候,上进心会作为评估的标准吗?

李诞:对,一个很重要的标准。

单读:如果这个人,虽然可能讲得还行,但是好像看不出来特别想成功,就算了?

李诞:对,尤其你要当艺人,你没有欲望不行,这个行当非常变态,做的很多工作让人说服不了自己,你只能是有很强的欲望,不然的话没道理。

我为什么说我欲望不够强,都不说指导电影,就是去剧组拍戏,我试过客串过几次,我就知道我干不了这个事。

单读:这种事怎么不挑战自己?

李诞:我挑战过了,失败了,它不是我能的事。因为我没有演过电影,我可以为这些演员们打抱不平,他们自己不好意思说。因为你都是明星了,说自己苦也很尴尬,但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早上几点都不知道,去化妆,拍一个镜头,坐满两个小时,打《王者荣耀》,我所有演员朋友的《王者荣耀》分都特别高。哪有情绪,没什么可沉浸的,这镜头跟上一个镜头都不挨着,你就说什么词,演完了,再来一遍。这个非常令人受伤,作为有尊严的人,你非常痛苦。为什么再来一遍?导演也很累,他也没时间跟你说,只能说再来一遍。很难受的,人格稍微脆弱一点的人根本受不了。

单读:这不也是工作吗?

李诞:这是工作,所以能做这一行的演员我很佩服。因为这个电影他今天受这么多苦,两个月受这种苦,要脱一层皮,可能明年才能看到这个电影,而且还很有可能是个烂片,我都不知道怎么挺下来的。

单读:而且电影还可能上不了。

李诞:我的演员朋友们在我心中都是伟大的人物,他们本身就是很敏感的人,天天在片场被人这样呼来呼去。如果成名了还好一点,导演还说张老师,这个再来一遍,咱们怎么做?他们都是小演员过来的,当年谁理你,再来一遍,不行。你去片场看完了,真的觉得,他真的得有极强的欲望,爱艺术都不是一般人,我肯定受不了。除非真的是特别好的导演,愿意管我的话我就去一下,不然我真是挣不了这个钱。

单读:所以现在你是给自己立了规矩,这种就不会再接了。

李诞:对,我在生活中有很多规矩,还是要给自己一些这种东西。

单读:什么样的规矩?

李诞:不早起。其实能起来,但就是你生活中要有一个原则,好像还有一点掌控感。


采访|张雄、丹妮

撰文|张雄

李诞首部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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