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05

今日清明。

小姨在家人群里说:明日是姥姥的生日,今天去给老母上坟,忘了给她老人家念叨了。

是的,姥姥走了三年整了。我在梦中时常能够见到她。梦中的姥姥比记忆中的姥姥要白静一些,脸上的皱纹要少一些,腿脚要轻快灵便一些,却也不似记忆中的姥姥那般慈善祥和,而是一副很恬淡安静的模样。

姥姥一儿四女,陆续出生于一九四九年至一九六零年间。六零年正赶上大闹饥荒,行五的小姨出生,尽管全家已经在吃糠挖野菜,姥爷和姥姥还是没舍得把小姨送人。生拉硬拽拉扯大五个孩子,个个倒也身体健康,品正貌端,而后自食其力,各自成家立业。姥爷虽然读过几年私塾,识得一些文字,讲得了“三国”,奈何生不逢时,顶着中农的成分,做了一辈子老实本分的农民。姥姥孙子外孙辈计一十三人,我是从小到大在姥姥身边呆着时间最长的孙辈之一。

我的学前班是在姥姥那个村子上的,也就是半年左右的光景。掐指算来估计是因为我的妹妹刚出生家里照顾不过来的缘故。我就记得姥姥领着我到了村口一个大坡底下的学校,入学要求报“官名”,而六岁的我彼时只有“猫”这个小名,大名只有到正儿八经上学的时候父母才会正儿八经给取好。不过这个难不倒姥姥,五个孩子的名字都是她给取的,外孙女的名字自然顺嘴就来,于是一个叫“田青萍”的女学生便横空出世,以至于多年以后偶遇当年学前班的小同窗,仍然会有人喊我这个名字。当时实在是感觉这个名字土得掉渣不忍应允,现在想来却鼻子发酸,别有一番感慨在心头。

只记得入学的时节天寒地冻,教室里几张斑驳不平的板桌,一个砖砌的土灶,学生要轮流带柴火到学校。还记得放学后从坡下爬到坡上,一左拐就进了姥姥的院子,不过三分钟的样子。姥姥家的炕头很暖和,进门脱鞋上炕,然后姥姥就从灶火的一个暖隔里掏出烘烤的脆脆黄黄的零嘴儿,一个红薯或者半个馍馍。这是我小时候关于冬天的最温暖的记忆。

春暖花开时节,学校门前的小河是孩子们的乐园。小蝌蚪小鱼小虾小螃蟹,只要打捞,总有收获。姥爷给做了个细密的笊篱,于是不足一公分的小虾小蟹亦难逃被捕的厄运。捕捞回来的小虾交给姥姥,个头比大米粒大不了多少,通体晶莹透明,扭曲蹦跳着,把这一些小生命变成我腹中美味的过程稍显残忍不忍赘述,但我只记得姥姥拿小虾裹着鸡蛋在一个断了把的黑色小砂锅里翻炒,那股扑鼻诱人的香气到如今都能勾引出我的口水来。

夏天到了,苹果树,梨树,杏树,枣树,核桃树,山楂树……但凡北方可以见到的果实,在姥姥的院子里几乎都可以品尝得到。当大部分果实还青绿结实的时候,总有那么向阳的几颗最先红了脸,最先黄了瓤。姥爷做了一个大小合适的小网兜,挑在一根长长的杆子上。这时候我最爱干的事儿就是举着套水果的杆子,整天在树底下贪婪地转呀转,如同目光炯炯的猎人搜寻着倏忽一闪的猎物,搜寻着这些先熟的果实。最盼望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雨霁天青,院子里会落满地的树叶,松软的树叶上,散落着熟透的果子,兜起衣服的前襟,不消一会儿的功夫,便满兜子的红黄青绿,空气中亦弥漫着一股香甜的水果的气息。这种原始纯粹的气息,到如今即使在最昂贵高档的水果店里,也难找寻得见。

再大点,回到妈妈身边上小学,每年的暑假照例是在姥姥家过。记忆中的夏天雨水特别充沛,几乎每个午后,前一秒还是知了齐鸣艳阳高照,后一秒就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姥姥的家和妈妈的家相隔不过五里,中间却横着一条沁河,每逢暴雨,必涨水,一座简陋的小桥眨眼之间便被冲得无影无踪。小孩子总是会突如其来的想家,突如其来的想妈妈,央求着姥姥送我回家找妈妈。迅疾的洪水虽已褪去,但是水流依然洪黄而湍急,河面亦有平日的两倍宽。姥姥背起我在河边站定,稍微定定神,便拄着一根小胳膊粗齐人高的树枝,坚定地迈进齐腰深的水中,一步,一步,一步,配合着姥姥有节律的“哈,哈”声,从河东到河中,再从河中到河西。我趴在姥姥背上,一点不觉得害怕,只是眼睛盯着流动的水面久了,恍惚间觉得整个人突然逆流而上快速地飞起来,一阵头晕目眩。放下我,姥姥再一个人趟着水原路返回。如此这般,这样的往返记忆中不知有多少趟。

再大点,虽然不会在姥姥家长住,但是每逢学校放假,我总是中午刚下长途汽车,下午便赶着去看姥姥。一进院门,我就会高喊一声“姥~~”,这时姥姥一定是在家的,从炕头探起身来,高声地应一声,满脸的笑纹让岁月的沟壑愈发明显。记忆中的姥姥似乎也从来没有年轻过,也似乎永远不会再老,黢黑的面庞,高高的鼻梁,饱满的鼻头,虽然满嘴没有一颗牙,食欲却不差。安装的假牙只有在出门赶庙会的时候才象征性的戴一戴。由于满嘴牙龈萎缩,整个嘴巴内陷而显得方圆的下巴稍微突出上翘。于是我最爱看姥姥咀嚼食物的模样,下巴一上一下,鼻头便跟着耸动起来,自有一番呆萌可爱的劲儿。

再后来,我结婚成家,见姥姥的频次就稀疏了,大约一年一到两次的样子。姥姥背驼了,姥姥腿脚不灵便了,姥姥拄起拐棍了,姥姥再无精力侍弄院子里的菜园了……尤其姥爷去世后,姥姥突然像被抽了筋骨一样,不再似先前声如洪钟身板硬朗了。虽然,姥爷在世时老俩免不了拌嘴吵架甚至年逾古稀了某次吵架激怒之下姥姥仍然叫嚣着“离婚!”这个场景过后儿孙辈都是当做返老还童的趣谈来讲。每次从姥姥家出来,姥姥都会蹒跚送我到大门口,然后倚着门框,目送我,目光混浊但满含牵绊与不舍,那目光里的东西,我能读得懂——今日一别,也许再无相见时!读懂了姥姥,我泪眼婆娑,一步三回头,路的尽头,要拐弯了,回过头去,那个孤独衰弱的身影,依然执着地守在大门口……

然后,姥姥故去了。

姥姥是他们这辈人中最后一位辞世的老人。姥姥在世时,还感觉自己的爸爸妈妈依然是个有依有靠的孩子,姥姥走了,才猛然发觉,爸爸妈妈已然走过耳顺行将步入古稀。光阴啊,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岁月啊,送走了姥姥催老了双亲。犹如一株老树,栖风沐雨傲霜斗雪,寒来暑往岁月更替,执着地开枝散叶。即便是最末端的那一小片叶子,经脉里流淌的,依然是这棵老树孜孜不倦经由脚下的大地汲取到的养分。

而我,就是那片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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