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内心里一直住着一个别扭的小女孩，不会主动亲近，不会开怀大笑，巴掌快要落下来时也只会低着头承受，不会跑着躲开，像个有自闭症的孩子一样活了24年。
前24年里，我对母亲有着近乎病态而又纠结的疏离与恨意。所以，我很少给她打电话，但是又会在每次回家前用自己在微薄的生活费里攒的零花钱给她买礼物。有时是一个小吊坠，有时候是一瓶洗面奶，大学时用勤工俭学的钱买过一双靴子和一件毛衫。但这些都无一例外的被她鄙视过，偶尔喜欢的也在用了不久之后就丢弃了。天知道我攒这些钱有多辛苦！初中的我正值青春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那时候本来家里就穷，我每学期的生活费只有两百，我为了给我妈买那个不起眼的吊坠三天没吃饭；买靴子跟毛衫那次我顶着大太阳发了一周的传单；买洗面奶的时候我看上了一条牛仔裤没舍得买，想着我妈还没用过洗面奶呢就买了一瓶。那个吊坠是她的生肖，我作为生日礼物买给她的，当时还是挺喜欢的，但戴了几天就不见了。毛衫跟靴子还穿了一段时间。洗面奶千里迢迢带回去之后她看了一眼就扔桌子上了，当时一同拿回去的还有我亲手给她织的一条围巾，围巾她看了一眼说她不喜欢，洗面奶直接给我扔桌子上了，理由是便宜，不好，她不要！当时我刚上大学，你能想象到我整整一个学期没有回家第一次满怀期待的回家就碰了一鼻子灰的感觉么？
她是我妈，的确是我亲妈，所以对我这么一个敏感而又内心脆弱的人来说，当时的感觉就是万念俱灰，想死的心都有了。当时姐姐还在一旁添油加醋，我爸那个人比较专横，他看电视可以，别人不行，他睡觉可以，别人不行，所以他把当时睡觉的姐姐踹了几脚。姐姐当即就愤愤道，怎么不打她，她指着我吼道，眼睛里藏不住的厌恶，而我妈则开始怪我不知道替姐姐说句话。那一刻我望着暮气沉沉的天空想的是怎么死会文艺些，把那件黑色的韩版马甲穿着，里面配上白色的T恤，在校园那颗梧桐树下割腕应该会比较好看些。
故乡的天空永远都灰蒙蒙的，连空气都闷闷的让人透不过气来，不像象牙塔所在的那所城市，那里的人们善良和气，那里的天空永远很高很蓝，那里有大朵大朵的鲜花与白云，更有我相许相伴一生的人。
我不知道到底是因为那晚的月光还是蛋糕，或者是他明亮的笑脸，在那棵我准备解脱的梧桐树下，他彻底的照亮了我的死寂多年的心。
那是第一次有人记着给我过生日，给我买蛋糕。我的母亲从来都不曾给我过生日，就连一个鸡蛋都不曾在生日那天让我吃到过。我想，她或许是厌恶我的出生吧，她在连着生了两个姐姐后，本以为我是个男孩，更因为生我的时候她大出血，后来又没有及时医治导致以后再也不能生育。很不幸，我是个女孩，还是个不健康的女孩，我有心脏病，爸爸一直在为我治病，导致家里家徒四壁，我想这也是她不喜欢我的原因吧！
我恨她对两个姐姐的偏心，恨她对我的不公平，可我又别扭的想靠成绩，靠孝顺，靠听话，甚至想靠礼物去换得她的欢心，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有一点点！
得不到便越想得到，每次满怀希望每次也锥心刺骨，自尊心碎了一地。扬眉吐气让母亲刮目相看是在两个姐姐大学毕业后考编制相继失利而我在第一年就一举考中的时候。两个姐姐对我冷嘲热讽，你他妈就是命好，而我的母亲则一个劲的抱怨她的命怎么这么苦，她大概也是把赌注压在了两个姐姐身上却不想最后鲤越龙门的是我。她恨，她更是怨，出口便是毒液一样的话语：“你怎么不去死呢？”我愣了愣，终究没有忍住，二十几年积压的委屈与怨恨也如毒液一般喷口而出：“那你怎么不去死呢？”她愣住了，她或许也没想到如此懦弱的我会如此恶毒的顶撞她，而我看着她撒泼似的嚎啕大哭心里更是充满了报复的快感。我望着辽阔的天空豪迈的想，这所城市我终于赤手空拳打下了一片天地。
后来的母亲见大势已去，两个姐姐专科毕业又没有工作，又不想去外面打拼，每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只知道刷手机的时候，她终于开始知道关心我了。
每天雷打不动三四个电话，又因为二十几年不曾关心过我打电话内容琐碎而又唠叨，今天吃的什么，外面吃的还是自己做的，好不好吃，后面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花钱省点，我跟你爸还等着你养老呢！
我本来对母亲就心怀怨恨，偶尔接起来听着听着也觉得心烦又不公平免不了顶撞她，只是她再也不曾指责过我什么，只是默默的挂了电话。
我心脏不好，从前当学生时课业轻松再说学习也只是脑力劳动，这病也不曾犯过。我当年上的是医学院，专业是护理，毕业后顺利考进了一所三甲医院。只是医院劳动强度大，上班后第三年的一天，下夜班后同事说她家里有点事来不了让我替她上一个班，改天她给我还，我便答应了。夜班时病人多我几乎是整夜没有合眼，现在接着上一个白班，病人更是络绎不绝。我在不知道跑了多少个来回给病人换药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自己手脚发麻，视力一片模糊，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是心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样，后来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床边坐着母亲，她眼睛红红的，粗糙的双手捋着我额边的碎发。见我醒来后慌忙擦着眼泪，问我饿不饿，她给我带了她自己烙的饼。我看着她笨拙粗糙的双手给我掰饼，看着她因生我大出血没有医治而气血两虚显得比别人苍老的面容，看着她比常人少二分之一的头发，看着她大夏天还穿着毛衣眼泪不争气的就下来了。不是恨她么！不是恨她有时候恨不得她死了么！不是发誓以后不理她了么！怎么现在又会觉得心酸呢？
我的心脏病不是很严重，醒来以后吸了一会氧后就回家了，护士长放了我两天假。回家的路上她开始絮絮叨叨说她小时候没有好好照顾我，她害怕我得的是癫痫，害怕我会因为这病嫁不出去，她说她来的时候哭了一路。而我则听着心烦，看着她像个字母“Y”似的坐姿又开始数落她，而她则像小时候的我一样乖乖的听话，一言不发规规矩矩两腿并拢端坐在座位上。我看着我们的角色互换心里面再也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说不出的难过。
那个家常年四季就母亲一个人，父亲长年在外打工，我们姐妹三人以前在外求学，现在两个姐姐已相继嫁人，我又要上班，我们都甚少回来。而她又是懒惰不会生活的人，院子里满目苍凉，缺少人气，厨房里还有她不知是拖延还是没有来得及洗的碗筷。我坐在厨房的门槛上心像是迷失在沙漠里又急切的想寻找什么但什么都没有那种空洞洞的感觉。我的母亲在洗那堆她没有洗干净的碗，她在我推开厨房门看见那堆没洗的碗后突然就像做错了事害怕大人责骂的孩子样眼疾手快讨好似的开始一边洗碗，一边问我想吃什么。我看见这戏剧化的转变突然就想笑，笑着笑着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罢了，到底是自己的母亲，这不是你从前最渴望得到的吗？现在已经得到了，就别在计较这得到的方式了。
我事业有成，年轻貌美，多年的男友已成我的未婚夫，上天待我不薄。纵然前24年过得不甚如意，可谁说不是这24年所受的苦难成就了我？
坐在婚车上的我还是不落俗套的落泪了。不是为了应景，是真的替她们感觉到心酸，从今天起，他们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想到这，我的眼泪像决了堤的河水样止不住的落下来，打在香槟色的捧花上。我以后一定要对他们好，我想。我要给他们买大房子，我要带他们去旅游，我记着我那个以前我特别讨厌的妈曾经说过以后等我姐妹三个都大了她一定要天南地北的去旅行，我还要给他们好好的做饭吃，给他们买新衣服穿，买稀奇古怪的他们从来都没吃过的水果吃。
可是上天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我妈走了，在我婚后的第三个月。我三天前还回去看过她。当时她神采奕奕，精神抖擞的还在锄地，她还给我夸她长出来好多好多的新头发，我还给她又买了一顶新假发，她戴着特别好看，我还说要带她去理发，她还给未来的小外孙种了一颗苹果树跟一颗桃树，我跟丈夫出门的时候她还送了我们好远好远。她怎么就这样走了呢，我看着她被画着符的黄纸盖着的脸哭的歇斯底里。
好多人都给我说你妈没了那是去享福去了，你看她得了大半辈子的病，24岁的时候就绝经了。可是我还是觉得心里难过，我好不容易原谅了你，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关于你的愿望没有实现，你怎么就丢下我走了呢，你看我把救护车都叫来了，你怎么不多等我一会呢？我能救你的，我可以救你的，我救了那么多人的命，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我的手脚又开始麻了，我看见了母亲焦急的眼神，刚才的一切是梦么？
我浑浑噩噩过了半个月后，终于知道这不是梦，我的母亲，她终究是离开我了。护士长体恤我，丧假回来后只安排我每天上办公，就是安排下病人出入院，还有填写下体温单。我每天看着进进出出的病人，写着每个人的姓名性别年龄，每写一个比我母亲大的病人的年龄，想着母亲要是活到这个岁数还可以活多少年我就心如刀绞，我的母亲去世时才45岁，她再也看不到我的孩子出生了。
母亲去世后十个月，我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眉眼之间像极了母亲。我突然想起母亲下葬时我许过的那个愿望，若有来世，你来做我的女儿，让我好好爱你，这辈子你过得太苦了！
后来的某一天，我梦见了母亲，梦里的母亲是年轻时候的样子，梦里的我回到了小时候。我只记得在小时候住过的那个院子里，母亲好似要出门，我不再是那个别扭寡言的孩子，我噔噔噔地跑向母亲，嘴里不住的喊着：“妈妈，等等我！”母亲回头了，笑颜如花的向我伸出手，我们大手握着小手，一起走向了前方。